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艺术家刘庆和先生,以传统水墨为工具,表现现代都市人的存在状态,已然成为具有世界影响的中国艺术家。此次他携《白话》等脍炙人口的名作以及《粉墨》《灰%》等呕心沥血创作的新作来武汉,以《同尘》为名,在合美术馆举行个人大展。主办方要我写几句话,我非美术中人,难有置喙的地方,只是谈谈作为一个观者的体会而已。我觉得,若放在中国当代艺术发展的大背景上看,他的艺术具有重要贡献,体现出一些具有趋势性影响的重要因素,值得重视,这里我简单谈三点认识:
一、道在道中
在当代艺术家群落中,庆和先生是一位以深邃思想见称的艺术家。他的画能真正做到想到何处,就画到何处,心与手双畅,思与画并行。葆有思维的乐趣和操弄笔墨的欲望,使他的艺术散发出独特魅力。看他的画,节制的笔墨,特别的色墨关系,干净利落的线条以及新奇的空间布陈,演绎着他的感觉、情绪乃至思虑。他的精心斟酌的画题,与造型空间相与推长;他的创作随记,几乎篇篇都是妙文字,诉说着他的图像世界所从来的缘由。他的文字,冷峻幽默且富思辨色彩,痛快淋漓又保持优雅气度。在我看来,简直有香象渡河、截断众流的气格,是画道中之具大力者。
他对现代都市生活乃至现代文明,保持冷眼旁观的态度。面对喧闹声利世界,似乎总落在一个寂寞处所,冷眼打量周边的人、事、物,沉淀为心灵图像,画便应之。他说自己是个边缘人,总在生活的阴影里,看人与影竞走的社会。他叮嘱自己不要刻意混入别人的生活,但可保留旁观的权利。他认为,少将自己提撕向上,自告奋勇地为人代言,悲天悯人地施以怜意,会离世界越来越远。他的《过往》《临界》《隔岸》《空间》《夜游》《向阳花》《白话》等一系列展出,是他观察生活的图像沉淀的记录,也是他思考生命存在的轻歌。他的图像世界,滑出一道道思维的亮影:《过往》系列,由老往小活,由后往前看,杂陈生命的五味;《夜游》一系作品,在黑暗的水中,望着岸上的灯火阑珊,展现人类幽暗的生命冲动;《隔岸》诸作,以隔岸观花的态度,透视众生,反观自我。晋人以“幽夜之逸光”来形容思想者的言语,读庆和先生的画,我也有这样的感觉。
但如果因此就认为他的画是思想者的图像呈现,从感性角度导入理性世界,于凡常生活追寻终极价值,这就大错特错了。他的画,是一己的轻吟,让感觉复活,为写生让路,始终立足当下直接的生命体验,没有大的叙述,不攀玄深理论的高枝,没有诸种意义、价值的追求。他的画只是表达他的感觉而已。呈现生命存在的智慧,并不受理性概念制约;表现人类迷惘、恐惧、无奈、寂寞等情绪,但并不以拯救者的角色自居。他的绘画大道,就在道中——画家活泼的生命体验中。唐代的赵州大师是一位禅宗智者,一天一个弟子问他:“什么是道?”赵州说:“在墙外。”这弟子说:“我不问这个。”老师说:“那你问什么道?”“我问的是大道。”赵州回答:“大道通长安。”赵州的意思是,没有一种终极价值的道,大道就在道路中,一行三昧,担水打柴、行住坐卧都是道。庆和先生的艺术正暗合这一道理。
本次大展之名《同尘》,取老子“和其光,同其尘”之意,不是远离俗世,就在俗世中,就在具体的生活中展开生命体验。佛在世间觉,如同《维摩诘经》所说的,“一切烦恼皆佛之惠”,“一切烦恼皆如来所赐”,烦恼是不觉,佛是觉,觉出于不觉中,清净的莲花是在污泥浊水中产生的。
这也可以说是庆和先生几十年艺术道路所坚持的根本原则,他始终坚持画家直接感受是第一性的的道理。他的画,不奔“深刻”去。他不愿意将满蕴自己情绪的作品装在某种思想的笼子里。他不与“主流”沾边,始终在边际——那不确定的、非给予的地带盘桓。在他看来,画家甫一下笔,就奔着一个有利的说法去,急匆匆寻一个堂皇的类来靠依,这样的创作,会将艺术变为不毛之地。他发问道:“生活中的各色鲜活的带有各自含义的不可言状的东西,怎样被我们自以为是地杂烩,配成套餐供人食用,除去那些固定的食客,我们还能打动谁?”他重视的是这“各色鲜活”的生活,他愿意在人生的深巷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无意中踏进一处宽阔的空间,心中就怡然;突然间闪一个趔趄,惊悸也无妨。真实地面对生活,面向由生活产生的感受,是对艺术的尊重,也是对人性的尊重。他说他作画,是在“愣神”,就像《气象》组画中所画的那样,人在高空中往下看,原来自己生活的空间是这样,人在惊慌后愣神(《都市上空•正午》)。他的创作,是“在偶尔地发呆和走神”中产生的。愣神,似可解又不可解,想摆脱又不可摆脱,处于情绪的真空中。
他的画不奔高大上的“主题”去。主题,往往意味着时代的“大叙述”,它是一套包裹着复杂思想、操作范式和价值意义的观念形态,它是结果而非过程,是寻找共通而非重视一己,它记载的多是从属,而非自己之发现。或者是别人给你设定主题,或者是自己选择主题,但一无例外,主题往往都以其凌厉的规范化、标准化,碾压着人生命的灵觉。庆和先生关注的中心是内心的冲动,他将作画的乐趣更多交给写生的过程,不以结局的目光看人生里程,他怕主题化了,生活就少了悬念,感觉的世界就会钝化。他的画如同无标题音乐,虽琐屑却不缺真实,不确切反而更加准确。没有主题,就是他艺术的主题。
此次展出的《白话》系列,可谓无主题变奏。此系列多为小幅,几乎以编年体的方式画自我的成长,编织记忆的碎片,拼接意识的地图。这记忆的碎片,缀合成也是断简残编,然而,却有一个连贯的思路,这思路从人物的动作、神情(尤其是眼神)等中也可察知。他的白话中“贫”出了太多的忏悔、无奈、茫然、失落和痛楚。他通过个体的生活片段,展现人性伸展的脉络。如在干净好看的班长空洞的眼神中,看出的是对生命的怜惜——是什么样的因素抽去了她的活泼和清澈?《白话》系列作品真可视为另一种形式的“护生画集”。这些画笔墨精湛,风格老辣,甚至色彩也很讲究,迷离到令人惊悚(时有傅抱石画《山鬼》的意趣)。
他对传统的思考也是如此。他是水墨大家,水墨技法就来自传统,他对传统艺术精神的坚守令我印象深刻,但不盲从传统,他理解的传统是一种精神之流,是对现代生活滋育的精神源泉,他汲取的是传统艺术的创造精神,而不是古人的图式。他认为,在古人的山水花鸟图式中变来变去,了无趣味。重要的是向画中注入时代感,表现活生生的人的生活,以传统的智慧去发现属于这个时代和自我的图式。他的图像一方面来自于对现实生活的观察,一方面来自于他支离破碎而又鲜活的视觉记忆。他以传统的笔墨和艺术精神为基础,开辟出笔墨和图像呈现的新道路。石涛曾说:“法自画生。”古人有古人之法,他人有他人之法,我不是抛弃他们的法,一切法都在我重视之列,但我来创作,法应从我当下此顷的笔下流出。以石涛这句话移评庆和先生,我认为是恰当的。
二、无序有序
初视庆和先生的画,感到不合常规常理。他运用传统水墨的方法,画现代都市人的生活,按理说,生活在同样时空的我们是能找出熟悉的人和事的,但进入他的艺术世界,尤其是近十多年来的艺术世界中,扑面而来的是一个陌生而怪异的世界。他画中的空间营造脱略现实的羁縻,成为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画中人物多泛着古怪的神情,或是大大的眼睛空空落落(如此次展出的《幺妹》),不合比例的身形做着奇怪的动作。正像有的评论所说的,他画中的单体人物非常态,群体人物非常境,引入传统水墨的散点透视方法,更使他的画面空间呈现出非真实的形态。他的人物画,有面相语言,又有身体语言,扭曲着,变异着,颤栗着,呆滞的目光,无所之之的神情,淡淡的忧伤,一无所得的空虚,在城市的云气烟雾里氤氲。
这怪异的表现是他有意而为,他徜徉在这无序的世界里,就像凌乱的思绪在萧瑟的秋风里。他的水墨都市人物,立意不在都市场景,力求展现现代都市人的精神图景,由此上升到对人类精神困境的叙述。衣香人影太匆匆的都市,渺小的人落入其中,在高墙大宅的挤压下,如一片微小的叶子落在苍莽世界中。他在早年所画的《一片叶子》(1986)组画中,就画过这样的感受。他睁着一双冷眼旁观,在有序而热烈的表象背后,看出纷乱和冷漠;在时尚和通衢的迷眼繁花中,看出阴影和挣扎。他由都市生活的书写,切入对人生命秩序的思考,对艺术创造方式的思考。
我们说一种东西怪异,就有一个先行的不“怪”的“范形”——一种被看作正常形式的东西。其实,人们习以为常的世界并非真实,执着于这世界的幻象其实是一种妄见。这就像禅家所说的:“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人在桥上走,桥流水不流”,艺术家可通过七颠八倒的荒诞,打破人们现实的迷思,在“无序”中重构世界的秩序。庆和先生的艺术正于此用心力。他以神奇的笔,颠覆固有的程序,突破既有的陈规。他看到不少有才性的画者,正被各种秩序消损得形单影只、无以为继,所知道的唯有一些笔墨程式而已。他说,“以消弱个性或者说深埋个性来适应集体智慧总结出的游戏规则,逐渐,使我们远离自然的真实情感。面对的多是笔墨情趣上的斤斤计较”,久而久之,培养出对技术的迷恋和对创造的畏惧,没有创作的冲动,只有技法的拈提,发挥的潜力不是创造力,而是与创造无关的能力。属于宋,还是属于明;归于董巨,还是属于文沈,总是这样计较,总是熟悉的构图,熟悉的笔墨耍弄,满足在行笔的滑动和凝滞中,这样的艺术是末路伎俩。
他的画喜欢打乱时间的秩序,时间在他这里常常表现为倒流,而不是一维延伸。他的画有一关键词,是过往。追忆过往,由老往小活,在时间秩序的倒置中,建立生命的“正思维”。他以为,思维在圆熟时,才知道过往的价值意义,而圆熟则意味着生命资源的匮乏。追忆,是资源行将耗尽时的一种绝望回旋。过往在折磨着人,戏弄着人,也拉长着人,就像看着夕阳西下逐渐拉长自己的身影。追忆不是对过去美好生活的回味,而是对不能很好体味人生美好的忏悔。青春将至,不能与之牵手,一旦失去,又觉得如此珍贵。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里包含着多少无奈!“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他徘徊在铺满记忆碎片的香径里,体验着人生的美好和无奈。越是美好,越觉得无奈;越是无奈,更觉其美好。读他这样的作品,真使人常有泫然清泪随之。
他的画满布记忆碎片,每个段落,每个瞬间,是不连贯的,偶然的,连缀起来,滋生出独特的生命体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总是如斯,在这重复表象的背后,寓涵着生命的必然。人生必然在外在风雨中飘摇。不识自我,任其飘摇,是一种人生;识得风雨,随其飘摇,又是另外一种境界。有时撕开历史之皮,看自己,看自己生命的本相,虽然无法终止其急速滑向终点的过程,但在回望中却可油然可生生命的定力。他通过碎片来整理生命的内在逻辑,看起来是松散的,甚至是荒诞的,却时时昭示出一种恒常之理。
三、此形非形
他画水墨人物,却很少有人物活动具体空间的描写,多将人物从现实的空间抽离,将他(她)放到水中、空中、空气中、云霓中。像他的《堤》,将人物放到堤坝的下面,无数漠然的人面,拱立着厚厚的土层,是众志成城的勉励,还是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就画这样的感觉。
谈起他的艺术道路,他说,2005年前他的画还注意表现“事情”,这之后的画只关心空间,不表现“事情”。文人画史上反对做“画史”、“时史”——具体事象的记录者,也正是如此。他所强调的道理是:艺术不是对事情表象的记录,而要深入到表象背后,去发现生命存在的内在肌理。人的内心世界是一个汪洋大海,显现在外的可能不到百分之一,而百分之九十九是内在的奔突,那里有无尽的波涛。人与人构成的社会层面也是如此,我们通常所见到的“事情”,只是深层文化所折射出的一抹余影,构成“事情”、影响“事情”发展的内在世界,是内在广大而微妙的存在。正因此,他由“空间”取代“事情”,力求通过自己观察生活中沉淀的图像,去表现世界的真实。他的水墨人物,抽去人的具体活动空间,突出人的情绪表现,不是通常的表情刻画,而是将情绪留在空间里。他说:“记忆中的颗粒,不能以形写就,而是以性去模写。”他的画,以“性”代替“形”的呈露,即意在呈现生命本有的真实。
他倡导艺术要回到原点,回到本我,也就是“性”。他的意思不是从头来,导回到那最初的存在。其实人并没有原点,没有一个等待人归去的原初的真实,从生命的真实出发,每一个瞬间都是原点,每一个由生命发出的活动都是原初。生命是点状分布,原点意味真实。不是虚张声势,也不是虚与委蛇。生命是“逢场作戏”,但不是临场作秀,不一定非要活出“套路”的人生。做一个平实的演员,画家将这平实演出的体验表达出来,就够了。以自己的本真样,写自己的本分事,出自己的平常心。正因此,他非常重视线条的作用,线是画家头脑中的脉络。线圈定物体,标识界限,贴近人的生命脉搏,是人内心最朴素、最原始的情感痕迹,不需要考虑外在的因素,也没有必要去搔首弄姿。这本色的线,抵御各种复杂的掩饰,成为庆和先生最得心应手的工具。
人该有本真的生活,但世界却无所不在“巧施粉黛”中,都市文明就是“巧施粉黛”的集成。他比喻说,就像人化装,光鲜生活可以持久,是因为伪装的耐心。伪装从欺骗到尊重,脂粉越抹越厚,以致相互都忘记了卸妆了。顺着美丽的路径一直走下去,人本真的心被剥蚀,剩下的是成心、居心、机心。既然人人自以为是,和平共处的唯一途径就是相互欺骗。终于面相成为面具,成了生活必要的陈设。他的《面相》系列就画这样的感受。其实他的大多数作品,是在撕开这面具,说一种不戴面具的真实人生。
而本次展出的《粉墨》,又将《面相》系列作品的思考向前推进,突出现代人不得不“粉饰”的苦心孤诣。艺术家精心构造了一个特别的场域,在低沉的气氛中,人如同被押到舞台上,一个个粉墨登场,人生变成一场无法逃脱的演出,伪装自己,照着别人的脚本,念着空虚的台词。艺术家运用极度夸张的手法,突出个体存在在外在威压中所产生的渺小和无力感,这深深地触动着观者的心灵。
他的画突出“岸”的意识,不是佛教的此岸对彼岸的向往,而是通过岸的折叠、转换,制作出一种特殊空间关系。世界有两样,虚的,实的;存在的,非存在的。存在是非存在,非存在却是存在。实却是幻,幻却有真。虚虚实实,幻幻真真,用笔墨演化它,演化这一生命的图式,照着生命的本相。他的艺术格调总是这样冷静而超逸,将都市人莫名的惊悸恐慌,转为性灵的平衡。
他的人物画对都市景观的勾勒,与现实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不追求形式的美感,而重在精神意趣的表达。他继承传统,运用水墨来表现生活,但这里没有信步、饮茶、会琴、观瀑、赏花之类的文人劳作,而将莫名的个体或群类,置于莫名的处所(如同庄子所说的“无何有之乡”),脸上有一样莫名的神情。他认为在人物画中,过多的表情刻划,大量的“情节”制作,误导了观者与生活的理解,创造和观者被确定在预设的理解范围内,那些看起来活泼、表情多样的群类,却透出一种模式化的刻板。在他看来,他的人物神情的不确定,其实就是一种确定,存在状态的确定。
他的艺术非常重视水,若说他的艺术有一种水性也未尝不可。在水中,通过空间的重置来表现人存在的感受。水给人带来亲切和柔软,却又藏着冷酷和破坏力。重视水的描写,是应和着水墨画原初的倾向。他的《初学系列》(2002),画试水,也在试人生,这看起来柔软却又很僵硬、表面上拥抱你却又将你裹挟而去的水,在测试着人的韧性。他画纯净水,画肢解的水,画踏浪的随波逐流,画入水、响水,画风水相激,由此来读解人性的密码。
他的画有一种特别的节制力,不疾不徐,温和而缓慢地渗透。他善于渲染,但反对宣泄。他不喜欢墨色氤氲的随机性,更倾向于笔墨的控制。取消了空间中的纵深关系,代之以层的分割和叠合。他的画有一种幽淡的气息,通过特别的空间关系,将观者的神思荡出形式之外。如1991年的所作《烟•云》系列,人世的风烟,男人手中的烟,女人的香气,腾起,汇集,就成了云,云由烟起,雾从水生,如同古人所说的石为云根。那飘渺的,就来自于这质实的;那云天的故事,原从大地中谱写。
朱良志
2018年3月31日于北京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