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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景波:青海湖归去来辞

文:孙景波    图:孙景波    时间: 2014.9.30

起初,我绝没有想到,油画《青海湖》从草图到画面完成,居然间隔了十二个年头!就画论画,我常觉无话可说,深以为画只是让人一眼看尽的事情,或好或孬,都不必注解或者旁白的。但一幅画的问世有了十二年的经历,对作者而言,这种经历或许倒有比画本身更具说来话长的意味……

1979年9月,我还在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研究班上学,为了搞创作和同窗葛鹏仁学长伙同三位同行,结伴去青海写生。驱车于柴达木戈壁东西,纵马于昆仑山南北,青海湖畔,大河源头,历时三个多月,行程数千公里,生活感受异乎寻常,许多经历至今难忘。那段日子,我们五人共有一台简陋之极的旧相机,谁也不敢指望它的可靠。因此,一门心思地倾注在速写本子上。无论是海拔四千公尺高的关角山隧道旁铁道兵战士宿营地上,还是到泽库草原藏族同胞的帐蓬中,我们白天画,晚上画;电灯照不到的地方,点上蜡烛或者火把接着画。野外写生,渴了,喝口凉水;饿了,啃几口烧饼。傍晚和牧民团团围在地炉边,吹燃牦牛粪烤火,酥油.糌粑、手抓肉,边吃边聊。逢喜事赶去喝口喜酒,遇丧事前去表示问候。天高地远,总觉来之不易,环境艰苦,更觉机会难得,作画便更加聚精会神乐在其中,时刻笔不离手,状态近乎迷狂。

比较内地人烟的稠密,青海高原可谓苍茫荒凉;比较都市的现代风光,青海高原可谓原始粗框。风啸雪飘之夜,孤蓬百里无偶,夜半觉醒,卧听无边天籁之声,如有鬼神呼号,莫名的恐惧袭上心头。当一个寒噤过去,忽闻身旁传来藏家主人均匀的鼾声——那梦香的伴奏,生命的音响,渐渐化为这荒原寒夜交响乐的主旋律,那摇撼山野的暴风雪的狂疟之声,远遁,消散,渐渐转化为那鼾声的陪衬,一种和声,瞬时间如随着我心中的羞愧减弱,远循,消散……渐觉此间更显格外的宁静,安适,舒坦,于是满怀一种良好的自我感觉,悠然又回旧梦。待一觉天亮,走出藏蓬,原上一片银装,晴空万里,阳光照得头皮痒,回看昨夜下榻处,炊烟缈缈,牛羊哞鸣,房主人开始每日生活的忙碌。那次我偶然看见,年轻的父亲从怀中一把扯出来一个啼哭的婴儿,在捧给女人的霎那,一团蒸汽随着那赤裸裸的婴儿钻到母亲怀中的同时,一家人发出开心的呼叫——那种富有感染力的欢乐,似乎在我身心之中也增加了些什么……青海之旅,我也曾遭遇过差点丢掉性命的危险。难忘我一次骑马时“套镫了”,惊马拖着我在地上疯跑,就在要穿越铁路的刹那间,天可怜见,那马镫间的铁环断裂——惊狂的畜牲跑出天外,脱出我一条性命留在尘埃!医生检查后说:“万幸,虽然全身撞伤擦破三十多处,腰肌扭损,大脑轻微震荡,但大难不死,纯属意外幸存。”医生竟置我剧烈疼痛于度外,笑咧咧地向我表示祝贺——也许,这便是青海人对生命的豁达——让你明白,如果白捡了一次活命的时候,其他的伤痛倒有益于人们加深对幸运的体验。此后这些伤痛伴随我在青海漫游了两个多月,然而,时时被这些伤痛引发的确实是一种幸存者异样心态的兴奋。不觉由衷庆幸在这些经历中间,也感受到了自己生命当中,原本也自在的劲力和韧性——天苍苍,野茫茫,荒原之中,这里有牧人放歌的悠扬;飞雪弥天,黄沙蔽日,大漠之中,这里是健儿纵马的嫖姚;孤烟落夜,游狼饿嚎,炉前火旁,是少妇哺乳的安详——天行健,青海生民自强不息,刚健强劲的精神,万古而来与天地同存。

在青海高原,我大约画了几百速写,即十幅油画色彩写生,其间随感而发还勾画了一写创作草图,青海湖是其中一幅。离别青海之日,我依然兴奋未减,颇有一种回家之后要铺排开来,大干一番的欲望。

1980年春天,正是北京画坛在开放大潮前夜进入躁动的初期。我从山野之间归来,行装中草原的腥味还没有散尽,但眼前一阵更令画家们关心的,更让人感到新奇的——关于各种新艺术形式和观念的讨论,却以一种更强的吸引力转移了我勾画青海湖时的种种兴奋,忽然觉出前辈封闭状态中自我感觉的单薄,觉出绘画语言上的贫困和单调。同道们一起讨论“画什么”还是“怎么画”,似乎“怎么画”在当时更为重要。艺术形式,风格多样化的拓展,标志着新美术运动的趋势,喜新厌旧是艺术的天性,走新路,探索尝试,即富有刺激也令人迷惑……说来也奇怪,当时,无论是同道还是我自己,再回头看过去的写生,都对那些显得“土气”的画面,感到种种难入流势的自卑。“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___一个落伍者,自愧“相形见拙”,一个“多情郎”对美的追求不能不“见异思迁”。急切改变“包装”的心理,形成同代人的“共震效应”。

也许是为了在毕业创作中,避免与同学间在选题范围中的碰撞,或者为了另找一个能够跳出自己原来表现方式的内容。我放下藏族题材,回到我曾生活过十四年头的云南。随后画了带有几分壁画装饰味的《阿佤山人》,怀着失败的心情交卷《,阿佤山人》并没有给我以突破的快慰。

1981年,我一度试图把《青海湖》搬上画布,绷上了横宽近3米的画框,又仿佛看到了一年前许多情景。一夜激动,铺了一遍。天亮却觉,还是落入旧习.“到底怎么画”,心中犹豫,举棋不定,涂来改去,一个星期之后,只觉画中一团黑气,再无情绪作继。于是,翻过画面,贴墙靠边。同时也把青海一批写生装入画箱,置之高阁。以为能眼不见心不烦,但却摆脱不了此后长时间来自这种失败情绪的烦恼。

1983年,我受西藏美协邀请,第二次去西藏,又体验了三个月的牧区生活。记得回到北京画室时,一眼又看见被冷落在墙角的《青海湖》,翻过来看,两年不见,又觉近切了许多。借着刚从西藏回来的兴头,第二次拿起笔来,试图用一种带有装饰味的色彩和造型手法,给青海湖一次再生的机会。动手几天后,我却发现原画中人与我这种意向,完全不能相容。我倒像落马套镫一样,感到了一种被“拖着跑“的失控。失败!再一次失败!这回,我用包装布把画裹起来,再一次靠墙。3米宽的画框,看着它,就是一块心病,不料一放就是8年!

此后一些年的国内画坛,堪称是一个风起云涌,气象万千的时期。品类与表现形式的多样,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繁荣。艺术风格中个性意识得,促成了更为多彩的局面。在我,这是一个学习、积累、思考和寻找自己的阶段。人入中年,心在少年,即急切,又浮躁,很难认识一种艺术境界需要相应的孕育时间。容易误以为找到了“怎么画”的新方式之后,其他便会迎刃而解。表面的效法西方当代种种流派,不求甚解的套用,生硬的翻译西方热的艺术观念,自以为移植也是创新,一壶不开,再换一壶。待种种不知其所以然的浅尝之后,新鲜感也随之消失,心中总有不得要领的茫然和近乎心虚的惶惑感。

1986年底,我去巴黎美院进修。一年间,用节约下的生活费,周游了一些欧美国家,饱看了我先前渴望见识的众多大师的原作,体味出,面前种种浑厚博大艺术气象的品质中,都具有一种信念真挚的精神内涵。注意到,那前呼后拥,永无止境的创造精神,都有具一脉相承的文化传统,并非一招一式就可形成如此气象的。先前,我们只琢磨“画什么”——从而忽视了艺术形式表现的探索;后来,当我们一味热衷“怎么画”的时候,又不觉漠视了作品内涵的文化品格。悟到这层时,心中一阵沉重,我今后”“怎么画什么”呢!

1988年回国,教学之余,整理自己画室,重又翻出许多旧日写生,又看到十年前青海和西藏那批旧画。越过近十年学校中平静的生活,这回却让我大为动情。拂去画面灰尘,往事历历,如老友重逢——这段生活不是我自己的吗?我为什么不曾如此关照过我自己?——如果只顾忌题材上碰了谁?那么达。芬奇不会有《最后的晚餐》。如果担心形式技法上躲不开谁,那么生处在20世纪末,还有什么绘画技法没有被同行们指染过?但,那每日迎来的生活,总要每个人去感受它,永远都在变化,永远也不雷同,又“怎么画什么”不可以吗?

当年《青海湖》草图下面记着一行字:“色彩要厚重,单纯,造型要有几分雕塑感,在天地之间,这是一个大家族”——当初那种直觉的要求,如生活借潜意识的自觉。1991年秋天,我第三次座到《青海湖》前,心安理得去寻找那一度被埋藏过的感受,结果,却惊奇的发现,仿佛昨天我还在青海湖畔,捫抚每一个细节都如同在摆弄一件失而复得的爱物。。。。。。说来凑巧,那些天画室邻居不知从哪弄来一条刚断奶的小狗,就像一条小藏狗,竟如我想象中的一般无二,它常常跑到画室中来,静静地蹲在我旁边,直到《青海湖》画完之后它忽然失踪——没有问它从哪里来,不敢问它往哪里去了……现在,它倒是永远地蹲在《青海湖》画中间。

“文章本天成,得失寸心知”,翻来覆去十年间,我明白,那画中至今还有许多让我无可奈何的东西——那种种画到头来也深知无力弥补的缺憾。所以,我不能就画论画,但终于挚著地寻找那感受中的自己——也许是我复去又归来之后的又一层觉悟。

1992年2月与雨山湖新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