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几天,2000这一年就到头了。一年来我自己的美术生活似乎更加忙而又仍然低效。架上作画十之八九没有完成;交出的书和画册终未出版;在学院工作中参与筹创的研究班刚刚起步。人老精力衰减,而成事多难,从个人这个微观角度上看,年终回顾不免还是低调的。
把视野放开到宏观上看,2000年我们美术这一行的成绩却颇为可观,显现了值得注意的新态势。我参加过一些全国性和地方性的有关活动。一接触到广大的空间,虽说“老年花似雾中看”又“乱花渐欲迷人眼”,但加以认真思考,透过乱花如雾,会看到一种令人兴奋的态势:许多人在成事多难的现实条件下,正在共同地力图从无序状态中托起到一个发展的新水平上来。例如,“中国油画100年回顾大展”、本世纪美术史学成果研讨、上海有别开生面的以新潮为主的双年展等系列活动,令人瞩目。从成都“世纪之门”、青岛的雕塑盛会到年末深圳的中国水墨画展望,亨利•摩尔这样难办的大展开始来我国内巡回,奥利瓦主持的意大利超前卫五人大展来华已经启动,不少大学相继设立美术学院,一个个美术馆在各地建成,仅广州一市就有两处新馆,纪念抗日战争的二十多尊叙事性历史群雕在卢沟桥畔矗起,各地的“公共艺术”项目联翩展开,建筑界评出了10名杰出的设计大师,“十五”国家重点艺术图书规划编制即将完成,其中包括不少地区性传统遗产的整理成果,“世纪在线”等艺术网站次第进入工作,等等。美术受到了比从前更多的社会关注,在提高与普及、创作与研究、精神与形式、传统与创新、市场与学术等多方面予以推动,正在探索着前行到一个新的局面。
这一年又是本世纪的最后一年,让我们把视野再扩展开去回顾这一个世纪。这是在中国人民从民主革命到寻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这个现代化的艰苦道路上,探索作为新文化一支的有中国特色的现代美术的过程。这个过程,比起过去的悠久历史来,虽然短暂,却显然是跃进到一个从未有过的文化碰撞的新时代;与西方发达国家所谓“新艺术的震撼”(“ShockoftheNew”)的过程相比,既有关联又并不一样同步;而与别的发展中国家相比,则突出的波澜壮阔。一个东方大国在一百年的曲折中,确实显示了自己在精神文化这一领域中独有的风貌,有我们的特殊性。其中突出的一点就是我们几代人,从前辈到当今人手里所接触到的问题特别复杂繁多。由于复杂,我国的现代型艺术建设业绩总体上还未到成熟的时期,但是其中的经验教训却特别丰富。我们悠久从而不断流的民族传统,在现代是否能焕发新的生命力,这问题经过反复实践而得到了积极性的回答,民间美术重新受到珍重,加上考古新发现,大大改变了人们对中国美术史的广度与深度的认识。引进和吸收西方艺术方面,前半世纪是小打小闹,后期形成了前现代——现代——后现代这三种潮流共时同在的关系,在其原生地历时性地生成的东西在我国好像总是迟来一步,现在中国人对这三者都有文化胃口,出现了西方艺术的“东方景观”。在普及与提高的关系上,市场催动群众文化有了与以前不同的性质,其大量兴起,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这里面还有“手艺”性的“纯美术”与工艺美术的分合,这后者后来大量转化为依凭电脑等新科技并且与市场经济关系特别密切的现代设计艺术,急速兴起,其势迅猛。经过一个世纪的流变,我们可以把生物学上的“生态”这个术语借用到这里来,用以表明现代中国人民的精神生活向前发展的多样综合需要。现中国环境造成了各种形态的美术之间各得其所又互相作用的关系,犹如自然界的生态关系一样。当然精神文化的事情跟自然界的事情大有区别。这美术中的生态关系的主要点,归总起来有五个方面:一、中外,二、前现代——现代——后现代,三、“高”与“低”(“The‘High’andthe‘Low’”或Elite与kitsch),四、纯美术与设计美术,五、主旋律与多样化。也许还可以作其他方式的划分。
对美术作这样的“生态”分析是一种尝试。“生态”分析可以使我们从正在发生的纷杂现象中梳理出一个比较清晰的格局,像一张有脉络可循的结构性的网在我们面前。事实上,这不只是分析方法的理性编成的结构性的网,而且原本是客观实际中存在的格局,换句话说,逻辑的东西有它客观的合理性依据。这样,我们在观察现时的艺术现象时,就不至于如乱花迷眼,不至于凭某种主观好恶偏执一端。
当然,仅仅找出一个整体格局中的若干种关系的存在还是不够的。因为所有这些都是在活的变态之中,由许多人的各种不同的手推动它的活动变化之中,起落进退之中。各种人的活动都有目标,这就形成为趋向。我们方方面面从事有关美术工作的人都不同程度上在做这个事情。所以,对于美术的生态需要自觉的引导,也许可以用现成的术语说,就是宏观调控。现在的一个关键性问题是文化市场。有一种意见认为,艺术像物质的商品一样,只需拿到市场上检验,听凭受众的自发选择。这是极不妥当的。艺术属于精神文化,讲究对于人的文化品位和精神素质的作用。搞美术工作的人不能忽视群众的需求,但既要注意眼前需求,更要重视长远需求。一般地说,经济上处在脱贫和进入小康途中又文化还比较低层的人群往往自发地趋向于低廉的娱乐,初级的感性满足,就容易流于低级庸俗,而高尚的精神追求却往往被淹没。等待与适应是应该的。近年来,社会上文化风气中的不良现象泛滥成风,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严重事实。普及与庸俗是两回事。一切从事美术生产、组织、经营的人们,如果以牟利为目的而一味投机大造低级趣味的市场,就有失精神文明教育之职,反过来也不利于经济市场的健康发展。还有一个新问题是大体可以称之为“中国后现代”的前卫性的装置与行为艺术的兴起,现时基本上在美术专业圈子内的社会影响尚小。中国虽然没有西方后现代主义那样的社会条件,但我们当前现实中的心态与无规范性现象也可以成为产生后现代的另一种社会条件。同时,接替现代主义而来的文化解构乃是为探索更新的艺术可能性的途径。无论从艺术的他律性还是其自律性方面说来,都不应对这种新探索大惊小怪。但是,它一上来有些操作者就采取了蔑视已有文化成果的态度,于是造成“非我族类”式的紧张对立,这都不好。当装置与行为的探索置于社会面前时,也就有义务关注社会观念所认同的度。凡此种种,都得我们大家善自调节。作为精神文化的创造成果,美术生态发展的生命力当在创造中不断提高社会的精神素质和文化品格。
我庆幸自己的工作能够持续到进入新的世纪。有如园林中的一枝,为加入整体园林的生意葱茏而欣喜,一起根植在丰厚的土地上,而把枝叶向着广大的空中呼吸。
文/钟涵
2000年12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