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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累:绣履记

文:徐累    图:徐累    时间: 2011.11.5

起初,一只“鞋”,在宣纸上显现,似幻似真。接着,一只一只又一只,单幅的叠加越来越像阅读沿线中不断闪现的路标,整体上竟成了繁复而单调的事件,不知道通往哪里,企图澄清什么。除了墨晕和残彩,这批作品为我们提供的信息如此之少—彭薇剔尽画面中的客观背景和主观意愿,更放弃艺术罗致的机巧——她准一的兴趣,似乎只是“鞋”本身。

这也不难理解,就像少数怀有恋鞋癖的女人一样(例如杰奎琳·肯尼迪和马科斯夫人),狂热占有大量的鞋意味着某种能量的积聚,是权力支配的剩余幻想、不安和空虚。这一点与艺术创造的动机相仿佛,只不过后者转成游戏的命题,而有所享乐。

有人说,关于享乐,女性总是设谜。彭薇的“鞋”也不例外,她罗列了关于此种裹物的平凡绣像,沉溺其中而缄默不语,欲辩却已忘言。在这一张张种属不同的脸谱后面,究竟存在怎样的秘思?

或许答案也有些丰姿卓著——至少不像画面里那样静态。

在人类所能拥有的衣饰穿戴中,没有什么比鞋更赋有情色的意义了。

当某种文化至臻成熟的时候,鞋很自然充当了风化史中不可或缺的角色,成为集体指认的淫媒。这种共识已经深植于民众的潜意识,它消解了事情本身的羞耻感,有时反而接近于一件圣物。灰姑娘和水晶鞋的故事家喻户晓,至今仍然是许多女人的梦想。将幸福适于履,听起来有些荒唐,但如果深究,其中性意识的残余显而易见。

鞋与脚的合作方式暗喜不宣,外表亦融为一体,插人和接纳的动作既有生理仪式的完成,又有生理机能的恰当,在合适的前提下,快慰已经包含其中。对男权意识来说,鞋与它的实际功能一样,是束缚,也是保护。将肉体卑微化地处于自己的控制之下,又时刻可以边押玩边炫耀,客观上成为许多地方的民俗制度。

世界不同地区,不同文化背景下,鞋在性的隐喻和象征方面,确实有惊人的相似:历史学家认为,古罗马的娟妓穿着高跟鞋以区别于其他妇女;日本妓女提高15--30公分的木屐,意味着职业的标志;土耳其君主的妃子那增高的凉鞋,据说正是为了防止她们逃跑;而在中国古代,三寸金莲几乎是第二性征,它使男人的意淫达到畸形审美的极致!

有意思的是,尽管鞋曾经使女人屈辱,但负面的影响很快被褪尽——另一种享乐的因素补偿了生理的不适。在两性战争中,鞋成了女人的秘密武器,用以重新赢得勾引游戏的胜利。“当苗条、光脚穿的拖鞋带着明星的媚态垂下它们优美的荷叶边,炫耀它们鲜亮的丝带并清清楚楚呈现其风情时,这个世界将会充满陷阱”。(1919年7月《时尚》)这时,尽管她们冒着拇指外翻、跟膜变短、脊柱前曲的危险,但在拥有最大优先权的风情和虚荣面前,就只有奋不顾身了。诱惑就在这款款不言中一步步展开,情色似乎因为有了足下之履而更有依据,更令人想人非非,如同黛安娜·布瑞尔所说,“高跟鞋是你的根基。它们使任何脚变成性的象征。穿着它们,你煽情地显示你性感似小猫的一面。”(《愚人、男孩和高跟鞋》)

男人又何尝不知这里的奥秘?不过,他们的反应千差万别,就像对待女人和性的态度一样,在面对鞋的时候,潜在的“性向”延伸出心理历险的不同姿态。轻优者如中国古代,男客以金莲女鞋承杯,饮酒,作乐,嬉戏;膜拜者如达利—他对鞋的疯狂眷恋在自传中有直白的表达:“整个一生中,鞋子始终是我操心的一个主题。我在那些超现实主义和美学的探索中,把它当作了崇拜的对象。……我最后绘画中的一幅就是一双鞋子,我怀着拉斐尔画圣母像时的那种爱和那种客观态度描绘了这双鞋子。”

与这个恋足狂的特例相反,将鞋视为邪恶化身也不乏其例。在一种严苛的制度里,鞋变成性挑战的工具,常常使曼妙转成物罪,而承受道德和礼教的洁难。巴尔扎克《萨拉辛》的主人公觑见夫人的脚呈露妖烧而性感的情态,内心有着脆弱的叹白:“……这高跟尖头拖鞋,可能有点儿助长了欧洲和僧侣阶层的风气败坏。”有趣的是,这种担心也并不是没有道理,历史上,由鞋引起的风化丑闻有案可稽,使之听上去觉得,鞋所扮演的角色,确实在两性之渡中默默承担着奇异的淫媒作用。朱迪丝·布朗的《不轨之举-一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一位修女》就提到,1621年,佩西亚镇的一位鞋匠接到褚岛直院修女送来修理的木底鞋,其中一只鞋里刻着“连公开的妓院也不宜挂的邪恶图形”,下面写着“给我的好人”字样,而另一只里面,一段“做成男胜生殖器形状”的白色木头赫然在现,由此揭开修女与修士之间的一段秘情而至轩然大波。

性的象征意味笼罩于鞋之内外,尤其是那些女鞋内外,这是一个不能不提的概念,就像原罪一样。上述所有的证据只是叙述它可能的前貌,或者是它曾经拥有的生命原形。但是,彭薇所关照的,好像已经变为纯粹提示。那些被夸耀或被贬抑的属性均退位了,消失了,最终留下一些外观迹象,在时间停顿和独立存在方面,似乎是一个“世界”的总结。

女画家总是以“木乃伊策略”诱惑我们的想象。

这里的“女鞋”行肖像性质,单一如词典。除了记录它们之间款式风格、款式族性、款式质感的差异外,彭薇没有提供更有效的证词,来彰显女画家所赋予的内涵。作为“再现物”的影像,表面看起来不表示任何附加的东西,它仅仅展示、数落,似乎这是惟一的中心,惟一的态度。

即便如此,经验告诉观众,画中呈现的影像,毕竟是由这个影像所包含的全部内容构成的,也就是说,在彭薇的这些“女鞋”诞生之前,鞋的原型便不证自明,早已在画面看不见的外围规定了表意的属性。对此,女画家反复凭吊的状态和我们欣赏的过程一样,其实是心理上“完形”和“指认”的过程。自动将“鞋”的物象引人特定的上下文关系是很自然的事—诸如,鞋是性的延伸这一结论。

莫非女画家的笔调也在证明这一点?如果不是捕风捉影,彭薇描绘“鞋”的线条,甚至带有像对肉体抚摩一般的轻微快意,似乎可以体验到,她在叙述这些“鞋”的时候,假借于“鞋”之皮相,揉人了对“性感”的猜想,欲念的潜台词饱满而流畅。

“鞋”与下一只“鞋”接连不断,复数上造成个人式的强迫症,一种绵延的力量。它不是重复,而是增殖的循环。即使创作过程里有意外,也全部在预估之中,最终使我们的观看麻木。

有趣的是,事物的所指,似乎也在这种不知不觉的过程中得到确认。

画里,“鞋”,无一例外只是女眷的用品—那些可称之为“绣履”的东西。显然,女画家在性别身份的自认上,有明确的意图。局限,本身就是特定的主题,何况其中还存在着自觉或不自觉的机谋。

彭薇的“绣履”其实有一种缺席,直接隐示了深度不安、焦虑和反抗—她完全对“肉体之足”弃而不顾,“生命”是被忽略的。如此,“绣履”失去了与她主体的联系,而于功能上趋于闲置。服务对象的抽身离去,意味着利用身体器官这一托付机制方面,女画家无可奈何地处于虚无缥缈的命定境遇。

精神分析学告诉我们,女性与生俱来缺乏阳物,所以,生理原型的困惑,让阉割情结成了徘徊不去的东西,萦绕终身。如果男人也害怕丧失,那是对被逐出乐园的恐惧。女性则不同,她们没有回应的场所,永远担忧“无”中生“有”的事物从身边擦肩而过,一种“充满”危机。生活中的许多琐事也许就是这种情感的补偿和慰藉。在女性插足于鞋这一行为中,脚自我体认,扮演阳物的角色,又同时填补了等待中的凹陷,合法满足了以本性为依据的两种记忆—对“他性”的记忆和“缺乏”的记忆,并在其间摇摆。

男权秩序,规定了女人作为意义的承担者而不是制造者的地位。大多数女性承认了这一束缚,但并不意味她们完全妥协。有一种女人着魔于传统的裸露癖角色,外貌被编码为强烈的视觉色情符号,屈从于男性观点。而另一种女人则对此有所修正。她们首先承认这种被动性,同时又意欲与象征物体脱离,忘却原先指称的焦虑。而否认阉割的途径,就是以“恋物”对象作为替代,或者把人物本身转化成“恋物”,从中获得保护下的幻想。“恋物者”常常对象化地创造有形的美,将之变成自身就能令人满足的某种东西。

彭薇的“绣履”正是在这样的层面,表现出“遗忘”方面的企图。她表面主动消灭自身的“足”,不让它在世间承载它的位置上露面,其实呢,从根本上消解“他者”的原型才是本意。“绣履”,这个巧妙的包装物,只是提醒曾经的“生”,只是凭吊已去的“在”,通过迂回的道路与自己谋求妥协,对“缺失”的心理印记一次性了断。他者的“无”复写于自身阉割情结的“无”,双重剥夺,双重抹杀,双重不在场,使那些精巧的“绣履”立时成为“无”的容器。尽管深浅不一的洞穴正在打开缺口,但满荡其内的却是“空虚”。

“空虚”会令人衰竭吗?不会。恰恰相反,女性会以更多的香料为之乔装,使“自我主体”免于自身的腐朽——进一步的“木乃伊策略”。

介入的痕迹千差万别。彭薇的“绣履”是一种个人形式的中标物,不管内部幻象多么迷离,外表证明一定绚丽—它恰恰是“空虚”的极致形式,就像这样的说法:“女性一方面想要堵塞从世界失去后变成不可能恢复的缺失的洞穴,另一方面又开始了要把包含自己的整个世界,用面纱包裹起来的活动。”(雅克·拉康) 

彭薇的“绣履”充满这样的包裹,这样的面纱。那碎屑的外饰,几乎是她工作的所有乐趣。网眼织物、锦缎、串珠、丝带、荷叶边、金银箔、羽毛边、匕首跟,加上蝴蝶,卷草、桃叶、缠枝、石榴之类的刺绣,姚紫嫣红,风情万种。尽管是以彩墨意指“绣履”的原状,但某种自足的情绪和稍许的挑逗,还是一目了然的。

绘画之“履”,在此体现出它的戏剧表情,变化莫测,令人缭乱,有些像另外的化妆秀。“空虚”是一种本质存在,但是,装饰这种“空虚”,用美的法则暗示已然失去的“物”的曾在,这本来就是某种享乐的事情,何况其中还包括了更重要的用心?“这是一块神奇的织物,它上面所绣的形象保护她免受它所遮盖的欲望的侵害,或者,换一种说法,它上面所绣的正是它所要遮盖的欲望的形象”(斯蒂芬·欧文(《追忆》)。

对此,男人往往理解为女性固有的神秘主义在其中作祟,殊不知,这却是女性的现实主义!生活中难道不是这样?她们通过“遮蔽”(擦粉、结发、装扮)围起“空虚”,用临时急就的浮华掩饰“空虚”,将本质上的“空虚者”作为“缺失者”的角色引渡到男权世界,并在“先天性断根”的海市蜃楼中漂游。

在剩余价值里享乐,毕竟还有快乐。彭薇附作于“绣履”上的笔墨趣味,是让她自我陶醉的体验游戏,它有效地降低了个人的紧张感,发挥掩护“空虚的主体”安然离开险境的作用,以慰藉疗法,弥补被夺走和失去生存动机的缺憾—那深刻的洞穴意识。这也用不了更多的理由去解释,享乐原本就是被“主体”掳走的完美快乐,是被“主体”控制的自身存在。当它移情替代为另一种东西的时候,自然就成为关注的焦点,成为炫目的中心——像包扎术一样封住了伤口。彭薇“绣履”的外表美态正在这样的意义上展开,内在翻转,终结为拉康所说的“外密性”——“外密性”虽然在自己的外部,但对自己来说,却是最亲密的。

唐代评论家司空图的《诗品》中说道:“是有真迹,如不可知。意象欲出,造化已奇。”对彭薇这批作品的过度诊释,也许是无趣的事。如果她那里有一个意义的中心存在,宁可它是朝内旋转,复归于最初的深渊。而在此刻,我们只有确信眼前的“娇尘软雾”就是词汇本身,“没有一颗宝贵的心,没有一种隐藏的力,没有一种重要的秘密”(罗兰·巴特),如此,“鞋”的符号含义就透明如镜了。当这样的认知通过彭薇的纸上形式固定下来的时候,“绣履”,既不能穷尽“鞋”的全貌,也不能穷尽“鞋”的概念的全部意义——但是,无论如何,它始终以这个内容为出发点。倘若评者的意识没有过多干涉,“鞋”,只是让人联想到鞋,它正在重获失去的地位,仅此而已。

现在,我们明白,影像的意义就是词汇的意义,如此,“鞋”的符号含义就透明如镜了。当这样的认知通过彭薇的纸上形式固定下来的时候,“绣履”,既不能穷尽“鞋”的全貌,也不能穷尽“鞋”的概念的全部意义——但是,无论如何,它始终以这个内容为出发点。倘若评者的意识没有过多干涉,“鞋”,只是让人联想到鞋,它正在重获失去的地位,仅此而已。

文/徐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