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将中国画中的“点”,喻为高山坠石,一个墨点似有一石激起千重浪的妙用。在我和李桦先生交往的日常生活当中,一件件看似平凡的小事,便是这样的“点”,让人们经久不忘,点点滴滴永记心头。
飞鸟啼鸣,红绿丛中,在普通的农家庭院,每周一次的创作草图和生活速写观摩会正在进行。同学们讲述着各自的感受和表现意图,李先生逐个人逐幅画地评说,十来个同学围坐,聚精会神地聆听他的谱淳教诲。这是我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读大学一年级的时候,由李桦先生带领去河北省建平县东黄泥村深入生活的情景。李先生带头,画了大量的生活速写,他的速写很有特色,都是根据对生活的观察和感受,在作画时进行取舍和重新组合,已经带有一定的表现意图了。1957年他创作的《山区生产》、《市集》、《六月庆丰收》等优秀作品,都是根据这一批素材创作出来的。回忆那些令人难忘的岁月,李桦先生的言传身教,使一批又一批正值青春年华的学子,怀着满腔真诚,迈着坚定的步伐,走上了为人民而艺术的道路。
1961年我毕业后留校任教。那时版画系已有五六名青年教师,为了提高大家的艺术修养,李桦先生决定利用业余时间每周给我们讲一次课,每次都有中心议题,讲授艺术规律,有讲稿,有示范作品,每次他都很准时,风雨不误。记得有一次大家去看电影,事先未请假,李先生照例按时来到教室。当他得知大家是为看电影而旷课时十分生气,我从来未见过李先生发那么大的脾气,这件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那一年先生已经五十五岁,而我们二十几岁的人却漫不经心,实在是有失先生的厚爱,惭愧至极。
1985年秋季,我和李桦先生相继迁居到朝阳区红庙北里3号搂,朝夕相见。有一次他拿着一位郑州青年的来信,信中夹着十元钱,要李先生代买美术用品,李先生问我到哪里才能买到这些美术用品。他还经常收到一些爱好集邮的青年寄来的邮资信封,请他签名盖章再寄回去,对这类事他也是照办不误,并亲自走到一公里外的红庙邮局去投信。至于爱好美术的青年的来信,他更是像上课一样,每封回信都是一、二、三条理分明地、不厌其烦地作复,听说有不少人手里藏有李先生的数十封亲笔信。在学校之外,李先生的学生难以计数。
1991年9月,中国版画家协会与中国美术家协会联合举办“鲁迅先生诞辰一百一十周年暨新兴版画运动六十周年”纪念活动,全国各地有七十多位老版画家前来参加授奖仪式,曾经在三四十年代并肩战斗过的老朋友,久别重逢,激情满怀。在座谈会上,李桦先生激动地讲到,1931年正是“左联”五位烈士被害之后,鲁迅先生便提倡新兴木刻……他发言,时声音颤抖,铿锵有力,果断地挥舞手势,一再强调这些发自内心的话。因为这是他平生坚定不移的信念。有谁知道,就在几天之前他突然失去了唯一的女儿,此时此刻他却全然不顾内心深处经受的巨大悲痛……
1992年1月19日李桦先生突发脑血栓,住进协和医院,左侧肢体麻痹,言语不清。他拉着我的手,吃力地对我说他手头上有没有办完的三件急事要我去办:给四川李少言同志关于筹建神州版画博物馆的复信,给山西力群同志的信……第二天我去看望他的时候,他还问我嘱托的事情办好了没有。1993年6月,先生因脑血栓第二次住院,在病床上为上海鲁迅纪念馆撰写一篇八千多字的文章《光辉里程的回顾》,因为上海鲁迅纪念馆要赴日本举办鲁迅先生收藏的新兴木刻作品大型展览。李先生出院后继续修改,因当时身体太虚弱,这篇文章写好后连底稿都没有留下,便在8月份寄给了上海鲁迅纪念馆。
李桦先生一向有跑步和打太极拳的习惯,每天早晨5点钟起床到户外活动,每次两个小时左右,春夏秋冬,年复一年,从不间断。心脏病渐重以后,改为散步。患脑血栓后,行走不稳,常常在屋里散步,他最不愿意用拐杖,为此还与师母争执。1994年4月中旬的一天,李先生昏睡一天未进食,看过医生以后,他跟我说:我睡眠不好,有一部分原因是我自己造成的,比如这个月24日中国藏书票展览开幕,要我讲几句话,我得准备讲稿。说着翻开小本子给我看,说晚上躺在床上,忽然想起一句要修改的话,就起来补写。再如不久前画报社的同志来拍照,白天一折腾,晚上就睡不好觉。我劝他尽量多休息少参与社会活动,可是他却说如果没有这些事,与外界隔绝,什么事情也不做,那比生病更可怕、更危险,虽生就死,他宁可这样为好。
1994年4月26日下午,湖北电视台的同志为李桦先生拍摄藏书票的资料,李先生滔滔不绝说个不停。晚上我请先生及师母曾玉然到我家里用餐,同席有湖北的版画家宋恩厚夫妇,上海的版画家邵黎阳。李先生很快便认出邵是邵克萍的儿子,并说几年前在邵克萍画展上曾见过面。席间,李先生吃了不少青菜,这使我分外高兴,因为几天前医生曾劝他要多吃青菜和水果,不能光靠服药治便秘,可见他立即就改掉了多年不喜欢吃青菜的饮食习惯。饭后,莪怕先生过分劳累,要送他回家休息,他说不累。李先生听力不好,晚年愈加严重,带助听器也不大管用,重要交谈要写字表达,遇有人多场合,常常是大家谈笑风生,他却独自沉思于自己的世界。有一次不知是什么诱因,李先生微笑着,若有所思地突然插话,说有一个人找他画一幅自画像(我的夫人杨哲提醒说是《文艺报》的包立民同志),他说自画像画好以后包立民取走了,过了一段时间他又拿回来让我题上几句话。说着先生便一句一句地背诵起当时题的话来:“重听老翁心坦荡,无声世界我自珍。毁誉由他身外事,艺坛角逐久不闻。壬申年深冬自题,时年八十有六李桦先生宁静而豁达的心境和良好的记忆力,使我又惊异又感佩。
1994年4月27日,李桦先生吃过晚饭,照例到阳台上散步,回到屋里吃了一个香蕉,坐下来准备看电视,不曾想到严重的脑血栓立即使他陷人昏迷,不能说话,也失去了视力。先生在医院里度过了八个昼夜,他的学生,他学生的学生,日夜守护在身边。先生把一生都献给了中国的版画事业,此时此刻昏睡之中,他一定还在编织更加美丽的花环。我每次走进请房,心中感慨万千,注视着他那饱经风霜的面容,那是一部我永远阅读不完的人生教科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