所有建筑物都是带有装饰外皮的掩蔽物,这些外皮把装是的信息传达给外界的观者。只有现代建筑例外,它抛弃表达装饰的信息并且保持缄默。。。。。
Someone who used to be an architect..
三峡
去年底参与了长江三峡大坝的视觉规划项目,在一个预拌混凝土场里,无意发现了一座现场人员的职工宿舍,没有经过任何加工的建筑立面竟有着说不出的朴质美感。满是原始材料大量插入的建物原件中有着偶发的窗台绿意,这些如没有粉饰的木质窗棱,受风吹日晒煎熬锈蚀的晒衣铁件,以及那些穿透出砖墙壁体没有丝毫保留的外挂冷气风机,排水管线以及偶尔出现的遮雨棚,不时透露建筑本身与有心房客在有限空间里对于自然的渴求。
三峡的宿舍让我想起原味建筑,也就是建筑的本色。那是某些人对于建筑能忠实表达内外质地的梦想,渴求有一天它不再受世俗的影响而必须得浓妆艳抹,转而以更真实的原汁原味态度自信地呈现于大众面前。我是那某些人中的一份子,我喜欢原味建筑,喜欢建筑本色,喜欢没有质地与装饰的建筑原像。这个「偏见」源自于我早期的建筑监工经验,当时我手中处理数个住宅项目,我发现建筑物在混凝土浇注完后到被工人们披上外皮之前,似乎都是那么的朴质与迷人。不管是高级别墅或者是集合住宅都一样,它还没浓妆艳抹前的态度与品像,在建筑师、工人们、甚至开发商面前都是一视同仁,并无太多区别。多数的情况之下,是人们在未来改变了它的命运,进而赋予了不同的售价。
柏林
90年我在欧洲读书的时候,听朋友说起曾经有一栋建筑物可以让他感动的流泪,于是我踏着11月的冷锋从巴黎搭着火车风尘仆仆至柏林朝圣。在东西德对立的荒芜旧柏林中心Potsdamer Platz,那百废待举的幽幽城市芬围中,有这么一座建筑,在廉价马戏班子黄色外皮包覆下,却也能骄傲的而且耸动的伫立在此的一座国际建筑。这是德国建筑师夏龙(Hans Scharoun)的柏林爱乐交响乐厅。
外观的廉价黄色铝片外皮,跟公寓建材没啥多大差别,对于众多欧洲音乐厅而言,它的朴素简直令人吃惊。为了拉近与观众间的距离,柏林爱乐交响乐厅的建筑外型是依马戏团帐棚的概念而来;屋顶天际线由上而下数个屋顶弧线,包覆着交响乐厅、演奏厅、还有公共/行政设施。因为量体不对称的立面与交错在其间的台阶,整个建筑跟满是古典建筑中轴对称严谨傲气之下推砌的大柏林市相比,它相当地平易也近人。
柏林爱乐交响乐厅的室内空间与外立面的设计是如出一辙的类似,让人感到出身尊贵,却也是平易近人。交响乐厅内的演奏平台恰巧安排在观众席的中央,所有座位几乎没有票价的高低之分,几乎任一个方向都有相当不错的观赏视野与聆听角度。表演席像个山谷一样,四面八方层迭变化的听众席将此包覆于正中央。常见的结构柱列用的是清水混凝土,没有一丝包覆,连油漆装饰都省了;走道和楼梯的金属护栏更是原汁原味地简单;从入口大厅开始延伸的室内公共空间,不断被曲折的垂直和蜿蜒的水平元素切割,过去我们熟知音乐厅特有的严肃空间序列被刻意排除,换来的是随时都可以停下来喘气的空间和不时漫射入内的光源。
听众们可以沿着曲折的路径或者楼梯,毫无预期地钻入了演奏厅。在这个平面与立面图面上复杂地需要消耗很多脑力才能充分了解的建筑项目里,除了德国的建筑精确性之外,还看到了建筑师如何在自己的浪漫表现情怀里实现社会主义机能精神的建筑配置。在那个混沌动乱、思想封闭、物质缺乏的1963年,夏龙的确大胆定义了人和音乐的关系,历经数十年时间考验,柏林爱乐交响乐厅的设计并没受人事变迁而淘汰。所见地是11月寒风中一群群就着羽绒衣运动衫和牛仔裤的柏林人,于黄昏将尽前匆匆步入这幢既有姿态却也平凡的音乐建筑。
大阪
东方当然也不乏原味建筑,安藤忠雄就是个个终于建材原始特质与特性的知名日本建筑师,年轻时习过木工手艺、而且具有多年现场施工经验的他,其实是在建筑技法与材料运用的基础上谈论空间思惟的建筑哲学家。他所处的年代是那个在战后汲汲于经济成长之际,喜欢用财富跟物质彰显自身价值的新一代日本,大部分的住宅项目是镶金佩银夸张奢侈建材所堆砌的建筑,犹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在战后日本地景。
住吉长屋,是一座完全与这般奢华风气背道而驰的简洁项目,一个安藤忠雄为业主精心策划亟欲摆脱外部纷杂世界的庇护所。这个在立面上几乎与外界闭状的温凝土住宅中,有着精心提炼反复加工的清水混凝土墙面;它的恬静、简朴、与单调的建筑构件,让人几乎感受不道建筑个性的同时,却能惊觉没有个性的建筑原味,居然也可以有亟大的影响力。住吉长屋的所有的居室面对的是中央采光井,在这个静谧的平面配置中,居住的人被要求重新观察到我们被过渡装饰之下所蒙蔽的诸多自然元素,那些如阳光、空气、风雨、与人们呼吸之间的交互。
清一色静谧的清水混凝土墙、大面积玻璃、与若隐若现的光线。这些对于原味的追求,造成安藤的建筑与主流的建筑间的搏斗;而他所阐述的建筑价值,也跟当时日本社会的群体价值有着巨大矛盾。如此巨大的反差,不得让安藤忠雄如是说:「我的建筑人生,其实就是一种战斗人生」。这席话跟他从小出身穷困人家的奋斗遭遇,以几日后一步步在建筑战场上推进的过程非常类似。
并非所有的战斗与搏斗都会像安藤的坚持一样得到圆满结果的,安藤的原味建筑幸运地在这个年代获得平反,并得以大放光彩进而产生影响力。而真正了解安藤的读者可能都知道,他的对于建筑与混凝土材料斤斤计较的讲究态度,不亚于一个以经营奢侈时尚品著称的Versace设计师。
台中
台湾在过去的10年来受到安藤启蒙的建筑项目非常之多,但真正能像安藤一样忠于建筑原味的项目却很少,多数关于清水混凝土的立面处理,是为了装饰而产生的,花的精神与力气许多,以求其有着安藤的立面精密表像。台湾的施工的混凝土有着不甚精确的残缺美感,往往这个是过去建筑师们亟欲掩盖不愿张扬的。
今年过前期期间我在很意外的情况之下拜访了台湾中部的泰安温泉区,发现了泰安观止这个温泉旅馆项目,才又拾起我对于台湾原味建筑的发展兴趣。其实在我拜访泰安观止之前,对这个项目一无所知,手边有的信息仅仅止于一个路边小广告的指引,上面写着:「会馆主楼设计了44间客房,依尺寸与床形分为7种房形,而个别房形中为了创造差异化,设计师亦做了部分差异化设计,近20种的房形设计,供客人选择以便维持新鲜感。客房采挑高设计,用大面积落地玻璃,将室外景色充分洒入客房内。客房内大量使用极为珍贵稀有的梢楠木,聘用技术高超的木工师傅制造书桌、椅子、浴盆、床座、橱柜、地板以及许多装饰品,让客人一进入客房即可沈浸在梢楠木当中,感受特殊的芬多木香。客房地板沿用走道深沈郁黑的黑板石,配合观音石的泡汤池及费工的斩石子墙面,让客房在片片沈静中洒脱几许禅意,….只为创造让客户充满惊叹号的当下激赏,进而带来不同的休闲感觉与泡汤乐趣。」
简单的说,这个温泉会馆是个综合型的温泉休闲设施,座落于50米宽的河床边。会馆的主体是长方形的清水混凝土量体,设计师藉由连续水平窗带将其切割成轻盈的带体。外露的结构可以很清楚看见粗糙的混凝土施工瑕疵,连蜂窝 都没有任何粉饰,以致于充满瑕疵的混凝土外墙,被象征式的点缀着不带任何结构意义的原色木柱穿插交错的切割立面。设计师的企图在此非常明显,他所做关于对比与平衡上的努力,都是试着将建筑量体尽量减轻的同时,不知不觉的赋予它一个跟其它温泉旅馆轻浮商业建筑完全不同的价值。
我对这里的泡汤是没有太多怨言的,只因为当天就我一个客人。各位可以想象一个人在初春的河光山色边坐卧,喏大的户外水池,与所有邻近的建筑元素尽是呈现着不加装饰的原样。唯一能注意到的,就仅仅是全身正自在地拥懒大自然清新气韵。当时的心情,那怕是再坏的建筑,也不免一笔勾消在袅袅热雾中。
下笔至此,重新回顾柏林爱乐厅、住吉长屋、与泰安观止三者混凝土间的可比之处,却发现这是个困难而且不切实际的动作。因为这三者除了清水混凝土的表像之外,其实具有的时代意义完全不同。柏林爱乐厅的年代是那穷困柏林精神中追求舒坦与自由的平民意识、住吉长屋是安藤忠雄对于权利与财富的大对抗下莫不作声的东方精神,泰安观止呢?泰安观止的特别,在于给了年轻的建筑师尝试错误的出头机会;以及在于我们日渐宽容的施工态度下所造就的表层建筑价值。它让我想起了在我生活中越来越重要的MP3音乐。MP3的概念在于让我对音乐质量不再严苛,对音乐的宽容越来越大,让我原本熟悉的全域音质在透过压缩格式的砍杀之下也没有太多怨言。它让我在透过「网络」这个10多年的新科技名词轻易取得之后,然后又轻易抛弃。
所有的表像与原像在转瞬间快速交换然后失去意义。就像我在当时很重视泰安观止的存在,却又绝对不想再回去一样的冷漠态度。
注:蜂窝是混凝土在浇注过程中捣实不完善所造成的凝固上的瑕疵,状似蜂窝状故名之。
文/丁肇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