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象着一个迷宫中的迷宫,想象着一个曲曲折折,千变万化的不断增大的迷宫,它包含着过去和未来,甚至以某种方式囊括了星辰。我沉浸在这些想象的幻景之中,忘掉了我所追求的目标。在一段无法确定的时间里,我觉得我成了这个世界的抽象的观察者。”
在《交叉小径的花园中》,博尔赫斯告诉我们,一座迷宫可以由任何事物所组成:崔朋的祖先用灯火、砖石和繁茂馥郁的南方植物制作迷宫;在庞大如巴比伦一般的图书馆中,小说家用文字和音节来搭建他的迷宫;树荫下的英国人仅用想象就在迷宫的中心嫁接另一处无所定形的迷宫……无疑,徐累继承了这些迷宫制造者的传统与技艺,只不过他的迷宫用屏风、帷幔、晦明不定的辰光、错置的时空、生灵沉静的表情和其他撩人而模糊的线索所建筑而成。这是一座由形象与符号所主宰的东方园林,歧义丛生,迂回曲折。视线在这里不能一览无余,需要一次又一次地屈服于各种暗示、导引、诱惑与拒绝。每每在豁然洞开的关口,画卷戛然而止,我们以为接近了真相的咽喉,却发现那不过是又一层意义的障纱。
礼帽、屏风、太湖石、垂首之马、凌空飞逝的鸟雀、古代地图、半掩的帷幕……这些经常出现在画面中的元素,若孤立解读,似乎每一种形象背后都黏着了一连串的历史索引与情节联想,其所指也因此呈现出一个相对有限而稳定的意义集合。然而在徐累的艺术中,这些符号化的形象被一种游戏般的句法所串联,在彼此的并置、重组与互涉中重新激荡出想象性的风暴,而观众/读者寻求意义的冲动也因此溶解在一片交织着震惊的迷惑中。
当我们凝视徐累的《守夜者》,湖石的传统美学品格与象征功能被帘幕所营造的舞台感与仪式性所阻断,从画面一角探伸而出的鹿首则加深了荒诞与悖谬的气息。我们无法越过画面背后去寻找纵深的逻辑与指归,我们的目光被胶着、被深锁在这形象所构筑的平面上,被迫在帘幕的每一条褶皱和湖石的每一处空漏之中无目的的游走。在徐累的美学之中,意义似乎被不断地置换为一种运动与过程,而那顶空空的礼帽似乎在暗示:这里本当无人,不过是一种看似完满的虚空。而我们能把握的,仅仅是踪迹而已。徐累的绘画在这里关闭了超验的维度,而向内在性的无限空间打开。正如《蝴蝶志》所颠覆的梦境一样,现实的蝴蝶与概念的蝴蝶共处在同一个平面,在词、物、与物象之间搭建起微妙的三角关系,它们彼此咬合而追逐,将内在性的游戏发挥到极致。画幅的平面由此也延展开去,同观众的现实平面相重合,我们因此再也无法在画幅之外寻找到任何大写的对应物,唯有投身到画面的重重迷宫中,成为游戏者之一。
而迷宫除了空间的存在,还多了一层时间的隐喻。在建筑的诸多形式之中,迷宫或许最具时间艺术的神髓:无数岔路将重见天光的时刻不断向后推延。在徐累的艺术中,延宕是永恒的主题,它化身为半掩的屏风与重重帷幔,暗示着有物在场,它就在帘后,引发我们一窥究竟的欲望,待追索时却无从着力,只有无穷尽的猜测与想象。正如画面中的光线永远晦明难辨,昼与夜的交替仍悬而未决,带着某种山雨欲来时奇异的宁静之感。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或许可以将这种绘画称作延时性的艺术,在抵达高潮或结局之前的片刻被无限拉长,真相被永远地许诺给了下一个瞬间,从而使真相本身化为虚幻的线索,指向无数可能的未来。对观众来说,阅读徐累的绘画,有时是一次注定徒劳的旅行——如果你在出发时带着对终点的企望,那么溯洄曲折的路途也许难免无功而返的颓丧。但若你是那一种双手空空信步远行的人,不择枝而栖,不向时间索求甘酿,宁可用些微之躯成全这无解的精美,而在幻象的巨釜中载沉载浮——祝福这渺小的生灵,他将获得的是无尽可能的宇宙。
李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