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塞尚(Paul Cezanne 1839—1906),是十九世纪末期出现的一位在艺术史上有关键性作用的法国艺术家。虽然在二十世纪的艺术生活中,他生命的存在只有六年;但是在整个二十世纪的艺术发展和变化的许多方面,甚至在主旨上,都体现出了塞尚艺术生命的长久影响。从这一点上来说,他被称为是现代绘画之父是恰当的。其实,从二十世纪初开始上演的一幕幕激昂的现代艺术的变革浪潮,其前兆在十九世纪末期已经充分显现出来了。这就是以塞尚、凡高、高更三人为主的后印象主义的艺术创作。他们三人的创作和活动,在各个方面所起的作用和对于艺术史的意义,其实已不仅是前兆,而是对整个二十世纪的艺术有着肇发和启示的作用。塞尚尤以其明确的艺术追求和所达到的高度成就,特别是他各方面对于其后的现代艺术流派所具有的直接的指示作用,而显得更加突出和重要。
1839年1月19日,塞尚出生于法国南部普罗旺斯地区的一个城市——艾克斯,他的父亲是意大利移民的后代,早年是当地的一个制帽商,后来转而经营一个银行,收入渐丰。塞尚的母亲原是他父亲的雇员,两人同居生子后,在长子塞尚五岁时(1844年)双方成婚。塞尚在艾克斯度过了他的青少年时期,在当地的学校接受教育。中学时的塞尚是个十分优秀的学生,特别是在拉丁文、法国文学等科目上成绩更加优秀,喜欢读书和作诗。对于艾克斯乡间风物和生活的热爱,以及对文学和阅读的兴趣,是伴随塞尚一生的。中学毕业后,1858年,塞尚按照父亲的意愿进入了法学院,但与此同时他也在跟随当地的一位绘画老师学画。对于父亲和老师的教导,塞尚的态度是感激的,这体现出了塞尚对于权威和传统的一种尊重态度。但是在内心的深处,塞尚还是希望能有机会北上巴黎去进行艺术的学习和历练。这种愿望也与塞尚的好友——左拉的鼓励有关。塞尚和左拉是中学的同学和好友,但是从1858年起,左拉就迁居到了巴黎,也希望好友塞尚能到巴黎来。他们两人都热爱艺术和文学,从少年共游的同伴到成年后互相激励的挚友,他们的友谊持续了近三十年。直至1885年,早已成为作家的左拉,以塞尚为原型创作了小说《作品》,暗示塞尚的艺术道路是失败的,方才导致两人的关系破裂。但在1902年左拉去世时,塞尚还是十分悲痛甚至深受打击的。
在母亲、妹妹的支持下,1861年,塞尚终于说服父亲让他放弃了法学院的课程,去到巴黎专心学画。但不幸的是,初到巴黎的塞尚并不适应那里的学习和生活。对自己的才能和选择产生了质疑的塞尚,几个月后就回来了,成了父亲银行中的一个职员。但在银行柜台里面记着账的塞尚,很快就明白,与其成为一个银行家,他还是更应该成为一个艺术家。所以很快地,1862年,他又重返巴黎,靠家里的支持,过着勤劳简朴的学生生活,在画室学习,并到美术馆参观和临摹。塞尚特别喜欢德拉克洛瓦和库尔贝的作品,与毕沙罗和马奈等人的结识对塞尚也有很大裨益,从此塞尚就与印象派画家们开始交往并互相学习。德拉克洛瓦画中的激情和库尔贝画中深暗的色彩对塞尚的影响,从他这一时期的作品中是很容易识别出来的。而同样让塞尚和马奈都无限景仰的西班牙画家们(比如委拉斯贵支)的作品,则和卡拉瓦乔、鲁本斯等大师的作品一起,为正在寻求自己的艺术表现力量的年轻画家们提供了主题和形式上的许多营养。塞尚尝试着各种画种——静物画、人物肖像画(主要是男性家庭成员的肖像)、寓意性的人物绘画等都有所泛及。《多米尼克舅舅的神父装扮》(1866年)是塞尚青年时代的代表作之一。作品笔触粗犷有力,甚至直接用划刀在画布上涂抹颜料,大块的白色和黑色边线的冲突,以及厚重的颜料在强烈的笔触下都表现出了一种强大的情感张力。《强暴》(1867年)是一幅寓意性的人物画,画中男人古铜色的身体和女人苍白的身体被周围墨绿和深蓝色的背景所围绕。人物体态的扭转是夸张的,就像该画短促有力的弯曲笔触和对比强烈的深黯颜色一样,都充分表现了“强暴”这一主题中所展现的力量、激情和不安定感。从这一点上来说,从塞尚的早期作品中就可看出,他对主题所具有的主观情感是相当重视的。这种表现性的因素,在现代艺术的许多流派中都被以不同方式强调和展现了出来。
1870年,普法战争的爆发使塞尚离开了巴黎,回到了艾克斯的乡间。他住在一个小村庄中,开始画圣维克多山的景色。这个主题后来在塞尚的一生中反复被使用,也成为了他探索与自然平行的艺术所蕴含的自身结构的最佳载体。从1872年开始,塞尚的作品中明显地具有了印象派的因素,他逐渐抛弃了早期作品中大量运用的黑色和深棕色。开始使用更为鲜艳和澄净的颜色和倾斜的长笔触来进行创作。这种变化与印象派画家们,特别是塞尚所尊敬的“谦卑的巨人”毕沙罗的影响是有关的。1874年,塞尚参加了印象派的第一次展览,送展的三幅作品中有一幅是《缢死者之家》(1872—1873年),这是塞尚印象派时期的代表作。虽然从中可明显看出此时塞尚在色彩、笔触上与印象派的相似之处,但对于形体质量感和对画面结构及稳定性的重视是塞尚自己更鲜明的特色。与印象派画家们的追求不同,塞尚所希望呈现的,不是光线下瞬间的视觉真实,而是实体性和体积感所带来的永恒感和坚固性,还有画面自身和色彩的秩序与结构。这种巨大的差异最后不可避免地使他与印象派画家们的创作道路越走越远。这种更高的标准和要求也不可避免地使他进入了更困难和复杂的探索之中,最终塞尚慢慢接近了他的各种目标时,他所取得的成就是多方位的。对于现代艺术的各种可能性的发展,他所作的先行性贡献是那么多,我们不得不表示尊敬和感激。就如塞尚自己所感叹的那样,“我来得太早,我是属于青年一代的”。
在1877年第三次印象派画展中,塞尚送出了十七幅作品,其中有他的著名作品《肖凯肖像》和一些风景画,及静物画和浴女题材的作品。在静物画这个印象派画家们较少使用的题材上,塞尚充分展示了他和传统绝裂,走向现代绘画的勇气。虽然他的目标是创造一种可以永垂不朽的绘画,但是他达到这种听来古典的目标的手段是完全反传统的。他说“要根据自然重画普桑的画”就是希望能够抛开艺术史上文艺复兴以来的种种模式,以自己对自然的观察和直接而全新的呈现方式,来达到象古典主义大师普桑的画中所达到的那种和谐、均衡与结构上的稳定性。这种目标超越了印象派的范畴,在后印象主义的画家中也是前瞻性的。对于其后几乎所有的二十世纪的现代艺术这样的目标都有各方面的启示性。
我们可以在塞尚的静物画中看到,他抛开了传统的焦点透视,调整了物体的颜色和形状,忽略了瞬息万变的光影效果,为的是达到由色彩形成的对比和明暗关系,达到画面本身固有的结构的完整和均衡。但与此同时,由于从多个观察视角来表现物像和空间,而不是固守着一个不变的视点,所以塞尚的观察是更真实和全面的,并且可以借此重新组织了空间的关系。远和近,成为一对在画面的这个平面中相对的概念,前后、明暗这样的空间和光影关系是被有限地控制了的。既表现出了它们的存在,又因为使其服从于颜色和形体关系而呈现出多样的冲突和变化。后面的物体可能比前面的物体色彩更明亮,同一水平面也可能会左右高低不齐,空间是被压缩了的,但又可能借助于形状和线条的关系再被强调出来。比如前面的苹果会挡住一点后边的苹果。这些矛盾性是为了求得一种艺术的均称与谐调,而不是为了展现自然界的均称与谐调。这是塞尚最具有现代感的特征和追求。从这个目的所派生出的各种勇敢尝试,也是对所有现代艺术家最有意义之处。高更就曾购买和珍藏了一幅塞尚的静物画,并把这幅画画在自己的作品中,为的可能就是以塞尚的作品提示和激励自己去尝试和创新。高更以及后印象主义之后出现的野兽主义绘画作品中,强烈的平面感和色彩的构成作用,在塞尚的尝试性探索中已有所体现。
圣维克多山是塞尚家乡艾克斯附近的一座山丘。从1878年塞尚因感到与印象派画家们主张不同,而退出印象派的活动,回到艾克斯居住开始,他就重新运用这个主题,反复进行着他对于色彩和画面结构关系、空间关系,以及形式语言的各种尝试。从他许许多多描绘圣维克多山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出,景物在被简化成接近于几何形体的块面,进行了重新的选择和排列,如同对于空间的重新组织一样,平面上的结构关系和色彩关系在胜出。构图新颖而大胆,一棵前景的高大松树或许就成功地拉开了所需的空间感,阔大和笔触、简练的形和简化了的几种色彩共同赋予画面一种宏伟庄严的形式感。塞尚曾说,“要用圆柱体、球体、圆锥体处理自然”,为的可能就是以简化的和形式化的眼光来看待自然,不被自然的细节所限制和束缚。解放自己的心灵和眼睛,把对自然的总体认识和把握表现出来,保留住最真实鲜明的主观认识和体会,并且以同样简练和归纳的形式将之呈现出来。这一点是二十世纪现代艺术的许多流派共同追求的目标,只是表现方式各有不同。从采用的形式上来说,立体派的艺术家们——毕加索、布拉克等人,直接地运用了塞尚的启示。
玩牌者是另一个塞尚多次画过的题目。人物是乡间普通的农夫,但他们坐在小洒馆桌前玩牌的形象,被塞尚用凝重而简括的形式表达出来,在色彩的使用和空间的表现上,进行了提炼和压缩。借助垂直墙面和水平桌面的交叉关系和人物形体的坚实感,所达到的依然是如圣维克多山一般的永恒和坚韧。不论静物、人物还是风景,塞尚向我们证明,能使作品具有永恒性和存在感的,并非是作品题材所蕴含的意义。而是作品本身作为一个二维的平面,在其中所表现出来的形式、色彩、线条在结构上和关系上所能具有的稳定性和谐调性,以及这些结构关系之中所表达出的主观的认识和感受。
浴女,是塞尚晚年花了大量时间和精力进行创作的主要题材。塞尚对于坚实稳定的结构和色彩的追求从中完全成功地达成了。《大浴女》(1899—1906)是他先后画了七年的大型作品,画面中的树木,是金字塔形的构图,和树下的浴女的形象一样是变形和服从于画家的主观布置的。从天空的云朵到树木,到树下人体的姿态和组织,以及画中风景的层叠推进关系,其主旨皆在于对宏伟的体积,坚固的结构和和谐的关系的表达上。这是塞尚终生不懈探索的艺术之路的集大成之作。他表现的景物是他对于世界理解和感受之后的主观化了的产物。虽然塞尚曾经表示厌恶工业和电灯污染了海滩的美景,但他真实地体会和表达,却恰当地表现出了十九世纪末,工业社会兴起时产生的新的视觉经验——简化的几何形式,宏伟的人造的结构和色彩。他的艺术附合了二十世纪的新的体验,最终也得到了应有的尊敬和荣誉。在晚年他得到了许多年轻艺术家的崇敬,被视为一代大师。1900年以后,沙龙也几次大规模地展出了塞尚的作品,他艺术的价值终于得到了全方位的承认和尊敬。1906年10月15日,在野外作画的塞尚遭遇暴风雨,患病于10月22日去世。隔年沙龙为他举办了回顾展。但塞尚对于现代艺术,对于艺术史的意义已超越了那个世纪。他为艺术探索终生,勤勉而不追求功利的精神,更是可以激励人们去追寻艺术存在的真正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