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06年12月19日•下午
地点:北京•姚鸣京画室
文字整理•景晓萌
陈子游(以下简称“陈”):姚老师,听说在很多人的眼里你属于那种不大容易接近的画家,你认同这种看法吗?
姚鸣京(以下简称“姚”):当然不认同。我以前每当遭遇逆境于痛苦的时候常请高人指点迷津,结论都只有一条就是我太容易让人接近了,没有任何城府,对任何人不设防。我的学生和我周围的朋友也常警告我,甚至吵架地规劝我不要再轻易相信人。我发现我许多的麻烦正是太容易让人接近了。
陈:性格的差异是有可能被认同的,但审美的差异往往很难被接纳。
姚:这个说法我绝对认同,你说得太对了。
陈:一位有见识和建树的画家,最成功的地方肯定是他独立的画风,而且相对于同时代的画家而言,他有品质和个性。
姚:我也非常赞成你的这个说法。艺术家的过程也是画家逐步完善的过程中,人们认识到了这个人的品质和个性,也就逐步完成了这个认可。
陈:我们今天去看历史上有成就的画家,比如石涛,他提出“笔墨当随时代”,他倡导一种笔墨的价值随时代而存在,不知你怎么看石涛这句话?
姚:“笔墨当随时代”,每一个时代都有不同的笔墨风格,不能说再过五万年我们还要学宋、元人,超出范宽、龚贤的笔墨范畴就是叛徒,这是不对的,必须从传统中走出来。
陈:如果这样做不能得到有话语权的人的认同,就要受磨难了。
姚:有时候主流与非主流是相互替换的,所谓的话语权和掌握话语权的人,未必能掌握真理。齐白石讲“学我者生,似我者死”;古人还有“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心源是智慧,要掌握笔墨的规律而不是套路。董其昌说“师心而不师技”。古人画得很好,但我们现在看到的只是一两张,最多几十张而已,范宽、董源、荆浩的全貌无从得知。只看了几张就说已经有了宋元人的传统,这只是笔墨技巧上的模仿能力。李可染把光和素描引进中国画,让中国画的线仍然放出光来,是中西结合的成就,把中国画向前推进了。倪云林的画非常淡雅,非常干净,董其昌极力推崇平淡,而我们今天追求笔墨混沌厚重,似乎越像油画越好。古人评价董源“平淡天真”,这才是最高境界。
陈:中国文化是一个传承的过程,老师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请你谈谈在你艺术风格的转型过程中起到关键作用的老师。
姚:1986年,我在中央美术学院跟卢沉老师学中国画,他专攻人物画,我对人物画不是很感兴趣,但那时他开了一门课叫“水墨构成”,刚好我赶上了。我以前在首都师范大学的师范专业,对艺术参究不多,但到中央美术学院卢沉工作室之后,我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对艺术必须重新审视,和在师范学习的时候是两回事。到底什么样的是艺术?什么样的是中国传统?中国画要走向何方?在当时觉得老先生说得肯定是对的,过去学的东西完全失灵了,和卢先生所说的不是一回事。卢先生的批评是很严厉的,但正是因为这样的刻骨铭心,才知道什么样的画不能画,什么样的审美不能碰,什么样的事不能做。多少年以后,特别是他在构图上的中西融合的观点,对传统国画和西洋画的一些看法,确实让我受益匪浅。包括田黎明老师等,没有他们就没有我的今天。
陈:你找到了山水取法和人物画所不同的地方。
姚:对。卢老师的门下全是人物画高手,我在人物画上比较弱。当时卢老师让我留校教山水画,因为我的山水画经常获奖,人物画常常落选。吴冠中曾经评价我的人物画太超前了,在当时不容易被接受。这样我就转到山水画了,卢老师从没问过我改行的事,默许我改行。艺术是共通的,只是表达方式不一样。以前是被“像”挡住了。后来学习禅宗和佛法,慢慢明白了以前卢老师所讲的东西。正是因为有那些障碍:古人的“像”,画法的“像”,造型的“像”,气韵的“像”,“六法”的“像”等等,这些“像”太多了,是障碍,把这些“像”破掉了,其实很简单。必须有自己的、本性的东西,才是自然的。很多人画画力求变形,但是变得不自然,这不是自信而是自负,不是传达出真我、超我,而是佛家讲的“妄我”。对中国画研究得越深入,心就越虚,看得就越远,必须灭掉“我”的意识。如果在艺术中完全强调“我”,就不可能天人合一,也不可能超越笔墨的境界。因为心灵是相通的,把“像”破除了,能融化所有的东西。怎样运用艺术技巧和手法,运用到什么程度,是一个艺术家要深刻思考的。以前和卢老师学习后,也画了一些构成方面的东西,但是比较硬。如何让人接受这种作品,摸索了很长一段时间。不是说把构成和传统简单的结合,那样比较主观。要让它自然而然地出来,随着笔墨走。
陈:绘画需要符号的转换和表达的自我状态,比如你画的山水画,不论是什么样的图式,万卷不离其宗,艺术语言所表达的心境是一种对绘画境界的向往。通过绘画的方式来表达对中国画、对中国山川的一种心理上的回报。把自己的心境转化为艺术语言的过程,我觉得这是你在艺术上的一个动力。
姚:我觉得像我们刚才谈的,如果说哪些老师对我的影响最大的话,首先就是卢沉先生。他给我打开了艺术之门,使我走上了中西融合的道路。同时启发了我在绘画中如何运用中国传统山水画技法,如何运用西方的构成图式,把西方的造型和中国传统绘画结合起来。中国绘画中的符号讲究象形,我的创作则把象形的符号和西方造型方式融会贯通。要把传统的、自然的景观和西方造型因素糅合在一起,需要十几年以上的时间消化和积累。今天看起来确实好多了,刚开始很硬,现在把很多东西放下了,就自然了。在细节的把握上,佛教方面确实给了我很多的感悟。把这些感悟到的东西转化到画里,在对境界的追求上使我有了明确的把握。
陈:从一个画家的角度,你觉得画家是不是都应该去崇尚佛教,或者寻求一个精神的依托?
姚:每个人的精神都会有一个归宿,中国传统中要么是儒家,要么是道家,要么是佛家。如果对儒、释、道这三家都没有兴趣,那也得有一个心灵的归属。古人讲“成教化,助人伦,测幽微”,上大学的时候,“测幽微”能够感觉到,就是笔墨、造型等等;而“成教化,助人伦”如何能做到呢?百思不得其解。但是今天,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很明确了。我曾经听过一个故事:有个宋朝的词人生病了,正好他的朋友家藏有王维的画,朋友带他去看。古代没有展览会、博物馆,能够在朋友家一睹原作简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只看了一眼,他的病就好了。可能听起来比较玄,但是是真事。人的精神是很奇怪的,精神的力量能到什么程度,我们谁也不知道。弗洛伊德用西方的观点科学地分析人的精神上有多少层面,他分了三个“我”,“本我”、“自我”、“超我”。如果按佛家或是儒家的看法,“我”有更多的层面,一个艺术家更是这样。像毕加索讲的:“我走进画室之前,一定要把自己作为凡人的鞋子留在画室门外,以伊斯兰教徒虔诚的心情走进画室。”艺术家是凡人,但是在作画的时候追求的是超凡的境界。绘画是一种精神,是无法用尺度衡量的,是灵魂的东西。如果不懂得这点,你的作品只能让别人欣赏技巧,中国画把这样作画的人定为“匠”。像齐白石,难道说他的画画得最好的是虾的须子和松树的松针?未必吧。齐白石确实通达了人性、灵性,通达了传统。他40岁进北京的时候,画得俗不可耐。陈师曾给他提出了这个问题,齐白石经过“衰年变法”才成为大家。不管一个画家如何去研究绘画或是人类的思想,这颗心要搞明白了。不能让“妄心”出来,让“假我”出来。艺术家在作品中必须传达真诚的感情。
陈:山水画一直以来是中国画一个主要的追求。前人曾经提出“气韵”的问题,你在作画的时候,是怎么样把“气韵”和自身的认识吻合起来?你的画面和心灵是不是吻合的呢?
姚:有一次,我问过卢老师类似的问题,卢老师看了我的画,又思考了我的问题,说:“这些问题你先不要考虑,你只考虑什么是艺术。如果你想画出艺术,你必须是个艺术家。”这句话让我思考了很长时间,慢慢觉得卢老师说得很对。如果你是个画家,你和艺术无关,是两回事。只要画出的画精美,有人喜欢,就是一个画家。但是艺术家不一样。就像“气韵”这一点,首先作画的人本身要有“气韵”。董其昌讲“谢赫六法,后五法都可以后天学得,惟有‘气韵生动’是生而知之”。除极个别有天赋的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可以做到,“后始方得”。所以“气韵生动”对画家、艺术家的要求是相当高的。第一,要胸怀宽广,放眼世界;第二,在绘画和研究的过程中,要从别人的作品中领悟“气韵”。“气韵”是无形的,千万不要把它有形化。“气”是看不见的,“韵”只是能感觉到的,画中的笔墨、前景、中景、后景都是一个整体,像交响乐一样,有启示部、前部、进行部、主题部,是前后呼应的整体。要把个人的修养、学识、绘画的能力,摆布在这张画上,使气韵贯通成为一个整体。“气韵”第一是养自己的“气”;第二是要明白什么是“气”,怎样的笔墨结构才能成为整体。中国画里面的“气韵”只能是种感觉,不一定要画得大才是有气韵。倪云林的画,简简单单的两棵树,却能传达出极为生动而丰富的气韵。
陈:目前学黄宾虹风格的人很多,齐白石讲“学我者生,似我者死”,这个道理大家也都认同。但实际上目前学习黄宾虹风格出现了泛滥的现象,对艺术而言不是一个好的状态。对此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姚:应该说黄宾虹达到了中国传统山水画的最高境界。如果没有七八十年的积累,做不到他那样的笔墨。现在很多人照猫画虎,很可能和黄宾虹对中国画传统的领悟有偏差。学了个图示和模样,丢掉的却是中国画真正的传统。传统是一个整体的文化概念,是一个思路,一种精神。只跟着他的模式学是不行的,没有他那么大的变异能量。要从黄宾虹的图式再回到传统,到现实中去写生,再回到黄宾虹的图式,要经过这样的几个反复。反复得越多,对笔墨、对黄宾虹才会有深入的体悟。真正的传统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是一种生命力。西域的文化通过丝绸之路过来,我们吸收接纳,变成了敦煌的壁画;佛经传入中国,我们把它翻译成汉语,变成中国文化的一部分,甚至引发出禅宗,传播到日本、韩国。“有容乃大”,不管什么文化传入中国,我们都能把它转化成中国文化自身的内容。
陈:在我们今天看来,石涛是比较重要的山水画家。他师法自然,提出了“搜尽奇峰打草稿”、“一画论”,为以后山水画发展起到了巨大的作用。你对石涛的“一画论”是怎么理解的? 姚:石涛在中国山水画史上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他首先是一个画僧,生于帝王之家,出于无奈走上绘画的道路。石涛对佛经和道家思想都有深入的理解,中国传统文化对他产生了很大影响。石涛写出了《苦瓜和尚画语录》,包括了前面提到的这些理论。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既是禅家,也是道家。这就是佛家所讲的缘起法。
陈:他说的不仅仅是画画的道理,也是人的道理。
姚:对。画理必须合自然之理、人性之理。做到了这一点,画法就不再是画法了。石涛《画语录》的开篇说:“太古无法,太朴不散。太朴一散,而法立矣”。不是有了人才有画,有了宇宙,法就有了,规律就有了。他说得特别好。这一笔下去,如果是淡笔,就决定了下一笔可能是干笔。笔笔相生,阴阳协调,这就是规律。石涛所说的是客观规律,也是笔墨规律。他把自然的规律、人生的规律、笔墨的规律融合为一体。石涛从人生的命运中领悟了笔墨的规律,不在与古人笔墨的“像”上用功,不在痕迹上用功。“笔墨当随时代”,齐白石、石涛、李可染,他们的作品在任何时代拿出来看都没有过时,都是很当代的。 陈:这一点我有体会。有一次,我到中国美术馆看展览,其中有石涛的画,感觉就像昨天画的,笔墨很新,完全没有上百年的感觉。
姚:这就是他对灵魂的体悟。中国人讲“三世为人”,过去、现在、未来,他已经破除生死观了,懂得了这些道理。凡人的着眼点一半在于画什么就是什么,画得越像真的越好,这是有局限性的。
陈:李可染先生讲过“所要者魂”、“可贵者胆”,对此你是怎么理解的?
姚:“魂”就是精神,是内在的、灵性的,能够统摄笔墨的心灵上的东西。“所”是必须的意思,没有灵魂的东西作品就只剩技法了,也就没法看了。“可贵者胆”,艺术家最难能可贵的就是他的胆量,敢做前人不敢为之的事。
陈:董其昌提出了“南北宗论”,山水画恐怕不能忽略这个论点。对这个问题你是怎么理解的呢?
姚:当时画坛笼罩在尚古的风气之下,董其昌提出了“南北宗论”,认为除了古人之外,南方人和北方人的画风是有地域之差的。南边的传承和北边的不一样。不要只是追求古人中著名的画家,要记得自己的地域特征。董其昌也是一个承前启后的人物,四王、四僧都是他的学生。还有龚贤,都是临摹他的作品出来的。董其昌提出的问题使人们看清了自己,看清了师法。董其昌的作品也是我们临摹课上不可或缺的代表作。
陈:你在乎别人对你的评价吗?
姚:应该说年轻的时候还是挺在乎的。那时候听到别人夸奖,会高兴好几天。所以现在对学生我也是以鼓励为主。现在我觉得一幅作品就像是一桌宴席,有的人喜欢,有的人不喜欢。“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欣赏口味不可能一样。批评的意见有它的道理,如果你看清了、接受了,把不利的方面变成有利的方面,那这个批评你的人就是你的恩师。笔墨还是要靠修养。
来源于:中国画艺术年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