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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累——诗意的少数派

时间: 2015.9.18

孤独,儒雅
早生华发的徐累如一位隐士
带有温和的疏离与反抗
不明就里的人会认为他享受当下的热烈
殊不知他一如既往地与世界保持怀疑的距离

今日美术馆的个展将近,徐累闭关筹备,是为了好好梳理自己的发展路径。说来有些不可思议,这竟是徐累在北京的首次个展。这个名为“世界的壳”的展览以1995-2013年为时间节点,是一次不完全回顾,但又是几乎说得上是一次“新作展”,绝大多数作品首次公开展出。如此,不免带有一种被遗忘的悲凉。好在徐累并不这么认为,类似的“不在场”是出自个人的选择,“我很幸运,有这些年一个人的成长期,不被打搅,也因此更信赖这种自由。”

“不介入”

上世纪80年代是疯狂而炽热的,不管是对社会大环境还是对艺术内部而言。闭塞后的开放语境使得现代主义思潮在短期内集中涌入。那时的徐累,不是一个与80年代重要艺术事件擦肩扼腕的人。他组织团体,参加89现代大展,参与当时重要艺术杂志《江苏画刊》的特约编辑工作,为当时的艺术史留下不少文献佐证。但恰恰作为85新潮的深度参与者,徐累见证了潮流的脆弱,也感到集体意识对个人艺术理想的制约和伤害,他对潮流的意义表示了不同的看法,对全盘西化的前卫艺术运动表示出怀疑。与绝大多数人不一样,他认为真正的独立是远离,并选择走向另一条回归的道路。他在1993年的一篇文章中说道:“‘非主流’画家值得人们尊重的地方,是深植于他们根性的怀疑精神,确切地说,他们只对那些本质的问题怀有兴趣,并保持深究的实力。本质的问题永远是个‘预言’,而‘预言’的魅力恰恰在于它的‘不介入’。”

实际上徐累并不是逃避主义者,他通过观察和内省,过早预言到二十年后的今天将要面临的问题,也就是他在2008年再次提出的“传统的复活”的观点。他在当时的“不介入”是一个障眼法,说明徐累对时风的投机抱有一种警醒,对非艺术因素造成的损耗怀有免疫力,对未来的艺术贡献抱有适当的野心。“世界的壳”个展中,那些交织着视象复古和观念前瞻、同时又兼容了风格上的精致和厚重的作品,很难想象是出自于一个快步向前的浮华年代的成果,确实给予人们很大的惊喜。徐累尝试中国传统的表达方式,以隐喻的方式叙述他对这个世界的评价,他将自我对现实的怀疑上升为美学精神,实践着一个中国人对于现代艺术的深度解读,并且在此过程中不断重申文化的原型意义。

在时代的喧闹中,徐累自己构筑了一个偏处一隅的精神之城,成为自我的守夜者。因于一个固执己见的艺术家对私密性和疏离感的强调,他的创作在当代艺术发展的浪潮中一直处于一种乏人问津的边缘状态。圈内显然更愿意叙述某种集体现象,对个人特殊观念的认可无法生发成为讨论。正是这种孤独注解了时光的尴尬,也成就了徐累的特殊志趣,于是,他用多年的实践讨论了一个问题——如何用现代性的立场阐释中国传统美学中的固有规则。这无疑是一种少数派的坚持,在今天终于成为值得期待的学术显学。

“见天地”

孤独中的沉潜与坚持,令徐累形成了一种别致的气局。 

徐累从诗歌的意象中得到不少启发。意象在诗歌中的运用往往产生观念上的全新结论,不同的物质形态通过嫁接建立了秘密的关系,从而进入辽阔的想象。徐累的绘画也重视文本的意义,修辞的运用使得他对意象的选择跨入更广博的范畴。他弃人而择物,以与人类产生对话关系的动物入画,在抽离了人的身份象征之后,徐累将观者引入一个漫游在自然和人本之间更为复杂的象征通道。而意象与意义的立场差异,自然将徐累的艺术引导到对世界认识能力的讨论,成为察看现象和本质差异的疑题。徐累熟悉置换的游戏,设立了一个又一个虚幻与真实的对话场,不断制造新的互动,同时又确立新的障碍,这也是徐累艺术中最引人入胜的一部分。

在早先的作品中,徐累对封闭带有一种建立在个人体验之上的图像需求,而在不断阐释的过程中,自身的苦闷与对整个社会的不信任纠缠至深,他似乎在寻找出口。直到去年开始,他的画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见以往的屏风与帷幔,从过往的幽闭中敞开,色彩从阴郁走向明亮,结构更加简洁旷达。徐累以《一代宗师》中的台词来形容其修练的递进过程——“见自我,见天地,见众生”。他说,“我见到了自我,现在‘见天地’了”。

在新作中,徐累又一次回归到自然观的历史主题中。《霓石》凝练壮阔,虚实相间形成了一种浑然天成的互辩关系;《气与骨》系列中的海天格局,不仅准确融汇了工笔和写意的南北宗之辩,也将现实和幻化的关系隐喻为深度的美学印证;在宏篇巨制的六联画《游丝》中,徐累新的形象各有其指向,看上去更为绝然——大象与鸟骸在重与轻之间,鸟骸与衣钵在魂与灵之间,耸石与洞穴在阳与阴之间,亮丽与幽暗在昼与夜之间,时空序列在折叠交错中逶迤展开,命悬一线的钢丝笔直地穿越画面,串联不同物象,平衡强烈的极致关系,带有悬命一生的哲思启示。

这也恰恰反映了传统的“中庸之道”对徐累艺术理念的影响。“中庸”意味着调和与平衡的能力,徐累将这种中国人特有的智性认识移植到创作中,在他的笔下,充满了临界的修辞,包括古今之间,中西之间。 徐累不偏不倚地实践着一种变通的智慧,这在文化资源如此丰富的今天,恰恰是一种行之有效的创新策略。

传道者

近年来对新工笔、新水墨等领域的热烈讨论,是徐累始料未及的。早先徐累的创作并不能被归纳在任何系统之内,连他自己都认为,他的作品是一种个人化的现象,并不足以生发到普遍的风格认知上。但事实上,徐累的实践成果却在经意与不经意间影响了很多年轻人,除了他打开了中国画的现代性通道外,徐累的启发性也不仅限于与水墨相关的探讨。这其中隐藏着相当一部分的内容是关于意识形态的反拨,或者说是一次艺术道德的正本清源。

从一开始,徐累就有意拒绝长期以来艺术对激情的反射弧,完成了反主流意识审美的世界观塑造,用冷冽而静谧的蓝色展现了一场与红色象征不同的悖向,在愈加冷寂、内敛的思考中表达。徐累回避了社会政治领域那种习以为常的嘶喊和喧嚣,或者是对话语权利的激烈争议,他有意将自我激情消解,而进入更庞大的语境中,这语境恰恰呼应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内敛气质与自我修为,与其静观思想相暗合。陈丹青曾这样评价他说,“当众人都在东奔西走充满动感,徐累静坐在那里,反而更加引人注目。”

徐累笔下的物象都有一种幻想的表情。他对现实主义保持距离,即便有具体的物象,也从来不是直白表态,而是放到隐喻的层面进行发酵,这使得他的作品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游离感。徐累坦言,自己并不是是西方超现实主义的追随者,而是使用非现实架构现实,用形而上的梦想包容现实。在徐累看来,他笔下图像所携带的魔幻气质,在中国传统文学艺术中早有根基,一如《牡丹亭》中的“惊梦”,《聊斋志异》中的幻魅。中国古代文学中描写的世界,是现实与虚幻相生相灭的世界,或许仅是黄粱一梦的转瞬。他笔下的物象,怪诞也好,虚无也罢,无非是漂浮在人间上空的奇景异象。

对中国画来说,最困难的创新来自于结构。中国画的传统模式,如同画谱一般依样而造,突破非常不易。而徐累的重要贡献之一,便是自成系统的空间构成。他加入了图像意义的水平线的置入、角与面的切割、景深的遮蔽等,在视觉与境界之间建立了可观可游的情绪流程,其中,中国传统审美中的帷幔与屏风的自然参与成就了这种个人化的意念,即观看区隔于场外,成为了一种不在场的立场。如此欲说还休的距离感,带有中式的羞怯,又平添了几分西方的诡异。对于画面图式的构成,徐累提供了两个来源,一是在明代版画中借鉴画面时空的切割线,再一个是西方构成主义对他的影响,明确了画面中的秩序来源。

连徐累的老师方骏先生对这位学生的成就也予以高度评价,他认为徐累是一代画风的开创者,对未来的中国画进展影响甚大。这也形成一个悖论,在同一辈人中,徐累或许自己想成为一个与时代格格不入的人,但基于对中国绘画传统的解析,其世界观、图像范畴和画面结构的革新,却深深启发了工笔画领域内外的一次新的革新。更重要的是,他令更多的青年人看到,中国画固有体系对人的制约不是绝对的,徐累以自身的思考提供了一个成功的范例,以传统材料表现现代性思维,或是以现代性注解中国传统美学价值的新思维。在徐累之后,很多青年艺术家在创作时展开了相似的表现方式,前者之开山裂石的勇气促成了后者的水到渠成。但面对当下众多对其画面样式的简单复制,徐累认为,艺术家要以自身的逻辑给予成长的空间,重要的不是形式,而是根植于内部的精神象征。他不太认可某种简单的分类,如“新工笔”、“新水墨”,认为精神产品的类型应该建立在更广泛的范畴中,在更高层次上,诗歌、文学、艺术中的创造者,可能存在着气质上的同类,从历史和现实中,徐累都能轻易辨认出他们的影子,这对沉默的少数派是个莫大的慰藉。

原载于《Hi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