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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为的踪迹与纪念:何云昌与“千重影”

时间: 2021.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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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了解中国当代艺术的人来说,何云昌是中国行为艺术的一个代表人物。而当怀着这种认知的观众进入山中天艺术中心的现场时,他们绝对有理由怀疑自己看到的究竟是不是何云昌的个展:尽管在他的作品中始终伴随着影像和装置,但本次在山中天艺术中心举办的个展“千重影”却完完全全是一个装置艺术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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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之后》 翡翠 645x240x240 cm 2021

近年来,何云昌的创作重心逐渐转移到了翡翠这一材料上。根据展览的描述,何云昌是在2017年一次回乡时,偶然被这种来自他云南老家的珍贵物产所吸引。对玉的推崇在中国有着极其悠久的历史,从国家的象征到通灵的圣物,从个人的配饰到丧葬的礼器,俗则为富贵彰显,雅则为天地化生,玉寄托着丰富的中国文化精神。而对于一个已经持续了20年行为艺术的艺术家来说,翡翠又意味着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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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卷十万八千千米》 翡翠 6.8x74.7x6.4 cm 2020

将其视为财富象征显然不合适,毕竟何云昌被认为是离庸俗最远的那类艺术家——我们也很难想象,一个长期用身体挑战社会和文明规训逻辑的艺术家,会突然对珠宝感兴趣。仔细考虑展品对翡翠的运用方式,仍然可以从中找到同何云昌一贯艺术间的共性。一方面,何云昌似乎钟情于翡翠在漫长时间中呈现出的稳定性,他称赞翡翠呈现出的“唯一”、“客观”的美,而这种客观性恰恰是在一个相对环境中确立的。只有当与天地、生死相关联时(例如在中国传统中),翡翠才获得了区别于一般珠宝的意义;同样,何云昌的行为艺术只有置身于一个高度系统化的文明社会,通过凸显出陌生感、异质性,其意义才得以彰显。另一方面,作为珠宝,翡翠是“危险”的,和价值百万的玉石共处是一种压力,它既是对展方的,也是对观众的——当穿着鞋套走在展厅三层令人目眩的镜屋中时,观众必须小心分散其中的透明展柜,而一旁的工作人员也同样神经紧绷,唯恐意外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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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览现场

作为一个行为艺术家,何云昌也向来被视为一个“麻烦人物”,并非真的是他的行为造成了具体的伤害,而是其中的荒诞和力量总是使观众感到紧张——他像是第欧根尼或竹林七贤那样的隐逸者,注定难以融入一个稳定有序运转的社会,而前现代的社会中也没有警察。何云昌似乎并不在意翡翠的经济价值,就像他此前的作品中对施加在自己身体上的痛苦表现出无动于衷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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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坠星殿》 翡翠、亚克力、不锈钢 52x194x162 cm 2021

从行为到装置,卑贱(abject)是何云昌创作中的一个共同特质。卑贱不是来“对伤害的迷恋”,尽管常常会受伤,但暴力并非何云昌行为的重心。艺术家的身体被固定、被切割、被击打、被消耗,成为一具卑贱的身体并脱离象征秩序之外。归根结底,卑贱来自于界线的模糊。残羹冷炙、粪便、尸体,每一样都使我们恶心。恶心感使我们远离它们,我们羞耻的原因并非是它们属于彻底的污秽,而恰恰是它们与我们有关——我们曾依赖它们,排出它们,甚至终将变成它们。由于无法彻底地分离它们,我们紧张、眩晕乃至呕吐,通过把一部分自我卑贱化并吐出来,我们重新保持与它们的界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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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尾》 翡翠 8.2x52.5x8 cm 2021

卑贱正是我们面对何云昌作品时挥之不去的异样感的源头。在何云昌的自述中,他这样假设观众的反应:“很多年以后,有人在茶余饭后笑谈到有一个傻子妄想拉动一座山,把河水分成两半,移动阳光,让河水倒流,击败一百个人并与一百人喝酒。”[1]何云昌的行为对技巧的要求往往很少,原则上任何人都可以复制。问题是,有必要复制吗?它们生产不出一丁点可以称之为“美学价值”的东西,除了“傻子”、“疯子”、“骗子”,谁会做这种事呢?嘲讽是回避艺术追问的方式,因为一旦严肃地看待何云昌的行为,卑贱就会在我们身上生成,把我们带到日常的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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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脊》 翡翠、玻璃杯、水 尺寸可变,40x90x24cm(翡翠) 2021

策展人谢素贞在前言中写道“啊昌是人类欲望中喂养起来的”,又写“他的行为艺术是理性的结果”,但这种说明还不够清晰。如果将欲望视为生命的动力,那么它在今天不是太多而是太少——消费悬置、掩盖了欲望,从而让它服从于再生产的经济法则;如果将理性视为生命保全的手段,那么它在今天不是太少而是太多——工业社会与资本主义生产已经构建起来一个“思想世界”,这里的一切都在理性和规则的统治下构筑、运转。在这里,何云昌像一个先知,不断地提示我们生命在现代生活中被遗忘的那一部分潜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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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业余诗人问道于肚皮舞娘》 翡翠 7.3x4x1.2 cm 2020

谢素贞表示:“这个展览他用文字来引领观众,玉石则服膺于现实的脚步。”这当中仍然有着平庸化的风险,而何云昌采取的策略是荒诞的手法,他以《业余诗人问道于肚皮舞娘》这样的题目化解寻常的宏大叙事,在被问道作品的含义,他常常只是笑嘻嘻地讲述了一个简单的神话,其中很多是关于爱情的。就像他的行为一样,主题只是不重要的表面,例如在《他和她的距离》中,似乎表现了一对年轻人的爱情故事。数十片玉条拼接成的从一副旧衣架上散落到地板上,与空间内无数的黑色垃圾袋纠缠在一起,在对面的墙上,一整面粉色的塑料袋在灯光下晃动——在标题直白的文字和模糊的叙事之间,在昂贵和低廉的材料之间,当我们小心翼翼地穿过整个空间时,卑贱再一次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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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览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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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在江心》 翡翠 8x38x3 cm 2018

何云昌解释展览标题时说:“艺术有自己的魅力,它吻合了万物运行的、大道的自然规律,这样想的话,这个世界多美好啊。三年不行,再来三十年,再来三百年,我们可能已经不在了,但是我相信世事总是有好的运行规律,所谓‘千重影’正是相信有千朵花开在其中,不饮自醉。”对于今年54岁的何云昌来说,从20世纪末的青年行为艺术家到如今中国行为艺术的代表人物,他可能已不再能实现15年前那样的数千公里徒步行为(《石头英国漫游记》,2006)。翡翠可能是一个面对时间的反应,这种材料与行为完全相反,能跨越漫长的时间保持形态。何云昌那些著名的行为作品,仅仅作为资料呆在展厅的一个角落。然而,行为艺术却作为踪迹充盈着整个展览。这也许解释了海报上的形象——何云昌赤身躺着,身上散落着仿佛碎片般的翡翠,就像一个等待未来考古发掘的亡灵,一个曾持续创作二十余年的行为艺术家的痕迹。

文丨罗逸飞

图文资料致谢主办方


[1]何云昌,《成年人的童话》,何云昌工作室.


展览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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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家与策展人在进行现场导览


展览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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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重影——何云昌个展”

策展人:谢素贞

主办:山中天艺术中心

协办:十点睡觉艺术空间

展览时间:2021年9月20日 - 12月19日

展览地点:北京市朝阳区798艺术区南门万红里甲31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