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刘国松先生的画和认识他本人大约也只十年光景，我们似乎应该更早相识，小小的海峡偏偏将追求共同目标的人们隔绝了，互不通气。当台湾的年轻一代为冲出传统束缚，而组织五月画会等等活动力争发展传统的时候，我在大陆正遭到“形式主义堡垒”“鼓吹抽象”等等罪名的批判。传统，那是反传统，反反传统，反反反传统的不断连续与积累。秦始皇建立了统一大业，功盖神州，但继而暴政激发了民变，各方起义军虽会有不同的私心与相互矛盾，但在推翻暴秦的共同目标下，他们首先要联合。“叛逆”者们终于建立了汉朝，成为新的正统皇朝，在历史发展中等待将来再被推翻。绘画传统的发展，情况和道理正相依。古代交通不便，信息不灵，各方的起义军难于联络，今天地球缩小了，在学术问题上的交流、争议、斗争，应该是非常非常方便了，但我仍不能前去参观刘国松的大型回顾展，应邀作序，以寄友情。

再翻阅刘国松画集，我的印象是：突兀，梦幻，蜕变。动、静不相克，奇变与单纯穿插，画面既厚重，亦轻盈，此情此景何处寻，谁知。

儿童的欢乐并非由于被骄养，而是不断在发现，所见都是新鲜事物。最使人厌倦的是陈腔滥调。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就凭这颗赤子之心，人们求索，创造。“无中生有”应是对艺术的褒词，但恐无绝对意义上的无中生有，十有怀胎岂无原由。刘国松画中的突兀，梦幻及蜕变也渊源于他经历中直接与间接的感受或启示，只是，他被感受与启示吸引了，迷惑了，苦苦追逐不舍。为苦恋而丧生，为艺术而奉献身家性命者不少，刘国松当属于这个奉献者们的部落吧！

必须学中国画：匠心立意，诸多已成程式的技法，虚虚实实的文思哲理......必须学西洋画：严酷的造型锻炼，块、面、构成，色层铺展、稀释又浓缩......无论西方或东方，只继承一份遗产已竟够辛苦了，都要拿来，要继承双份。唉！辛辛苦苦的继承者其实还只是败家子，岂有吃不尽的遗产？有出息的子孙靠自己创业，偌大家族的败落，华人在今日世界上遭到或多或少的岐视，岐视者无知，连我们祖上的艺术成就也显得暗淡下去，在西方大博物的陈列中，从参观人群对中、西绘画的反映中，我们隐隐感到冷寞与悲凉。不应一味嘲笑人家无知，古代中国人与现代洋人间的翻译者几乎太少了。拿出激动人心的现代中国绘画来无需翻译，让人们一见倾心，这是现代中国画家的共同愿望吧！刘国松及其伙伴们曾在台湾岛上揭竿而起，矢志辟自己的新路，其呼声应传播全世界的炎黄子孙，出其言善，千里应之。我没有听闻绘画的宣言，但从刘国松的作品中听到了其大声疾呼。他向西方拿来，又向祖上拿来，为抒胸中块垒，择一切手段：点、线、块面、行云流水、剥皮抽筋（有人这样称撕纸的手法为抽筋剥皮皴）......他曾谈及我国古代画家往往宜截了当题署XX制，“制”不应是贬词，制也罢，写也罢，制制写写，主要看作品效果。他竭力想从传统的纸质发挥创造独特的新肌理效果，艺术效果本无国籍，效果万岁！

花之变奏，WARIATIONOFFLOWERS，98.5X347cm，1962年，画家自藏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已不能满足视觉欲望。随着时代的前进，上天入地，人们探不尽宇宙秘奥，刘国松的画眼似乎也随着宇航之探索，往往展拓大幅巨幛，气吞山河，欲与天公试比高。超乎象外，得其寰中，人和艺术都离不开人间，刘国松从梦幻的太空归来，仍迷恋于神州大地，他为深入小三崃，遇险，几乎丧生。故里今昔，荒草野花，春夏秋冬，永远织不尽游子的绮丽梦境。

我曾到杏花村酿酒厂参观，又曾到旧金山一古堡的酒窖里参观，品尝各色佳酿，品种太多，不同品种虽只各品味一、二口，就醉了。酿酒师傅见到乐陶陶醉了的来客，满心欢喜。刘国松的回顾展将展出几多佳酿，我无缘前去品尝，但深信他是满怀着酿造者的喜悦与忧虑的。忧虑什么呢，没有一个酿造者不曾忧虑过自己的产品，没有一个真正的酿造者不曾失败过，跌过跤。回顾展展出的是代表性的佳酿，自然也应展出酿造者的历程，成功与失败的历程，还有酒糟，启迪年轻一代试酿新酒的酒糟。一代名伶关肃霜最近在夜间突然病逝，翌晨被发现时，她尚穿着练功裤，解开衣裤，身上遗留着练功时击伤的青紫色块。

海内海外，年长者与年轻人，炎黄子孙都了解我国当代绘画在国际艺坛上的处境，祖先的光环不属于子孙，我们几乎处在振兴与腾飞的起点。高呼振兴与腾飞只是空话，知己知彼曾是孙子兵法的核心，我们学习人家，虽未必学透，倒往往又不认识自己了，知彼不易，知已也不易，“人贵有自知之明”是教导人们应谦虚，但谦虚与自信是不同的概念。刘国松数十年来在革新中国绘画上所作的努力，其历程及成就给我们提供了认识自己的范例，增强信心。愿高水平的现代中国画在世界各地吐露，如雨后春笋！

吴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