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弟景波近日有嘱，为其素描集作序。笔者虽滞钝不逮，然对其人、其画很是熟悉，也颇喜欢，故愿受命一试。
在画界同行中，景波结友众多，遍至城内诸省、海外四方。亲者常直呼其“阿波”，他亦就于书信著文时确用起来。本文就顺借他一个“波”字相关连的，如：一池春水，惠风轻指而柔波微漾江河滔滔，临萧瑟风，则洪波涌起风掣电驰，大海澎湃，唯见丈波涛，拍岸欲裂世事烟云，变幻莫测，骤生风波，终或达成；心患忧乐，起伏难平，情绪为之波动；而书画用笔，欲遒劲生姿，须令一波三折……从细琢磨，“波”乃水受力而生发之动势。简单一字，涵量可观，足以言物状、喻情态。由此，笔者可转而述及景波矣。
景波其人，属短小精干者，性喜动、行疾而语快，才思特敏且善辨。好学问、苦笔耕。博闻强记，古今中外，无不涉及，且能融会通悟。做事认真，以道义公益为重；古道热肠，以扶携助人为乐。 遇不平事则挺身而出，宁可反受其累亦不惜已。 激愤之时，动真情至声和泪下。是个吃得了苦，受得住怨，经得起磨难的人。自从中央美院附中毕业，年仅弱冠，便只身遥往西陲，至滇工作。长年下乡奔波，驻足村落山寨。基层杂务，农田活计，宣传教育……凡为所欲为，志学精勤， 不辞艰难。身踞穷乡而尤怀拳拳报国济民之心，地处僻壤而未忘孜孜读书习艺之志。既感历自强，且脚踏实地。修炼砥砺如斯者，岂能无成？但得良机，当脱颖而出。俟后，果然一举中榜，考入中央美术学院研究生班，专攻油画，成绩列优，毕业即留校任教。此时虽已身居都中，而其心犹未离生活之根土，几次重返云南，远涉青藏，遨游高原。乘骑步履，数遭危难。风餐露宿，常受病缠。溯河源、攀昆仑。使其胸次开豁，襟怀舒旷。意兴勃发，情之所至，诗思顿涌，长赋古律，纵歌啸傲，而画囊也因其手勤笔奋，作画不辍而随之厚积益丰。此集中作品，即从其千数以上素描速写中精选得之。日前夜阑人静，笔者连翻数过，逐一细细品察，玩味良久，自以为有所得而欲有所言。
回顾近十余年来，各地出版素描、速写集甚多，无论人物、场景、用具、山水、动物、树木、花卉、名目亦繁，难计其数。概有三类：一是仅为创作搜集素材，留当资料，虽能纪录客观物象，然易偏失匠心；二是技巧娴熟，千幅一同，形成套路陈式，恐已流为手艺。以上皆系浮泛之作，一目了然，余味寡淡，难能久咀。而景波所作素描速写，则另属一类。是画者性灵之现、情思之托、心画之迹。无表面之炫感，不哗从媚俗，不坠于轻滑空率。要者是作画其人必先有真情实感，方能情移对象，并与之深入交融，契合一体，化为纯正之造型语言，力求艺术形象之内美动人，熠熠闪光。因此似若简快的速写，实可视为验察画者资质、品格、学养及其直接严苛之衡尺：他是否有一颗天下赤子之心、热爱生活、珍视生命价值？是否追寻真善美，钟情于气象万千之自然造化？他能否用志不分，凝神倾注于艺术，不计功利而勤于劳作？是否有一双锐利慧敏、训练有素、辩精识微的眼睛？是否有一副驾驭笔墨、纵横挥洒之不凡身手？即便寥寥数笔，当可窥测真伪、高低、深浅之端倪。前人云：“应目会心”、“畅情达意”、“心手相师”、“形神兼备”。综释之，亦即思维——观察——表现，三者互为因果。作画者在心、眼、手反复运作之整个流程中，务须高度集中，紧密配合。而眼之作用无疑使关键枢纽，不论心或手，都需通过双眼传导启动。然后诉诸笔墨，使之具有生命力之艺术形象，跃然而出，留驻于尺素。否之，何以成佳品。每览古今巨匠大师之作，足资印证，尚需领悟。析赏景波本集之画，多数精彩之作是其在云南、青藏所得。画中对象皆是普通男女老幼，淳朴厚实，天然无饰，极富生活气息，所以倍觉真切。若再神探细究，便可知其奥旨有四：一曰，见真情。盖景波素描之人物，以兄弟民族为主，他们是高原骄子，生息于 恢宏之天幕下，行止于无垠之山野间。观其言谈笑貌、务劳歇憩。跨驹驰骋、凝眸沉思，一动一静，皆与自然造化结为一体，组成和谐之节律，令作画者激动不已之绝妙情态，尽收眼底儿不仅心慕神追，情之所促，迅振其笔，全神贯注，以捕捉稍纵即逝之强烈感觉。此时，心眼手方得神合，真情自出。二曰，备法度。画者何以能使手执之笔运转自若，全在长期辛苦实践，悉心潜研造型规律，务使功力日深。似利剑之刃，须千锤百炼始能削铁如泥；若神剑之鏃，壁朝夕挽弓方可穿杨中的。法度既备，大道亦存。能纵千里，善守咫尺。至此渐入艺境独步游兴矣。东坡先生谓之：“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良是也。三曰，善用笔。景波此集作品中，无论以线抑或略施明暗之造型，皆取诸对象，发自情性，故骨肉停匀，形神兼得，用笔之际，顺逆取势，相反相成。折冲波行，翻转机巧。若即若离，比笔似断而意犹连，刚柔相济而方圆得宜。简放处大刀阔斧，痛快淋漓，有吞吐江海之概；点睛时细针微尖，毫厘不爽，赖屏息穿行之功。法理必然，意趣偶成。尽合古人“骨法用笔”之妙谛。四曰，得气韵。笔者曾与景波论及传统画论，他认为古人谢赫“六法”中之核心，是“骨法用笔”、“气韵生动”两则。足以体现中国传统绘画有别于西方绘画之审美特质。秉承中国悠长历史独有价值之文化、哲学脉系的画家，在其审美意识与艺术表现上，必然具有中国“文脉”之内质，在面对客观物象时，虽已穷通理法，但更注重发自内心之律动，借变相万千之造化，抒积蕴于胸臆之纯情。大道物我两忘、物我合一，二者难分而皆有佳境，此时，气脉相通而意韵绝胜。试观景波的素描速写，并非惊世骇俗之宏构巨制，只是身处富饶之生活沃土中，情动有感之时，藉素纸而随笔留下的心迹。惟祈鉴赏者能稍安勿躁，静思敛虑，从细审视，必有会意。如本文有助于识其人、识其画，岂不正是笔者之所幸望哉。
壬申初夏撰于野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