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青藏高原地区写生创作,更确切地说是一个学习、感受、思考和不断积累的过程。这个过程对于画家的心态、思想乃至身体都是一个令人难以忘怀的磨炼。位于中国西部的甘、青、川、藏地区是青藏高原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中华文化之源的两条大河——黄河、长江的发源地,又是高原与内地文化的交汇之地。在这里居住着高大、剽悍、粗犷而形象又英俊秀美超群的康巴和安多人。他们与大自然谐和共存的生活形态构成了一幅幅充满活力的画面,而在他们平和、充实的精神生活中找到了人类原本的豪放自由和质朴的本质。西藏的文化形态在世界上是极为独特的,这是因为特殊的地域、自然环境及生活方式所造成的。它与生俱来地融入全民族,在建筑、雕刻、壁画、歌舞及节日庆典、帐房的图案、日常生活中无一不浸透着浓郁的宗教文化气息。藏民的宗教和日常生活的相互影响,体现在他们生活的各个层面。在青藏高原这片广远的大地上,藏民族世代与大自然谐和共存的良好生存状态留给我们有许多可借鉴、应思考的问题。在那里,人类许多原始美好的东西由于其独特的文化和地域、人文等因素,得以完好的保留。《格萨尔王传》这部藏民族的著名史诗便是从11世纪以来陆续积累,靠民间说唱艺人的口授形式得以世代相传,流传至今。他们在日复一日平和的生活状态中,经受着大自然的锤炼和远久岁月的磨蚀,产生了属于他们自己的、深入于藏民族血液之中的独具魅力的文化艺术。如青海玉树地区,历史上是以康巴歌舞之乡而闻名青藏高原。这些世代积累的优美雄健的舞蹈文化、舞蹈音乐、舞姿造型和民歌,都来自传统原始的游牧生活,来自他们对大自然万物有灵的崇拜和深厚的信仰。在雄健节奏的舞步中出现了模仿鹰、狮、虎等动物的优美动作,造型生动、布局大气、动态传神。这些令人激动的优秀文化艺术的积累是藏民族与大自然共存状态的积滚,是他们运用智慧观察天地万物的结果,因而感情真切,生动活泼,具有永远的生命活力。高原游牧民的生活和文化的独特性,还表现在他们剽悍的外表下蕴藏着一种特别的美,一种虔诚的面对世界的精神。这种朴实大方的美都显现在他们的形象、形体特征和他们的眼睛、鼻孔、嘴角等外形曲线之中,线条极为细腻、精致、生动。我常常有这种感觉,面对这些上帝创造的美神,画家的画笔就显得笨拙了,将这种蕴含着张力的美表现得淋漓尽致谈何容易。无疑,这种原始、质朴的“美”在“现代人”脸上已不多见了,是不屈不挠的精神使他们得以长期生存在这块世界最高的土地上。长线条和鲜艳的人色块构成的服饰与朱红发辫的装束极富有装饰性,对比强烈而又谐调,这种特殊的服饰,实用而又美观、大方、庄重,他们敢于将珠宝、金银饰品、动物皮毛以及鲜艳的花布装饰于一身。藏族的文化和审美也充分体现在这不同地域各具特色的服饰之中,形成独特的康巴文化。这是藏族——骑马民族对人类文明的一大贡献。作为画家,要通过人物形象的刻画将高原牧民的精神内涵充分表达出来是个难题,这是我长期写生中的深刻体会,所以就有了我十几次的高原人物的写生。目的是要画进去,要入木三分。到青藏高原写生的过程是一种精神境界的磨练和积累,这种积累的意义也在于同人物与自然的交流中寻找他们身上一种特别的东西,在对藏民族的生活和精神内涵的表现深度上找到自己的表现语言,使自己的作品宽厚大方,有血有肉。
青藏高原之旅不仅对我的艺术创作产生着重要的影响,也影响着我的精神世界。从最初的对藏族牧民雄健剽悍形象的感动,到逐渐广泛地了解青藏高原的文化、历史与人文地理,了解他们的生存状况以及他们与大自然休戚与共的精神迫求,这些虽是感性的、比较表层的感受,但对我的精神视野和作画的状态产生的影响很大。我的画远远未及藏民族精神境界之内涵,这是浩瀚无边的精神之海,艺术实践告诉我:对藏民族生活和文化理解的深度直接影响到艺术表现的深度。青藏高原文化的深厚积淀渗透在生活的各个方面,比如像玉树、青海湖、鄂陵湖、扎陵糊、巴塘、白玉等这些地名都非常美丽动听。优美的地名如珍珠般洒落在两条大河的周围,构成独特的地域文化。再如藏族的歌舞、音乐的优美、强健,也非常激动人心。青藏高原的写生使我常常处于这种激动之中,用自己的心去贴近高原脉博的跳动,去感受高山大水,经历克服困难和经受身体的磨练等等,都使我在艺术创作中增加了内在的力度。对高原牧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复一日的原始生活形态的观察,使我逐渐地体会到深入于他们生活习俗中的宗教、文化和历史。藏族传统吉祥图案中的“和气四瑞图”,绘有大象、猴子、山兔和羊角鸡同在森林中和睦相处,一派安宁的气象,使你能感受到它们与大自然在精神境界上的融和。西藏传统文化的魅力所以经久不减,其原因正是她的文化源于自然中,蕴含着深厚的人情和“真善美”品格,一并渗透进藏民族的血液之中。我是从画甘南藏区和牧民入手进入表现西藏题材的艺术创作的,这些作品表达了我的强烈感受。
1980年初创作的《西藏组画》版画系列,以鲜明的构成使人物主体的造型和象征性动态同大面积空白对比所形成的视觉空间,来强化画面主题的含量,而这种画风产生的基础,则探于在高原生活中的强烈感受和体会。1981年创作的《扫雪》一画,画面主要的空间是一座帐房和一个扫雪的牧人。我曾在1983年的一篇文章中这样描述我的感受:“一场大雪,启发了我以大面积空白为背景,处理画面主体同空间的关系。早晨起来,推开门看到的是一片银色的世界。一夜之间草地全白了,帐篷和耗牛都披上了厚厚的雪,我站在雪地上第一个强烈的感觉是生命。我似乎看到了这个有着自己文字和历史的强悍淳朴的民族,在恶劣的生存条件下那坚韧的精神。大雪好像有意地把一切琐碎的东西盖住了。立在雪地上的黑帐篷,显得那么质朴,好像它要同你诉说些什么。被炊烟熏黑了的帐篷顶,一条条拉住帐篷的麻绳,被磨得光光的支撑帐篷的木棍,不都是人的生活的痕迹吗?这幅画仅画了一位线女、一顶帐篷和一条雪中小路。背景则是大面积空白恰好与雪原构成更广阔的视觉空间。画中的帐篷已不是作为普通生活道具的再现,它在帮助藏民抵御风雨严寒,我感觉它是有生命的,它是藏民族生活之舟,是藏民族的生命摇篮。”我将藏民族生存的象征再现于画面之中。我初次青藏高原之行的最大感受便是选择了表现高原牧民极为朴素、平和的生存状态,努力寻找在他们剽悍的外表下内含的率真和厚重的美。这个时期的版画多以大而积空白和人物主体细腻的灰色调的对比、构成,来强化作品主题和画家的潜意识,使作品主题鲜明,表现语言简洁明快。十五次的藏区高原之旅,每次都有新鲜的感受和体会。同样的藏民族,不同地城的文化特色,对我的作品都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每次写生我重点去一个地区,因地而重点研究解决画中的一些问题。我常去的甘、青、川、藏交界的高原地区是非常美的地方,有着连绵巍峨的群山高峰和丰美的草山牧场与大江水源,是青藏高原的优良牧场。那里草场开阔,雪山雄峻,大水奔流,十分壮观。在这雄山壮水之中,可以尽情开怀地感受着大自然的力量和它的神奇。我想艺术创作所欠缺的内含的张力和大气淳厚,最重要的原因是艺术家脱离了对大自然的深切感悟,缺少用自己的心灵与自然虔诚对话的勇气所致。
我最喜欢高原的人物,因为甘,青,川与西藏交界地区的游牧民最具人类的原始美,没有人为的修饰,率直朴素,充满着野性的活力。在他们强悍的外形里揉合着英武的挺拔之美,艰辛环境和生活的痕迹都嵌印在他们的眼睛、鼻孔、嘴角和发辫清晰的线条之中。他们面对恶劣的自然条件处之泰然,以崇拜大自然万物有灵的民族信仰成为他们的精神依托,他们充满乐观的精神。我坚信艺术创造源于对生活认识的深度这一理念,正是我高原之旅的实践使我对高原民族有了深层次的认识所致。青藏高原作为世界独特的地域,在宗教、历史、地理、语言、艺术和人文等诸多方面有其不可替代的独特性,我的青藏高原之情怀,就是力图不断地在作品中追寻藏民族精神世界的奥秘。青藏高原的文化中充满神秘和未知的文化氛围,它诱使我们去寻找,直到找回画家自己的灵魂,最终找到属于自己的“西藏精神的表达语言”。青藏高原之旅使我渐渐地感悟到深入于藏民族的精神世界中有一种永恒的生命活力,他们的文化与自然的融和,人类的真、善、美、丑恶观,在宗教、文化和艺术中具有人格化的人性精神和去恶扬善的精神气度,这些都是艺术要表现的真正有价值的东西。
放在案头的画集中收集了大量的青藏高原之旅的写生,翻看这些作品,一个个熟悉的面孔涌现眼前。看着这许多在藏族朋友无私帮助下完成的作品,我很感动,有许多的感想。记得在玛曲、色达、玉树、巴塘等康藏名地,朋友们带着我去奔帐房,找牧民搜寻速写对象。色达的秋朗曾充当翻译,有一天为我找来了10位草原牧民。他戏称为像“四清工作队找人谈话”。巴塘的达娃大哥每天放牧归来,乘着夕阳拴好马(牧民视马如命,盖寺院宁愿肩头扛木头也不肯让马拉),便骑上摩托车带着我走上方圆十几公里的草山,到各个帐房喊出主人,寻找“模特儿”。当我聚神写生时,他会坐在草地上与主人聊天、喝茶,等上一会儿。现在想起来,脑海中仍很清晰地留着他那敦厚朴实的目光。他的形象也永远地留在了我的《巴塘牧民》一画中。随着岁月的积累,对藏民族文化和生活习俗的逐渐了解,使我对青藏高原和她的文化的热爱与日俱增,便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似乎在其之中我与青藏高原有一个前世之约。我与他们的心灵是那样的贴近,好像我曾是他们中的一员。对表现藏族文化和青藏人民生活的强烈愿望,更是促使我愿不停留于浮光掠影的采风,而是追求青藏高原所蕴含的一种永恒的精神,仿佛唯有如此,才能抒发我内心深处的情感。
世纪之交,新的青藏高原之旅在召唤着我。
原文刊载于《美苑》2001年第0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