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题卡扬一画
八三年下夏,余初至海上,即西行数千里,驱驰于昆仑山中。每晨起,于雾影中见一女童,十岁许,即卡扬也。助其母劳作于牛群中,泥水封冻,从容自若,挤奶拾粪,辛勤异常。甫毕,随驱牛群过水入山,卡扬扬皮绳于空际抽拍,响振幽谷。后数日,余欲别去,告其母,欲画卡扬,遂就牦牛帐外写之。细辫黧颜,意态憨生,其母亦喜之。归来后,以时风正尚抽象,投刊无门。时运不耦,敝帚自珍,深藏箱箧久矣。近者,风气渐趋回归,时有刊物来电,急需旧稿,以飨众望。寻之数日,方于旧簏中得之,旧作数十幅,皆已霉变蠹蚀,面目全非,而卡扬一画独全。岂天之怜我,有神佑之?想望边陲,卡扬已当盛年,若报刊发稿,母女党见之耶?七十老人,已不复能再登昆仑探访,唯极目西向,遥祝而已。
食胙旧俗
儿时家乡有祭祀之举,乃祭祖、分胙肉之旧俗也。冬至日,早粥毕,乡人之男丁皆入山,祖坟坐松林中,人列行于草莽间,逶蛇以进,坟前列大竹罗,满盛馒首,凡过坟者,给二枚。时余方六、七岁,邻人老伯携余同行。余前行,老伯尾后,又时呼曰:“小心看路,田路有缺,弗跌、好、好。”如此直至坟前。冬日霜冻,乡人皆宿颈袄袍中,受之馒首,藏诸袍内。然至今不知坟中之祖为谁也。
日午,始食祭胙,即分胙也。乡人毕集祠前,冬日熙熙,列方木桌十馀,盖由各家所集,每席八人,置自制薄酒一壶,大桶蒸米饭于侧,各席肥胙肉一盆,可二斤,脔切成粒,力均之,而实不均。大者裁三指许,小则一豆耳。席间一人起曰:“按份计,每人可五粒,公否?”众曰:“公。”主者复曰:“自取、夹肉”,八人哄然起立,八筷齐入盆,肉立尽。若以今日之秒表计时,仅二、三秒之间,其速可知。而能者之五粒肉,皆大如小儿拳,弱者五豆而已。主者复起,夹盆中剩肉如豆者,分慰各弱者。谓弱者,乃儿童、老者也。得大肉粒者矜其能,而四顾、而踌躇满志。酒毕,饭食亦顷刻毕,而胙肉累然依旧。随即怀之而归,以慰妻儿。
太史公记东方朔分胙而多自与,武帝命其自责,朔反自誉曰,智仁勇之为也。吾乡人未能滑稽,若议其德,则有过之者,余因之方其意而誉之曰:
胙之欲均,何其能也;
均之不均,何其达也;
取之立尽,何其勇也;
取之必大,何其智也;
弱者慰豆,何其仁也;
取胙弗食,何其廉也;
怀之而归,何其贤也。
有此七德,则乡人有过于朔者。若以之喻大,可以治国,可以平天下。
心象记
去岁,余作龙灯巨画,三阅月而始成,倍尝辛苦。退而思之,似有所悟。盖画者,虽形物而必神注之,而后成象也。故画者,心象也。
方余初拟其稿,欲因乡里元宵灯节,蚁聚杂沓之盛方之,易稿数十而不得,复以水墨寻之,终未仿佛。狷急懊恨,寻乃卧病。病中时有龙灯入梦,荧煌灭没,乱落天花。一日,昼卧,梦一巨龙入室,昂首张鬣于壁间,惕然而寤,即跃起曰:吾得之矣!取笔追写,顷刻稿就。是稿乃以儿时所见者旧日之龙灯为象焉。随衍成定稿,其中竹龙、人物,皆质实而壮郁,半月巨制乃成。时余已过七十,实可慰心。
先是,春节甫过,即赴乡里观灯,以追梦儿时之欢。入庙,则龙灯数列,旋绕奔突,上下踊跃,余实讶其轻疾之甚也。乘间谛视,则电珠周饰,皆轻竹薄板之制。
记余幼年,竹龙硕大几十倍,方可烛火灯之。基板丈余,重达数石,必由十数壮汉肩行,又辅以木槎扶持。进退盘旋,武步坚实。虽云钝拙,实为淳朴,乃乡风之象也。余向之向往者,盖为此也。浮丽轻薄,非余所追。稿之始也不得者,有以也。巨龙之梦,见于儿时,系之至今也。故画之成,终以心象成之也。
陆抑非先生高寿与养生
抑非先生工花鸟、浓丽沉郁,为世所称。先生单弱多病,而寿近期颐,知之者以为养生之功也。
先生细瘦,兀额鸢肩,眇目似喜,默坐如植杖,直是贯休笔下之一罗汉也。然与客对语,则大声言笑,声振梁木。或赞之中气胜人,必寿。笑曰:体弱多病,故强作大声,练中气也。每晨起,来往散步于西湖林木中,俄而操太极拳之舞,虽躬身偻形,而伸腿挥臂,皆合桑林之舞,令晨练之众,啧啧称奇。
论其饮茶,尤合养生。午后稍息,先生柱杖独行,缓步吴山,秋晴气爽、山风习习。茶亭遍列山半,随势架棚,设桌。先生随意而坐,不顾阿谁,随意谈笑,天地玄黄,逸闻、奇巧,随意发之。对谈者忽去,亦未知为谁也。俄而日斜,茗未啜,而先生满兴而归焉。问先生何兴也?曰:无意之谈,无用之用,即上乘禅也。故曰:先生饮茶,意在谈也。非为谈,意在畅神也。畅神之意何也?颐养也。是以茶道之悟,先生得其真。若谓顿悟,先生即是茶佛。
或与客论画道之微,终日不倦。或告之画市拍卖,价高比天,则灿然扶掌而笑,但言此中妙理无穷,而终身不入拍卖。
先生数病而痊,虽瘠而神态如旧。言及养生之道,曰:余早岁矷矷求进,因常苦之,老而有悟,盖养生必先养心,人生百年耳,何役于世务之艰而自苦,庄子言齐物,故燕雀小鹏翼之为者,以飞之逍遥也,奚以九万里哉?
及弥留,其女哀医者多方抢救之,而先生以指划其女之掌,示以“不必”。
唐俑
唐俑,古雕刻之小品也,饮誉中外。余特喜尺许之作。其尤者,真千金不易也。
唐人喜丰腴,女俑遂成胖娃,曲眉丰颊,丰腴之美也。若论今之西人,亦行胖女选美,此举比之唐人,迟之千年矣。然则求美者又何必为瘦身而抽脂、节食也耶?
余曾见一女俑,云髻轻翻,低眉凝伫,意态婉然。谛视其制也,陶质之体简平,粉之而后以细丝勾勒眉目。其意韵固在言筌之外。或言此必盛唐之制,盖赝品必无此笔墨也。然则此塑之美,亦有画艺之功焉。
余有一女俑,藏之数十年,绰约纤长,意态闲雅,初唐之物也。而眉目隐约、以年久致模糊如此,而余反以为妙。平日深藏于书柜之隐处,故不易见。但索书,常猝然遇之。瞥之,此女若垂肩而侍,持之窗前,则若腼然相视。不嗔不笑,而若不胜情。幻由人生,意态者,其眉目隐约而生之耶?
八三年余自浙调沪,行李书箧,挤并一车,唯此俑不能并行。特作纸盒,藏之纱绸中,入箱自携。来沪辗转廿余年中,未尝相离。去岁,复他迁,因故迟十日而未取之。因系于心,乘间去旧居寻之不见,汗沁浃背,疑已失之。俄于柜之一隅故纸堆中见之,默然背人偃卧,若故作态而藏身者,憨顽可知也。喜而携归,立之柜前,自此日夕相对。
题败壁照
儿时常住外家,屋北有深弄,狭而长,两壁仅间三尺许,可行一人。第无人过往,幽静如井。夏日不到,凉风快意。墙泥破败,漏痕剥蚀,斑剥凹凸,几类浮雕。常喜独处此弄中,对壁凝想,猿、狗、鸡、牛,虫、鸟、人物及鬼狐、兽面,皆可由壁中幻出。若寻之他意,其状随变,两痕之间,或并成山,数点成列,又可成树。直弧点划,皆随意出,乃一幻变之画图也。余儿时喜图画,鸟兽人物,皆由此壁教之。败壁即余之师也。及长,终年奔走于尘土间,七十年来,常于闲处系之梦中。去岁,因便回故里,驱车探望,则村舍泰半新建,无复旧颜。入村细寻旧处,弄壁依然,而破败更甚。人壁俱老,怃然太息。忽旁门有老妪推门张望,伛偻蓬首,眇一目,寻声欲语,继又回身悄然隐入。望其内屋,乃余幼时曾居之所,然檐椽倾塌、廊柱参差、蛛丝腐刍飘浮,而半残之荆树依然紫花。余讶疑已入聊斋之梦景中矣。凄然久之,便欲离去。顾视依依,不知何日能再重聚,又不知他年再至,此弄仍能独存否?因摄留之。
“钟进士无用其力”
余偶写钟进士图,湿墨画其目,混化而模糊,若瞑若梦,乃“吾丧我”者也耶?了无裂眦叱咤之厉。友人怪而问之:“戏!钟进士乃怒鬼魅而斩妖孽者,何瞑目若寐也?”曰:时势变矣,鬼神亦趋之。况钟进士之职,有干世人。故必与时精进。缘其思也深,故其状也若瞑若惟。
方今物欲凶凶,利之求也,一之天下。道之陵夷,其征已生。譬之书画一道,艺品非艺值也,乃今以拍卖为引领,故高其价,十、百、千倍之,以此示画品之高且神也。画品者,论其艺也,画价者,商业之利也,此二者,儿童且能辩之矣,而世人为听闻所欺,懞懞然,若梦中之游也。
且夫拍卖行业,常存伪作。余尝偶击电脑,赫然有以余手迹列出十数幅,细读之,唯荣宝一画为真,余者皆伪。谛视其作伪者之笔法,乃鄙陋无能之流,摹临而强为之。此类伪作,略作查究,即可析出,何故如此易入拍卖业耶?
乃电告其公司,请去其伪,则应之曰,必出据以证之,乃可。噫!作者已证其伪,何据之为?以此知伪作之生,有其依偎之势存焉者也。故辩伪之难,非辩之难也,而难于辩之外者也。故钟馗之职,不在力,而在智也。瞑其目,所以思其难,而寻其术也。
后数日,友人为余奔走,事乃平。然回视钟馗,盍瞑状如旧也?盖进士有所感焉,而思之益深也。
时装之变
衣饰时尚,自古而然,汉有折腰,啼庄,唐有坦胸、阔眉此其例也。
五十年代以来,时装亦数变矣。解放大军南下,皆灰色棉军装,民间亦效之。时余在艺专,有教授每与大会,常以灰棉大衣服之,此亦时尚之美也。
寻,苏式女装传入,即连衣裙也。长裙束腰,脑后马尾辫,现代之风韵已存之。而其时农村尚未多见,一日,余之乡人来杭,见之于途,即皱眉而摇其首,以为妄,曰:“姑娘家脑后何挂一麈尾也,痴子耶?”
其时,余尝北上,入太行山老区,于一小村中遇一女,服饰修结,不类土人,唯服蓝布四袋之干部服,并戴蓝布干部帽。余疑怪其装之异。后一日,又遇之,忽笑谓余曰:“同志上海人哉?余亦上海人,因随父来此,遂婚于此。请来坐坐。”余漫应之曰:“上海女子皆服连衣裙,嫂子何必上下通为干部服耶?既为沪人,可着亲友致时装不?”女笑而不答。明日,余过山侧,见一妪裹足,鲐背,控一卫而过,而上下其身皆蓝干部服,并底压干部帽,帽后申出一散乱之蓬髻,状甚不伦。忽悟干部服乃太行区之时装也。其村之沪女,所以笑而不答者,有以也。一则笑余之无知,二则若使此女衣连衣裙,必遭侧目也,非耶?
十年动乱,女学生皆衣旧军装,束宽皮带,昂首矜持于道上,其时为一道亮丽景观。
方今之面膜、染发、瘦身、抽脂、裸露,一皆时装延伸之用。及人工美女出,皆惊以为神。而真美女亦疑而假之,于是天下美女皆以为假矣。
时装必与时具变,而美女之面,不可随时而手术之,奈何?
婺剧白面、金面、奎星
余乡旧有社戏,乃婺剧,每出演,先序列三短舞,一曰白面,二曰金面,三曰奎星,皆面具而午。白面面白,须三缕,细眉细眼,微笑状,乌纱、朝服,乃一文吏也。持三轴随而展之,乃“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天下太平”字样。此乃象民之冀于上官之恤民者也。金面者,财神也。面具金之,虬髯,瞪目,衣金文黑袍,捧大元宝,昂首阔步,气势扬扬。盖财大,一掷千金,气亦粗矣,其世奈我何?(然则比尔盖茨乃全球首富,每于电视、报刊中见之,略无财大气粗之态。意其为智者而财也。若智、德既贫,特拥大财者,其气必粗矣。)奎星者,俗谓文曲星,乃主文化之神,而其貌侵甚。青面,雷公喙,额伸独角,出必奔突跳跃,左持斗,右持笔,书空而舞。或谓奎星为二十八宿之一,乃白虎星。或谓“奎”可书为“魁”,乃携斗之鬼也,遂鬼而丑之。余未能考穷其源,然亦有意焉者,曰:文者,意想之象也,文心雕龙有言:人游江海之上,心存的魏阙之下……云云,盖文思之兴也,小之,可稊米而无内。大之,可浩茫而无外。碧落黄泉,无之而不可。以民俗观之,乃汪洋恣肆,其去务实远矣。故以文为跳跃唐突,不慎不周之为,谓为匪夷所思可也,乃神之鬼之。故李白、李贺,称其为仙才,鬼才,不亦可乎?而文固常穷而后工,穷工不缀,穷其一生必矣。弄翰者既可自畏,人亦畏之,此所以象之独角而青面者也耶?
华山松
华岳如倚天长剑,直指星汉,自山腰下视,众山俯伏,云烟灭没,极目张望,如临无地。而群松并生谷地中,铁屈铜铸,通身筋骨,岂山灵之英气,使之然耶?
余登苍龙岭,路见一巨松,立于石壁之半腰,盘根屈结于地,如大蟒之奔逐绞纠其下,其底皆山岩,而根之末,自石隙刺入,力挤石缝。大枝横空,推挡崖壁,其枝末遭石壁而枯死,犹撑死石上。大风过壁,断枝摩崖石嘎嘎作响,一如勇士之叱咤,一谷皆应。
余壮其行,近之细探,见树侧挺然如利剑者,乃雷电劈削之遗痕也,犹巨灵之斧劈而成之。皮鳞皴裂,深可数寸,裂口入木,虫蚁蠹生之。苔藓累然堆积,远视几类铸铜。枯木铁骨,久蚀成黑,扣之作金铁之鸣。
呜呼!铁骨铮铮者,乃风霜雨雪成之也。虽鼪鼯穴其上,虫蚁啮其皮,而雄视虎步之神益壮。其小恩怨,卑荣辱,虽穷老瘠壤,而终不渝其志。杜老诗云:“英雄老去心犹壮,”以此喻之,亦庶几矣。
买椟还珠
丹桂飘香,金秋又至,友人携月饼为礼而造访。余戏之曰,可否仿西人之俗主客共展观此礼物耶?遂取盒,金碧辉映,一室灿然,绘刻缕精,几疑克里木特之画作也。乃启其盒,见金茸辅底,置大油饼四,并设刀叉。嗅之,糖料腻味之物也。余皱眉而笑曰:“古者有买椟还珠之举,今日何不效之,留此盒,退其饼可乎?”友人大笑,曰:“迂哉,君亦过矣,买椟还珠之讥,今日已失其义,君乃昏昏人也,不能与世推移。”余戄然不解。友人曰:电视、报端、道路、墙壁……广告铺天盖地,何处无之,其谁究其真伪?至于白米腊染,沟沥取油,皆以上品装饰之,售之高价,而累禁累罚不可止,何也?重利之图也。月饼之为乃小焉者,而君独责之,得非冤乎?余默然不对。
夫时下之俗,重礼甚炽、生子、寿期、考取、毕业、皆有相祝之礼,礼必贵之为上,曰:贵礼,贵义也。然则访之里巷间,人皆厌之,以为不堪重负。余尝窃疑孔子倡礼,得非圣人倡此?及读论语,方悟其非。子曰:“礼云礼云,珠玉云乎哉?”是以知春秋之季,世风已然,而孔子叱而非之。及数千年后之现代,珠玉之礼不衰,其谁理会圣人之言?
余闻君子之交淡于水。礼之贵也则必有所求。其求也,常有越于规范之外者,赂求交至,必乱风俗。忆昔余西游草原、藏族淳朴、唯敬哈达,以示礼之淳洁。若哈达之义,推之四方,国之福也。
百腋之裘
一日,友人引一老者至,求余为之考证。意其为书、画、瓷、鼎之属,及出其物,乃一袭旧式列宁装也,讶其诡诞,而细视其里,乃一裘也。绒细如雾,抹之不见底,反之,皆半掌之小片拼合之,缝接精密,无一丝之隙,其针工之绝,未尝闻见之。余因异之。客曰,家传数代,乃清季贵胄之遗物也。问其何以成为列宁装也?曰:曩时书画皆未能免劫,况一贵胄旧袍,一则恐为祸,二则恐人笑,既无可用,又无可宝,年年役于箱柜上下,每欲弃之,而犹惜其裘皮。故卒改裁为当日之时装。改既成,人皆以为佳,既暖于身,并有新装之羡,故亦自喜得计,而矜其能,以为能化腐朽为神奇者,独我有也。今者,文物天价,此物尚值几何?
余闻而难之,惜哉!此真“百腋之裘”也,曾见之古籍,而未亲见也。然则文物之珍,在形制也。形制已无,犹钟鼎之溶作废铜,文物何有哉!然又回思之,坦然慰之曰:“是裘虽已废,亦不必自责。时势之变,圣者尚不可预知,况吾辈小民乎?孔子伤麟而叹,以为其道不遇时,而千年后,其谁不知儒之圣人耶?百腋之裘,必有时、命。要当与时推移。人皆向钱看,我还向前看也。”
忆儿时斗牛节
牯牛皆好斗,金华、浦江农村有斗牛节。九月之半,秋获入仓,斗牛兴于农闲间。儿时,余家之南岗,一里许,即其斗场也,锣鼓声起,四邻村民争趋之。
养斗牛,如养宠物,养家乃有财力者也。皆专佣牧竖割鲜草饲之,并杂以豆米粥之,肥壮者皆一、二千斤,园肥一如相扑之斗士。是日,先饰牛,金冠雉尾,背负四龙缯旗,裹以红绮,串八索,由八人左右扶持以行。又八人鸣锣前导,大步前行,赫然如剧中将军出阵。先入神庙,祭以羊酒。庙内香烟没屋,仅见人影。红烛烧天,飞灰乱舞空际。祭毕,饮牛以斗酒,牛则乘醉冲入斗场,即撤装上阵。斗场为烂水田,场之南北皆岗阜,其上观者如蚁,麇集上下,随斗牛之状呼叫欢闹。败牛奔逃,侍牛人不能制者,狂突出场,所向披糜,避之不及,相挤颠朴。呼叫阵起,欢笑俯仰不可制。牛实畏人,猝然相遇,皆避人而走。故斗牛之乐,乡村舍此无出其右。
庙场之周原为秋后暂荒地,小贩云集,饴糖摊,甘蔗摊,花生摊,水果摊及炒豆、馄饨、麦饼、茶饮、香烛……并有农家手工制品,如绳索、箩框、木器、铁器等,随路而设之。更有贩土布者,卖草药者,杂然不一而足,熙熙攘攘,几类农市。
是日并有庙戏,四乡之人皆集,摩肩继踵,相挤于暂架之戏台前,演婺剧,皆武打,锣鼓喧天,以引观者。老者因熟知故实,心沉戏中。不知者傻看傻笑而已。台之边角儿童偷登之。甘蔗、花生、果、李,随食、随剥、随弃。故蔗渣、果壳满铺地上,履之如地毯然。至夜常演神鬼戏。演捉鬼,逃者可攀援上柱,复登台顶而后跃下,逃入人群中,于是满场欢笑,嬉闹直至天曙而不恹。
晨曦,哄然而散,庙场空寂。唯山雀数只,啄食满地渣壳中。
*注:侍牛人:在斗牛场中管理牛的人。
记七八年访病中
陆维钊先生
陆维钊,原教授于杭大,后为浙江美院文学、书法教授。余以学文,故师之。
闻先生久病,即往探访,转入曲巷,乃一木构民房,门厅黯然,其女相迎,导入,转登木梯上楼。先生卧室窄小,可容一床。床下满实粗制木箱,细视,乃贮肥皂之壳也,疑怪之。时先生半卧,似会余注目床底之疑,曰:“此余半生所集之专题资料,手录、拷印,足有千余卷,奈缺书柜,遂纳入废木壳中。床下八肥皂箱,皆此物也。十年之乱,此物尚存,早有构想,至今未能着笔。病中常计时日,不知何时能为之草稿。年老体衰,岂能翻寻入床底乎?每及此,苦不堪言。”
先是,其女于楼底道中告余曰:老人不久矣,诸医皆言病在膏盲也。
俄而告别,甫出其门,迫塞胸臆,泪视模糊,忘其所之,不知南北。
夫陆老为当今古汉语学者,当世之才也,精深秦、汉文,旁及文字学。以其余绪,作隶书,厚实劲健,名播书界,乃耆宿也。若天假之数年,必有精思之著术闻于世,奈何使床底之书,长存于肥皂箱中哉?天丧斯文,时、命也耶?可为一哭!天若有情,吾必呵壁天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