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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庆和访谈录以:艺术个性是第一位的

时间: 2009.11.3

时间:2005年1月5日
地点:北京•中央美术学院国画系
王民德(以下简称王):范迪安先生曾经用“在场的文心”来评价你的画,对当代水墨人物画而言,“在场”和“文心”是两个重要的概念,你如何看待水墨画的“在场”问题?

刘庆和(以下简称刘):“在场”道出了我一直在追求的一种感觉。简单地讲就是艺术行为在当代社会的积极介入,不过从我一个画家的角度,不会做过于理性的思考。我更关注的是艺术语言和画面本身的事情。我们这一代画家成长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这期间是当代中国艺术最活跃的时期,也是受西方艺术冲击最大的时期。中国画创作在当代艺术中,因为其明确的传统文化色彩,在中西文化的碰撞和交流中,虽不是最前沿,却也在许多敏感的问题上产生了争论。应该说,中国画的创作环境与以前有了很大的不同。不必肩负着过多的政治使命,没有人强迫你一定要画哪个主题。也正是由于有了相对宽松的创作环境,才使得中国画尤其是水墨人物画,站在前列朝前迈进的同时,面临了前所未有的新问题。

王: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这一代画家,并不存在“在场”或者“不在场”的矛盾和困惑。

刘:所谓矛盾和困惑要看自己怎样面对和释解。道路总是由自己选择的,考虑自己的生活和艺术追求,坚持自己的艺术观点,是从事艺术创作的人必备的基本素质。介入一种生活,去体验和感悟生活中的场景给自己的心情带来的影响,再将它与艺术创作发生关联,是一件劳心且有趣的事情。从这一点来理解,艺术家有关创作的生活应该是个性化的,在体味生活的感触和创作的意义时,两者相互感染,甚至能达到摸糊状态。此时我们再看待所谓“在场”就不是冷眼旁观地伫立,也不是画面中出现了楼房汽车或几个现代人的“都市图解”。生活积累和真实情感是我们早已用滥了的语言,而现代艺术情境相适应的绘画因素,才是将艺术创作游离出生活的重要起因。

王:艺术作品反映的生活,却与艺术家本人没有发生直接的关系,这样的创作“意图”是值得探究的,不同的创作“意图”会带来不同的艺术观念和表达方式。

刘:是这样的吧。用中国画的形式来表现当代生活,确实有困难。在这方面人物画会好一些,就像你说的,可能比较容易“在场”,花鸟画在考虑这个问题时,应该是另外一种思维方式,难度会更大。有别于其它而更靠近现代生活的水墨人物画,承载着更多的使命。围绕着图式的革命,将生活和艺术这永远的话题纳入到现代文化生活,又不使其文化连续性断裂,是当前水墨画比较务实的思路。按照自己的说辞自圆“意图”,会因人而异,最切合实际的实践,就是坚持自己的探索线索向纵深研究下去。所以我刚才谈到,我很少从理论的角度,去想理论家要想的问题。想得更多的,还是现代水墨画跟传统水墨画的关系。水墨画跟其它画种之间,包括跟影像、装置等现代艺术形式之间的关系。毋庸置疑,水墨画这种艺术形式要坚持下去,就是坚持传统和现代这两个大方向的平衡发展。与其说传统是一种技巧的体现,不如说是一种精神的体现,这听起来很虚幻,但确实是非物质的。站在今天的角度看待传统和把自己融入到古代人的思路当中,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所以说懂传统的同时更应该懂得自己。在当代艺术当中,没有哪个画种能逼迫我们必须做这样的思考。这种思考在当今这样一个高效快捷的社会里,很不识时务,但确是很有趣也很有意义的。这种思考的方式是中国的,在当代艺术当中也是独特的。

王:在一个艺术家的成长过程中,传统是必须的一种营养,我想,也许没有必要刻意去强调传统的重要性,到了一定年龄,对艺术的认识达到一定高度以后,自然会认识到传统的重要。

刘:我对传统的认识,可能与自己的经历有关。上大学之前,临摹了很多传统国画。到了大学读书以后,开始接触西方绘画的基础训练,又特别厌烦中国画,觉得前面的“馍”算是白吃了。当久仰的绘画大师们,就在身边和我一起排队买饭的时候,面前的一切都是崭新的,过去的一切又都是应该否定的。伴随着这样一种心态又赶上’85思潮和’89事件,过激之后的冷静,使我对传统水墨人物画的创作环境和欣赏习惯,越来越疑惑,这是大的环境对我的影响。大学之后,虽然人已经转到国画系学习,但还是带有很大的不情愿。大概有一年的时间,就是在这种心情中度过的。幸运的是,这时候老师并未给我太多的压力,相反,却给我留有了很大的空间,让我思考,虽然那时候的思路断断续续,还很不成熟,但对我的后来是至关重要的。这不仅关乎到我个人的艺术创作,而更具深远意义的是,在我今天已为人师的时候,能从学习的角度考虑,把启发学生的创造力作为首要。另外,2000年前后,我的作品开始参加了几次国际性的综合性展览。这几次展览给我的心态带来了很大的影响。从展示环境到观众都没了相互依托,而变得自言自语。这是一件无奈且有趣的事情。当基和安迪沃霍就在身边的时候,水墨画在巨大的展示空间里,一下子变得陌生了。水墨画特有的交流方式,在我们看来精彩的用笔用墨,在巨大的空间里被抵消化解了。我们将怎样看待自己的工作呢,你可以坚持认为只有中国的才是世界的。但‘手卷式’的欣赏习惯,早已不适于大的公共场合展示。我们可以回避所谓中国画被西方认可的话题,单就视觉语言环境来讲,在诺大的空间里,让观众在你的作品面前驻足,仅靠业内人的随声附和显然是不够的。在这种非中国画主题的展览中,“中国画”应该扮演什么角色?当代水墨画家有没有必要重新认识现代艺术环境,这是值得深思的。

王:水墨语言究竟能够做到多大的视觉冲击力?这种载体本身是否具有满足现代人的审美需求呢?

刘:水墨画要做到像诸多现代艺术那样,在展厅里给人一种强烈的震撼力,显然有难度,与其它架上绘画一样,还只能在自身的语言范围内调整。我目前也在从事一些实验性的工作,从题材到技法以及综合表现力,尽量让水墨的形式语言发挥到极致。既要走出传统中国画的创作思维模式,同时又要保留与传统水墨画的关联,这需要客观与自信。水墨画能否满足现代人的审美需求,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在现代社会的众多艺术载体里,绘画作品的受众能有多少,水墨画更是局限在一定的范围内,这是不言则明的。我们觉得轰轰烈烈的事情,在外界看来可能微不足道。这听起来有些沮丧,事实也是如此。每个学科都有自己的领域,我们只有把本职的事情做好。

王:你对前卫艺术怎么看?

刘:艺术史告诉我们,艺术的革命有时候会带动其它的革命。另外从水墨画的角度来看,前卫艺术也对其是有裨益的,不能因为自己的工作方向与现代艺术距离较远,就去否定它的价值和意义,用自大的心态来回避现代艺术更是没有必要。可能现代艺术的观念影响到我的画,也许是我的画让我接触到从事现代艺术创作的人。使我在水墨画的创作环境中,时常看着窗外,而不仅局限在具体的技术性工作中。它无意中包含了积极和消极两个意义,恰恰在积极和消极两方面的矛盾中,使我感受到了来自水墨技巧以外的压力,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庆幸。举个很有趣的例子,记得有一次在一家画廊看展览,展览结束后有两个活动要去,我和几个朋友去了美术馆看一个花鸟画展览,另外一波人去了“七九八”艺术工厂。当时在展厅里我就想,此时的“七九八”现代艺术展览是什么感觉呢?长发披肩或光头耳环,抽烟、喝酒甚至黄段子,人们在争相彰显着个性。而眼前的花鸟画展厅里,大家都要做出一副谦卑的样子,隐藏个性地遵守规则,欣赏彼此早已熟知的绘画技巧。作为一个普通的观众能否接受这两个不同的场景,当代艺术环境里艺术氛围的反差,在人们心目中怎样弥合,作为一个意图把自己内心展示于众的创作者,我时常加入到这两个不同的受众群体里,显得好笑,这也许正是我不由自主但又是必须的选择。其实人就是这样,西装和休闲衫这些外在的东西,却能给人以行为上的约束和内心的影响。环境的改变,就会把我们每个人性格中,诸多矛盾的某一方面调动出来,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我们已经习惯于把自己圈定在一条道上。对一个新人的评价也是以是否“上道”为标准,因为“上道”纯属不易,但我以为这个“道”并非大道,而是被某些人指定又把守的小道。

王:你觉得自己是一个喜欢反叛的人吗?你在教学上是怎样思考的。

刘:综合评价我自己,还属于循规蹈矩的那种人,起码在行为上是有约束力的。尤其作为一个教师,就不得已要从施教和受教两个方面来考虑问题,一定要认识到教和学之间有个空间距离,利用好这个空间距离,教学就会产生积极的效果。教师自己的一些探索过程中的东西,可以当作公开性的试验,但不可当成经验说教强行灌输给学生。那么,怎样使学生认识到在艺术教学中,追求个性化的艺术语言是第一位的。在学生的整个学习过程当中,何时开始认识到这一点最为合适,这是需要教学当中作理性思考的。艺术个性相对于传统的认知和造型能力的把握更为重要,在目前还没有形成某种共识,也仅仅体现在较为个性化的教学当中。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坚持个性化教学的前提,就是放弃学习传统和其它一些基础造型能力。另外我觉得,教师个人的艺术实践对于教学是有很大帮助的,因为绘画毕竟是一个动手的事情,学生可以在你的实践中,得到许多语言表述无法得到的启迪。所谓临摹,写生,创作一体的方针,实际上就是概括了学习传统,锻炼造型能力和培养创造力的教学主张,丢掉哪一部分都会给教学带来缺憾。不要忽视现在学生的感受力,虽然他们对笔,墨,纸的习性掌握得不够熟练,但是对艺术本质的思考,有可能站得比老师还高一些。我们习惯于对经验和知识至尊至上,却往往忽略了创造。恰恰创造本身不会像完整的图像那样,实在地摆在大家面前,更多的时候它蕴含在创造的过程之中,时隐时现,这就需要教师帮助学生一起呵护。

王:要做到尊重创造力是很难的,知识和经验是已经形成了的东西,实实在在摆在那儿,但富有创造力的东西,往往不好一下子判断出它真正的价值。

刘:是这样的。包括创造者本人,在他走出这最初一步时,可能内心有一种创造的萌动,但并不能理性地判断其创造性,这时候特别需要从老师那里得到印证,如果老师不尊重学生的创造,其创造力在萌芽当中可能就被扼杀了。记得有一次检查学生的课堂作业,好几个学生在自己的作业上帖着旁注:“本作业尚未完成”,实际上我觉得画得已很完整了。态度决定一切,“未完成”意味着对完整的迫切要求,同时也是学生们习惯于在教师脸上,看到了对于完整的期待表情。那么 “完成”是什么概念呢?是不是像一些大展中获奖的作品那样,反复制作,毫无破绽才算“完成”?可以这样肯定地认为,完整地追求足可以掩盖和抹煞个性,即艺术作品中最为宝贵的东西,创造。创造来自于何处呢,它难以成为集体的智慧而被有效地组织起来。对于以培养学生创造性为目的的教师来说,这是让人伤感的事情。所以我觉得学院对学生成绩的检查,不能只看哪张作品画面完整,还要充分了解学生的最初构想和实施过程。谈到此,就不由得想到我们的一系列考核和选拔制度,一次次的折磨,就是要以最后结果来论证。由于规则的人为界定,才出现了应对这些规则的考前班,提高班,甚至大展创作辅导班。就艺术的本质来说,已相去甚远。之所以如此根深蒂固,就是因为它能让人获利而乐在其中。如同选拔劳模一样的大展评选制度是与艺术创造无关的,但又是可以实际操作的。我觉得学院的教学,尚有别于其它,其单纯的教学环境显得尤为可贵,要维持一种学术精神,要有起码的学术良知,尤其是在教师内心深处应该有个底线。这是一种职责,也是一种道德。这种纵向的、不断延续的学术精神,是靠每个教师坚持自己的学术立场支撑起来的,在这个前提下,横向的交流才有意义。

王:你关心别人怎么看你的画吗?

刘:如果是用心营造的作品,肯定会在意观众的感受。毕竟我们工作的目的,就是要把自己的内心呈现在人面前。在有些方面,我还是属于比较敏感的人。但是,这种倾听观众的姿态,并不意味着迷失甚至丢失自我。通过自身的修炼而意识到什么,再经与观众的验证,继而得到新的答案,我们才能继续前行。现实生活中,每个人都喜欢听到悦耳的声音,我当然也不例外。好在我还有静下来的时候,能够时常保持一个平常而客观的心态慢慢修炼。“当你的语言成熟之后,就是衰退的开始”。曾经一个朋友对我这样说过。这是一句很难听的话,凭什么说我成熟了就开始衰退(笑)?过后静下来,慢慢思考后觉得,这也不是危言耸听。一个画家形成某种样式,是较为漫长的,也是很多人刻意追求的。当样式形成之后,就越过了当初最敏感的时期,这个时候敏锐的思考和敏感的观察,就换作对于现状的维持和自我欣赏状态。当然,如果是由于利益的驱使,生怕改变面貌而带来经济损失就更加可悲了。样式作为一种符号披挂在身,作为姿态摆在世人面前,也许不是件坏事,但内心不给自己提醒,一味唯样式而样式可能就不是什么好事了。说到底,这个话题还不仅是倾听他人声音的问题,实际上是一个创作者的工作状态的问题。认识到这一点,才能客观地对待周围和自己,使头脑保持清醒和积极向上的心态。

王:你画中的人物给人一种“不知身在何处” 的迷茫感,这是你的一种生存状态吗? 刘:我们这一代人多多少少都有这样的体验,因为近二十年是中国变化最大的时期,生活方式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翻开这二十年的绘画史,就可以折射出人们生存状态的演变历程。我周围不少人从学生时代至今,也都是当代艺术的积极参与者,谁都无法逃避这个时代。伴随着经济的高速发展,绘画也从集体式的狂热躁动,变作个人英雄主义的追捧。从口号变作内心独白。所做的一切就为了与众不同。我们还有多少没有想到的话题呢,每个人都在尽可能地寻找冷门儿填补空白。“产业化”带来了空前的繁荣。多少诱惑在前面等着我们,还有谁能甘于寂寞。所以我曾经说:“我们早已忘记了最初的誓言,迎着和风飘飘然”。想到这些我就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周围已难以抓到牢靠的物体,于是就随他去吧’。这倒不是我将自暴自弃,确实是我有时涌现出的感觉,当然,大部分时间还是被忙碌掩盖了。归根到底,我们还是要继续手里的工作,想到一些不快的事,心情就有些沉重,倒好像对我的工作有利,它可以压抑我的浮躁之心,催促我追求所谓深刻。就像我们开始谈到的那样,对于一个手持着传统工具,用传统水墨语言,表现当代生活的创作者,只有“临场”才可能有所发挥。而“临场”却没有遇到任何困难和问题,那才是最让人担心的事情。

来源于:中国画艺术年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