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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云表:中国当代油画史上的独特坐标——罗尔纯油画艺术简论

时间: 2015.9.8

在中国油画发展历程中,罗尔纯先生是一位具有特殊意义的重要画家。在中国当今多元并置的艺术创作语境中,罗尔纯先生特立独行的艺术实践作为一个成功的个案,具有很高的研究价值。而他在为人处世中所表现出的独特的人格魅力,在当今高度物质化的艺术创作语境中,更成为一种独立高标的范例,引发人们的诸多思考。

罗尔纯先生出生于1930年,湖南湘乡谷水镇白鹭湾人,他的父亲是当地的一名小学教员,古文修养深厚,擅长诗词书画,罗尔纯幼时就受到家学的熏陶,表现出很高的艺术天赋。但他艺术的根,却深深扎在苏州这片土地上。1946年当他16岁时,受到他的姑母—毕业于苏州美专的罗君健的影响来到苏州,考取了苏州美专,师从一代大师颜文樑,从此开始了他漫长的艺术生涯。

苏州美专成立于1922年,由颜文先生任校长,是继上海美专和北京艺专之后,中国第三所美术专科学校。苏州美专那座建于1930年、有14根圆柱的罗马式宫殿建筑的著名校舍,至今矗立在沧浪亭湖畔。罗尔纯在苏州美专接受了系统的现代美术教育,不仅在艺术知识上,而且在艺术人格的培养上,都打下了扎实的基础。在苏州美专的第二年,他就获得了“1947年春季油画风景写生”第一名,颜文先生将自己的水彩风景画作为奖品奖给罗尔纯。颜文在苏州美专提出了七字校训:“忍,仁,诚,自强不息”。这里没有一个字提到艺术,但是每个字都与艺术有关。这是每一个艺术家都应当具备的精神,即使在今天也同样适用,甚至是更应当强调的精神。罗尔纯一生都在实践、继承和发扬母校的校训。

颜文梁先生在上世纪前半期的动荡革新年代,兴办艺术教育,勤于艺术创作实践,开创一代美术新风。他的油画作品,以出色的空间把握,细腻精致的细节描写,光影交融的色彩变幻,以及写实求真的科学精神,在中国现代油画发展史上产生过巨大影响。但是作为学生的罗尔纯日后并没有在绘画风格和语言取向上在老师的后面亦步亦趋,而是在接受了老师的艺术精神的基础上,走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这其实正是颜文所要求学生的,他曾在《风格与流派》一文中说:“各人有各人的相貌,要是都相同,就分不出彼此了。画画也一样,各人画的画,面貌也不同,好就好在不同。”所谓“众元合一,和而不同”,而从更深层面的艺术精神和审美本质而言,师生之间依然有着内在的渊源传承。

1951年罗尔纯先生从苏州美专毕业。他是幸运的,因为一年后的1952年,在全国高等学校院系调整中,苏州美专与上海美专和山东大学艺术系合并成立了华东艺专,从苏州迁至无锡,以后又迁至南京,成为南京艺术学院,苏州美专从此不复存在。而罗尔纯在前一年,带着“忍、仁、诚”和“自强不息”的苏州美专精神,从沧浪出发,来到北京,先是在人民美术出版社做了8年编辑和创作员,然后到北京艺术师范学院做了5年老师,后又调到中央美术学院,从34岁到60岁退休,在中央美院执教26年。

罗尔纯在当年,是带着湘楚文化的家学和吴门文化的濡染所形成的艺术素养和审美情致来到北京的。从南方的美术学校刚毕业的年轻画家初次踏上北国的土地,便面临着巨大的挑战。“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的特质和神韵,只有在那方水土所培育和熏陶的人身上才最能显现出来。一方水土的风土人情和生态意象,更与那个地域的文化相互映照,融为一体。小桥流水、春雨杏花的江南,毕竟不同于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北国。但是这只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是如何摆脱地域性的束缚,融合南北艺术之所长,为我所用,并且在表现内容和图式上寻找到一个切入点和突破口,来呈现出这种南北融合的艺术探索和追求,体现艺术的本质,实现自我价值意义,则是更重要也是更本质的。

罗尔纯找到了这样的切入点和突破口。这就是这种南北融合的、充满表现主义特征又融入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风格语汇。在他的作品里,构图简约而充满张力,笔触粗放又饱含细腻的情感,粗砺的人物形象蕴涵着脉脉柔情和浓浓的人情味。正如明代董其昌在他的“南北宗”中所说的南宗“裁拘淳秀,出韵幽淡”,北宗的“风骨奇峭,挥扫燥硬”,在罗尔纯笔下成为了他的“如鸟双翼”,两者兼容并蓄,各取所长,相得益彰,得到了有机的融合。这样的风格使他在中国油画界独树一帜,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即在推崇真实再现的写实主义和意识形态化为绘画主流的年代,与大多数千人一面的高大全、红光亮、整齐划一、缺乏个性的作品拉开距离,保持了他独立的艺术人格,这需要胆识,也需要勇气,这与他所秉承的苏州美专的教育精神密不可分,也与他长期以来所形成的审美修养和文化气质有关。这里所说的“南北融合”,是旁观者从理性的角度对罗尔纯的艺术风格的形成所作的诠释和剖析,而对他自己来说,或许还有十分感性的一面,也就是以他的审美修养和文化气质,自然而然地完成了这样的融合和调合,而从南到北只是给他提供了一个成功的条件和机会。

在中国油画的历史上,写实主义油画一直是作为主流艺术样式出现的;表现主义仅仅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初期,庞熏、倪贻德、赵兽等人作为实验性的艺术实践出现过很短一个时期,在建国后的一个很长的历史阶段里,所谓的油画史其实就是一部写实主义油画的历史。而罗尔纯先生所在的中央美术学院,人们常戏称是写实主义油画的坚不可摧的“堡垒”。但是就在这个“堡垒”内部,罗尔纯走出了一条完全不同的属于自己的道路,成为一个异数,一个另类,引起了人们很大的关注。这或许与罗尔纯先生与吴冠中先生此前曾同在北京艺术师范学院执教有关,吴冠中后去了中央工艺美院,而罗尔纯则去了中央美院。吴冠中在北京艺术师范学院时,就提出了“艺术是疯狂的情感事业”,“要教艺术,不要教技术”,“不要求像,而要求美”的观点。罗尔纯显然受到吴冠中的影响,这从两人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深厚友谊便可想见。他曾回忆说:“在这个以重视艺术修养著称的学院里,我扩大了艺术视野,接受了新艺术的熏陶。我与吴冠中先生同教一年级的课,吴冠中先生对梵高、郁特里罗不求像而求美的绘画艺术的深刻理解,使我深受影响。”而吴冠中评价罗尔纯,则说他“是弱者,但不是奴隶。”说他是第一个突破写实模式的艺术家,也是在以前革命的年代,敢于“艺术变法”的艺术家。吴冠中在这里所说的“弱者”,当是指罗尔纯身体羸弱,以及为人的质朴大度、宅心仁厚,性格的与世无争、不求闻达。这在观点鲜明、个性刚直不阿的吴冠中眼中,自然就是个所谓的“弱者”了。

有人将罗尔纯的绘画风格归于印象派,也有人将他归于野兽派,但更多的人则认为他开启了中国油画表现主义风格,是“中国表现主义第一人”。这并非溢美之词。中国的表现主义油画,如果将上世纪三十年代决澜社作为启蒙点,那么通常都将它当作是“八五新潮”后异军突起的、最令人瞩目的一种油画风格样式。然而人们忽视了在此之前,罗尔纯就将自己的创作与写实主义油画拉开了距离,从北欧的表现主义和德国的新表现主义绘画中吸取滋养,并又在中国文化精神的支撑下作出了自为的取舍和辩证的扬弃。在一个很长的历史阶段,艺术创作被扼杀了个性。但是这其中如果有例外,那么在油画家中罗尔纯就是少数的几个人之一。他很早就开始了在作品中融入自己的主观感受的尝试。而随着改革开放,西方各种艺术思潮纷至沓来,欧洲表现主义艺术让人耳目一新之时,人们突然发现,这种充斥画家主观情感的表现和内心感受的宣泄,以尊重个性和依托精神为特征的艺术风格,在八五新潮之前,就已经大量出现在罗尔纯的作品里了,只是他一直以来只问耕耘,不事张扬而已。他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创作的《阳朔》、《桂林三月》,七十年代中期的《生生不息》、《有印花布的静物》等作品中,已十分强调主观感受和主体能动作用,重视审美情感的自我抒发,对物象的形态及色彩进行变异和提升,强化人的情绪状态和精神走向。正如我们从罗尔纯油画作品中见到的那样,是具象的形式,强烈的色彩,自由的用笔,个性的表现,情绪的宣泄。尤其是在色彩上,单纯、浓烈、主观、感性,用高纯度的色彩来塑造作品。他敢于用强烈的色彩,敢于用对比色,敢于用大色域。他的作品,在绘画理念、审美风格、语言形式等多维层面上与当代人的生存状态、精神追求和价值观念达到了很大程度上的同步和共鸣,是一种具有当代批判精神和反叛传统的表现主义风格的油画。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罗尔纯在创作中更加有意识地强调审美主体的情感和直觉感悟,他的以湖南红土丘陵和云南南国风情为题材的乡土系列作品,成为当时崛起的乡土画派的代表。而他的表现主义风格也进入了成熟期。为此,早在1983年,时任中央美院副院长的艾中信先生,就曾撰文称赞罗尔纯:“在我国的油画园地上,罗尔纯同志的作品是很有个性的。他的油画特色,表现在构图新颖、造型简洁、设色明丽、笔意大方,这些因素形成一种热情而又温润的韵致,给人舒畅怡悦的美感。”在这一时期的作品《红土》、《岁月》、《归》、《在西双版纳的土地上》和《凤凰古城》等作品中,画面色彩的调度有极大的自由度,在缤纷灿烂的色彩中既有主观随意性的自然又有装饰性的趣味。在刀痕、笔触的交织中,保持了色彩的新鲜明亮和生动活泼的肌理。这种主观情绪性的表现性色彩,是他生命激情的流淌。罗尔纯爱用和善用红色,用红色显示生命特有的美感。他的《望》、《村口》、《山间小路》、《澜沧江畔》、《新疆古城》、《牵羊的老人》等作品都是用红色的背景表现他对生命和真善美的追求和眷恋,被人们称为“罗尔纯红”。而他对物象的主观把握所作的造型上的表现性夸张变异,则又被人们称为“罗尔纯变形”。

罗尔纯的油画创作摆脱了人为的“主题”在艺术创作中的主导作用,而是在作品中熔铸了属于自己的生命体验和审美价值判断,以纯粹有力的个性绘画语言诠释物象的奥秘和内蕴。近些年来,他的表现主义风格更加成熟,作品也更加依托本土文化精神,成为更为纯粹的表现主义的中国变体。他的创作方法依然坚持长期以来所热衷的写生,始终饱含着内心的激情,以一种神采奕奕的生命感在对大自然的凝神观照中进行创作。《椅子上的静物》、《地中海》、《春天的塞纳河》、《下地》、《新疆妇女的坐姿》等罗尔纯近年来创作的油画作品中,色彩的铺排,笔触的挥洒,给人一种更加浑然一体的感觉,在形式语言上具有“深层结构”的特点,画面上大胆铺陈的色块和粗放率性的色线运动形成“变奏”的形式韵味。他所着意强调的,是形体、线条,尤其是色彩自身的表现力。虽然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不过是极其普通的人物和场景,但是罗尔纯总能把一切逼真的细节进行主观的改造,用内心的意念和感受,操纵着笔触和色彩,使得平淡无奇的情景被赋予了深邃的审美内涵。画面上的每一笔、每一块色彩,都饱含着生命的激情。他的笔触率意奔放,虬结飞动,细察之下或远而视之,可在无序之中见到有序,见到深潜在画面之中的韵律和节奏,使人仿佛走进扑朔迷离的绘画语言的系统中,领略到作品中所充溢的浓郁的表现主义和浪漫主义的气息,深深感受到画家呼之欲出的支撑着画面的心灵颤动和生命激情,一种心灵得到彻底释放的状态。就如同表现主义风格所追求的,放弃了理性的负担与观念的隐喻,体现为一种纯艺术的倾向。

如果说罗尔纯早期的作品还是因他的特立独行的艺术追求而在艺术创作上表现出一种叛逆的精神,那么随着创作语境的日益多元和宽松,他的表现主义油画创作更从“自发”走向“自为”,在他面前所展现的广阔的创作空间,足以使他天马行空,自由驰骋,作品更加显现其“精神性”的审美意蕴。正如黑格尔所说:“艺术也可以说是要把每一个形象的看得见的外表上的每一点都化成眼睛或灵魂的住所,使它把心灵显现出来。”罗尔纯用他的油画作品,做到了这一点。

什么是中国油画的当代性?这是一个被人们一直争论不休的问题。其实最能说明问题的是作品本身。说到底,当代性是看作品的灵魂是否包蕴着时代的审美精神,是用视觉冲击力本身对于观众的征服。我们在罗尔纯的作品中见到了他的属于我们这个时代所应有的价值取向和精神属性,见到了中国油画的当代性。

罗尔纯的作品,鲜活灵动而富有象征意味和表现力度,它们的意蕴不仅在对象本身,而是透过物象感受到形式背后的艺术本体。可以感受到这些作品的创作是形形相因的情感视觉的发生过程,达到了视觉图像与自我精神指向的内在统一。他在作品精神价值上的独立探索,丰富了人们对具象油画内涵的认识。在他的作品中,达到了图式与精神的统一,客观与主观、存在与自我、原型与主体、逻辑与激情的融为一体,显示出发自内心的对精神价值的表达需求,这正是罗尔纯作品当代性的完美体现。

艺术作品的精神价值是不能仅仅依赖图式来直接呈现,而只能从画面体现出的审美内涵和文化品格,引导人们去领悟和认识图式背后所蕴藉的精神价值。那些试图用外在的形式和预设的题材,来直接呈现作品的精神性,实际上往往就会落入图解式和“形式大于内容”的形式主义窠臼。画家只有把自己的审美精神和文化品格有机地渗透到形式语言中去,在构图、色彩、造型、笔触、肌理等方面,更多地融入主观精神因素,突出审美的艺术表现力和视觉冲击力,才能真正体现出作品的当代性的精神价值。从这个意义来说,罗尔纯先生以一个艺术家的文化责任,通过自己的艺术作品将人在世俗社会中对精神生活的追求彰显了出来,将自己的乡土情结和民族精神、时代审美结合起来,真正体现出作品的当代性和时代品格。

英国罗杰•弗莱认为艺术家应该有一种“创造性视觉”。他说:“艺术家一生中重要的事业得以完成,还要通过第四种视觉,我称之为创造性视觉。这种视觉要求彻底与外观的意义和意蕴相分离。自然万花筒般的任何变化,几乎都会在艺术家身上产生这种超然而充满热情的视觉。当艺术家静观某个特殊视阈时,形象与色彩的偶然组合便开始凝结成一种和谐,与线条诸方面的种种关系变得充满了意义。”这种“创造性视觉”的获得,即来源于画家那种发自内心的精神取向。罗尔纯先生的作品之所以能在中国油画发展的进程中具有特殊的意义,其原因之一也正在于他的作品有一种别人所没有的“创造性视觉”,而这正是中国油画所应具备的当代性品质。

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起,罗尔纯先生受法国文化部的邀请,开始了他长达二十年的往返于中法之间的从东到西、又从西到东的双向艺术人生轨迹,也为他的艺术创作始终保持鲜活的生命力和不断全方位感受时代气息,让作品体现出新锐的时代特征创造了十分有利的条件。油画作为从西方舶来的异质文化,一直有一个与本土文化传统和民族精神相结合的问题,也是当代的许多中国油画家们一直在苦苦探寻解决的重要课题。颜文樑在苏州美专办学之初,即明确提出了“中西合璧,造就人才”的教学方针。林风眠先生在上世纪三十年代也提出了从东方传统入手,探究西方传统;从“洋”着眼,审度“国粹”;“中西调合”,“借洋兴中”的观点。而罗尔纯通过对原汁原味西方油画的学习和理解,和由此产生的对于油画艺术本质的思考,富有创意地从艺术表达语言的层面来探索中国油画的“本土化”和“民族化”,并且有意识地在从西方后印象主义的梵高、高更,野兽派的马蒂斯,表现主义的蒙克、凯尔西纳、诺尔德、郁特里罗、莫迪里阿尼,抽象表现主义的德库宁,新表现主义的巴塞利兹、伊门道夫等作品中广泛吸取养料,博采众家之长,融会贯通,以强化自己独特的绘画语言。

所谓“中西合璧”或“中西调合”,其核心和灵魂自然应该是“东方式的审美精神”,这是不言而喻的。这是一种精神引导和文化指向的作用。从顾恺之提出的“以形写神”,到谢赫的“气韵生动”,再到苏轼提倡的文人画的“写意”,这种主张主观表现画家自身的意绪,借物抒情达意的绘画思想,其实中国古已有之,比西方表现主义不知早了多少年。因此“从东方传统入手,探究西方传统”应是切实可行的途径。潘公凯在几年前曾专门著文提出了中国油画“写意性”的命题。他说:“西方艺术的现代发展,抛弃了再现性因素、显性的形式美因素和技艺性因素,而寻求摆脱了物象模拟之后的纯粹化的视觉体验和精神表现,这就与中国画那种追求笔墨与心灵对应的艺术理想有了接近和对话的可能性。”而对此罗尔纯似乎有着比其他油画家更大的优势,他很早就开始自己的中国画创作,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就曾举办过中国画个展。罗尔纯的中国画用笔遒劲飞动,着墨沉着泼辣,造型略作夸张,画面气韵生动,充满文人画的写意气息。罗尔纯曾说:“我喜欢国画写意性,用笔的随意性,用最简约的笔触反映大自然的灵动。”颇有意味的是,在他的中国画作品中,又能发挥他在油画创作中的优势,以西画的造型手法融入中国画的笔墨之中,用大面积的墨色和色块直接表现形体,呈现出极具现代感的色彩构成。这种不同画种之间的融会贯通、相辅相成、优势互补式的创作方法,不也是当代绘画创作值得借鉴的范例吗?

在中国油画界,罗尔纯先生是一位默默的耕耘者。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岁月里,他甘守寂寞,从不追逐名利,却把一生献给了艺术,锲而不舍,孜孜以求,成就了深厚的艺术造诣。他久居闹市,却寂寞守道,为了他所醉心的艺术,“大隐隐于市”,在自己精心打造的精神家园里,惨淡经营着他的油画创作,被人们称为“隐士画家”。这让我想起在苏州的另一位大画家—明代吴门画家沈周,被称为“长洲大隐”,一生布衣,终生不仕,遁迹出世,在他的书画世界里度过一生。隐士的类型各异,有先仕后隐式,有终南捷径式,有终生不仕的等等,其中的最高境界当是由天性所使然,散淡平和,从心所欲,毫无功利之心,做自己想做的事的处士型隐士。罗尔纯就是这样一位处士型的画家,对他来说,功名利禄都是身外之物,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画出自己想画的画。这并非是一种消极遁世的行为,相反他依然是积极入世的,他是以出世的精神来做入世的工作,由此显现出他的隐逸人格的魅力。

罗尔纯为人低调,性格内敛,不擅言说,但内心却涌动着不可遏止的浪漫情怀。马蒂斯说:“所谓表现,对于我并不就是在脸上爆发出来的热情,或通过一个强烈的动作来表示。它更多的是存在于我的画面上完美的布局。”这恰如罗尔纯的作品,是他受到物象的自然形态由情感化的作用变形的结果,是由内在的精神表现所创造的艺术真实。而在他的这些充满激情的作品中,藏着一个真实的罗尔纯。

多年以来,罗尔纯一直处于往返北京和巴黎之间的所谓“候鸟式”的创作状态,使他有一种强烈的视觉定向和方向感。他的这种候鸟式的“迁徙”,其目的在于以一种拿来主义的态度不断从西方吸取养料,与此同时也向西方推介中国艺术,并为他的中西调合的艺术实践服务。从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全球化和本土化的二元对立已成为中国艺术发展最根本的逻辑线索,但其发展的终极目的,则在于促成全球化语境中中国艺术的本土化,而不是在“后殖民主义”话语方式下的立场转换。没有差异,就无所谓交流和对话;没有地域性,也无所谓全球化。我们需要的,是通过对世界各民族、各地域的文化的借鉴,最终形成多元共生、和谐融合的全球性文化生态。事实上,在东西艺术的交流中,通过双方努力是能够找到相同的语境和共同的对话基础的。这主要表现在艺术创造本质和主体精神中的内在联系,在发掘自身文化资源下在审美视角和视觉思维上求同存异的文化表述。今天,地球正在变小,横亘在此岸与彼岸之间的鸿沟越来越小。贡希里希说:“论地理,欧洲跟中国遥相暌隔,然而艺术史家和文明史家知道,这地域的悬隔未尝阻碍东西方之间所建立的必不可少的相互接触。”全球化艺术语境的大势正在走向平等与融合。平等,是对民族文化的创新活力的强烈自信;融合,是全方位以及多元共生。罗尔纯的候鸟式的艺术交流,就是这种在平等与融合的相互接触后的并置与对话。他以一个艺术独行侠的艺术创作实践和人格力量为我们作出了表率。

现时人们常常感叹艺术的功利化和庸俗化倾向,这已是有目共睹的现实。这种倾向的本质正在于画家审美精神和文化品格的贫乏化。而罗尔纯先生的高尚人格,就是对这种功利化和庸俗化倾向的文化反拨。在油画创作中,技巧固然重要,但这毕竟只是基础,实质起作用的还是画家自身的审美精神和文化品格。尽管艺术家也必须具有与所有能工巧匠一样的精湛的技艺,但是艺术家的创作是一种实现思想和人文关怀的“心灵的活动”,技艺只是供艺术家的心灵驱使的手段而绝不是目的,重要的依然是艺术家的文化、个性和阅历,并由此变成“人格化了的精神力量”。

罗尔纯已年届八旬,但他的作品中却依然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呈现出青春和生命的质感。六十年前,罗尔纯从沧浪出发,开始了他的艺术之旅。罗尔纯说:“古人说:‘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足。’我的理解是‘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笔。’只有纯净的画笔,才可能画出纯净的画面。”罗尔纯曾经说过这样一段话来纪念颜文先生:“他远不是什么风云际会式的人物,然而他是一个具有伟大心灵的画家。他的艺术不仅表现在作品上,而且首先表现在心灵里,如果说金钱和权势容易获得人们的青睐,异化一个人的本来面目和自身价值,那么他无疑是彻底保持其艺术家本色的一位画家。”这段话也完全适用于罗尔纯自己。

“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祝愿罗尔纯艺术之树长青。

(本文有删节)

龚云表
2010年5月于上海系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