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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淳:水墨,在沉寂中升腾——蔡广斌访谈录

时间: 2018.8.28

人类的知识总是希望和世界之间存在着某种假设、概念和解释,艺术就是对这种关系最鲜活的映照。它追求的是那些不可知与流动,所有概念化的僵死之物都与它无关。从这个意义上说,优秀的艺术既可以囊括技术带来求新求变的一面,也可以将这些新与变引向那些古老而恒定的精神事物,关乎存在的“深度体验”。正是在艺术精神的烛照下,让我们即使与他人耳闻目睹了同样的事物,我们心灵的体验也会不同。其实,这种不同正是个体得以保全自我和展示自我的唯一途径。一个优秀的艺术家就是竭尽一生去寻找这种不同,并且让别人相信总有“不同”的存在,救赎的可能性就在那样的“不同”之中。它是心灵的自由,也是人类最根本的自由。从这个意义上说,艺术的本质之一,便是它对世界本身的持续命名。

我们观赏蔡广斌的水墨艺术,应该更多的从整体的人文、社会、历史、政治和经济的大环境和大语境中去思考和审视,他为21世纪以来中国文化的发展做出重大的贡献,在艺术手段和艺术观念这两方面都保持了高度的开放性和革命性。突破传统笔墨限制,不拘一格。蔡广斌的探索是解除了物质的外衣而使之更加开放甚至神秘化。所以,通过艺术作品来理解人和世界的关系,才能获得特殊的视觉感受和内心体验。

——题记

水墨:从传统向当代转换

刘  淳:2000年以后,你逐渐将水墨材质那种长期被内在力量发挥到极至,摆脱了传统绘画中那种庸俗的社会功力性,创造了一种新的绘画形式和艺术风格,它是如何形成的?

蔡广斌:刚到上海时对它的城市建设印象很深。所以《窗》系列的艺术观念基本就是表达当代人的生存处境和状态。它使我更加关注外部世界给人的内心的反馈。比如无数个窗子堆砌在一起,就像垃圾一样,非常扼杀人性。在艺术形式上,线和笔墨的结合,画面大都采用线的成分,里面各种人物基本采用墨的晕染。当时外界非常认可,都觉得我是一个具有突破性的人物。然而,当电脑及手机的智能化革命袭来所带来的生存与意识的改变促使我又必须快速做了调整,开始关注人的精神。那么水墨本身可以找到一些共同点,比如数字摄影。数码相机的出现,拍完之后马上可以放到电脑里进行修改和制作,这个过程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东西出现。一个艺术家的观念产生之后,就会有相对应的艺术形式,而且必须表达出自己的感受。正巧我很长一段时间对影像艺术非常喜欢,也产生了很多想法。所以我就开始思考水墨跟影像之间的关系。

刘  淳:这是什么时间开始的?

蔡广斌:那是07、08年的时候,我跟两个艺术家去上海的崇明岛选工作室,在陈海公路上驱车前往,在东滩上,夜晚的草被海风吹的犹如波浪一般翻滚,那种游荡的感觉和夜色交织在一起,触动心灵底层让我非常感动。于是用相机拍下来之后,突然觉得跟我当时想到的水墨效果有很多相通的地方。比如在现场我考虑到皮肤,用水墨细腻的肌理表现皮肤的起伏,马上便有这种想法闪现很兴奋。人不止形象有表情,皮肤也存有表情波动,只不过更加细腻,很心理化的。当然,这种心理化往往是主观的投射。所以像东滩上的那片草,车灯光打过去,空间效果和皮肤似乎产生了某种关系。这种感动完全是心理化的东西。后来我完成了《陈海公路》系列和《东滩》系列作品,它基本是数字影像与水墨绘制混合在与纯粹的水墨手绘并置结合起来,并置的结果是对两部分内容与形式的互补,这不但扩展了我的水墨空间,也扩展了作品的观念空间。这样的表达方式在中国当代艺术领域中还是第一次出现,所以我很欣慰。随着时间的推移,无论对我个人、水墨本身还是从中国当代艺术近几年来关于个人心理化的语言层面上,都是非常有意义的。

刘  淳:你创造的影像水墨,让人们意识到坚信传统媒介与新艺术媒介的内在关系与外在联系,都有可能成为与当代艺术相一致的精神价值和语言形态;那么这些东西是如何被激活的?

蔡广斌:其实是很自然的事情,更多的是想表达个人的想法和艺术观念。但是这个想法必须是非常个人化的,然后再去寻找最恰当的表达方式,把想法充分展示出来,我觉得这才是问题的根本。观众看完作品之后能感受到艺术家的思想和观念,并产生自己的想法,个人意义和社会意义在此产生共鸣。我想精神和语言就是这样被激活的。

刘  淳:你的影像水墨彻底颠覆了传统意义上的“水墨性”、“水墨精神”和“水墨方式”,改变了人们的认识方式,这是1949年以来的一次罕见的跨域。

蔡广斌:以前,水墨从来没有观念。水墨真正与观念的结合是2000年以后的事情。改革开放之后,水墨作为一种存在形式一直在不断的实验,但更多的还是技法问题,观念并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2000年之后水墨发生了最大的变化就是观念化,个人方式就是观念问题。无论集体意识或个人意识,观念非常重要。当手机这种智能化的机器出现之后,在视觉表达上更加个人化和观念化,所以我的影像水墨最大特点就是很直接的表达了个人的观念,例如我的《自拍》《他拍》系列,这就是一个当代艺术家的思想、态度和立场。这是中国水墨的一个转折,也是一个延续。

刘  淳:非常精彩。你的作品给人最大的感受是不玩弄不装腔,思路清晰、方向明确,精彩之处总是对问题的揭示和对常识的纠正。

蔡广斌:对我来说,其实是一个心理真实呈现的过程,这一点非常重要。今天我们谈论中国当代艺术,其实很难从心理化的角度去展示,更多的依然停留在形式上,我觉得更多的应该从个体角度去挖掘和认识,艺术家如何正确认识自身的问题才是关键。但是今天有多少人真正关注这样的问题呢?!怎样才能让生活更有意义,我觉得个人的角度非常重要,这就是我所说的心理化问题。所以有些东西还是从最基本的做起,就是对问题的揭示和对常识的纠正。

刘  淳:传统中国画所达到的最高水平,已经变成了一种僵硬的抽象形式,你觉得根本问题在哪里?

蔡广斌:精神价值是问题的核心。很多时候我们会停留在技法或传统样式上,这是它的表层问题。内在精神价值是不可缺少的,这就是东方文化的核心问题。今天当代水墨和传统是贯通的,只不过大多数人看传统时看的是技法,当代水墨表达的却是思想和观念。这就是传统与当代的本质区别。

刘  淳:用水墨完成的影像从某种意义上混淆了水墨与影像的边界,这又是基于怎样的思考?

蔡广斌:影像更真实化,观众一看就感受到环境和气氛,那是一种真实的状态。水墨的技法是一种游离的,实际上这两种东西碰在一起时,就是我一直寻找的自己最真实的状态。包括对某种欲望的奢求。这种东西和真实碰撞在一起,就会产生一种超越真实的东西,它是你的精神在真实的情况下产生一种升华。这种感觉在我的作品中出现了,会把有形的东西在恰当的情况下变成无形的,这样相互结合在一起,影像和水墨就显得很自然和恰当。

刘  淳:用笔,是中国传统水墨画语言范式的核心,但在你这里却看不到笔迹和笔痕,你觉得摆脱用笔就是摆脱了传统的束缚吗?

蔡广斌:某种程度上可以这样说。我们不能拘泥于传统的某些方式和固定模式。笔痕与水墨肌理这些东西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使画面的气氛、空间构造、墨色处理更准确的表达我个人的想法和观念。观念表达准确了,那些附加的东西自然会产生的。当然,我也会引导它在观念和思想表达上更清晰、更透彻。

刘  淳:从艺术史的角度来说,中国画的历史其实就是追求“意境”所采取的形式化的手段不断完善,而在绘画观念和审美经验上不断缩小的历史。你恰恰相反,扩大了绘画的观念和审美经验,这是你的贡献。

蔡广斌:对我来说,我的出发点并不是只考虑水墨传承的问题,而更多的是考虑到作为一个人的文化问题和人类的文化问题。比如数字文化和智能手机的出现,使我们今天的文化发生了变化,人的思想和观念也发生了变化。以前的变化可能是自上而下的推动,或者是精英阶层的推动。今天是从普通百姓到精英阶层再到高层都发生了变化。这个变化改变了每一个人的生活方式,也改变了他对文化和社会的认知程度。甚至改变你的思想意识。今天,水墨本身的问题已经不再是问题。你的作品如何和社会结合在一起,如何与时代的发展结合在一起,这是我考虑的问题。

刘  淳:长期以来,我始终认为水墨不是指具体的形态、材料和工具,而是一种文化概念,身份和气质。所以水墨也是认识和寻找自己文化的重要方式。

蔡广斌:水墨对中国人来说,是一种文化的延续。因为它和我们的血脉是混为一体的东西。从个人的角度来说,它会更有力量,一旦它能说明我们自己的时候,这种力量的文化性和社会价值就会得以充分的展现。

刘  淳:中国画从一开始的形成、发展到没落的过程,基本上是与社会保持了一种平衡的过程,没有出现过突破与跨越。你的探索与创造,是不是清醒地看到了艺术史的惰性?

蔡广斌:这个问题非常好。因为中国传统文化和中国画是一脉相承的,清末之后,中国开始大量接受西方文化,发现我们以前的生活和文化已经不适应国人的生存和社会发展,以及人的精神需求。所以我们不能再用传统的方式解决今天的问题。艺术必须发生改变。我一直强调“视觉需求”和“心理需求”,其实这就是今天中国当代艺术的走向,也是水墨的走向。从这两个角度出发,艺术就会发生转变,水墨也会发生转变,水墨的当代性就会在此产生。关键是要回到问题上来,你要找到今天最真实的东西,这才是一个人在今天最真实的状态。

刘  淳:有人说,水墨是一种焦虑,这种焦虑是不是因为它过于成熟的原因?

蔡广斌:其实水墨到了宋代就非常成熟。后来这个遗产一直用了几个朝代,今天,这种焦虑还是一种社会化的东西。如果今天人们没有这么大的压力,焦虑可能会小一些,大家更多的会探讨水墨的文化问题而不是商业化和政治化的问题。所以,当代水墨和水墨大环境是两码事。

刘  淳:还有人说水墨的危机是价值基础解体的缘故,你如何看?

蔡广斌:确实,水墨的价值体系已经成为一种历史了。1949年之后形成了另外一种传统,就是体制内的水墨,它的价值体系其实还没有真正形成,我们就不要以一种批判的眼光去看待它。只是一种工具而已。所以说在今天我们要创造或构建一种新的当代水墨体系,其实就是中国当代艺术问题。如果把水墨作为一种传统文化形式延续,精神因素和文化因素从横向的角度插进来,再和水墨的纵向文化价值相结合,是否会创造一种更新的东西呢!这种东西可能就是新水墨的价值体系。

刘  淳:你是一贯坚持以高度个人化的角度审视水墨并关注现实的艺术家,所以你描绘的东西都非常本质。作品更像放大了的照片,呈现一种沧桑和私密。

蔡广斌:个人私密不仅仅是我自己特有的,在整个中国长期存在着,也是一个非常自我化的问题。只是多了一些压抑的成分,少了一些正常释放的渠道。随着70后的逐渐成熟和80后登上历史舞台,对私密的认识和阐释,在今天都显得急迫而重要。私密的东西一直都会伴随着每一个人,而且在一个人的一生中都会占有非常大的比重。它甚至会左右你的情绪和心理活动。包括人在现实中的欲望等等。

刘  淳:你让我们在你的作品中,重新审视社会现实和日常生活的碎片,那些被忽略的场景和细微的东西,恰恰是一种强烈的印象。

蔡广斌:我的每一批作品结束后,都会有一个空档期,为的是思考下一批作品。所以我会把这一段的情绪带到下一个作品中去。去年我们到南极走了一圈,一直到今天还没有新的作品出现,其实我一直在思考,比如南极那样的空间环境给我的一种触动,回国后又是在这样的雾霾之中,两种环境在我内心产生不同的结果。我不可能直接描绘南极的景色,我会考虑一种浑浊和纯净之间的关系。这才是我目前思考的问题,思考的越是清晰和透彻,作品的价值和意义就会更加丰富。

刘  淳:你的作品除了水墨的变革之外,内心的转变成为亮点,它对应的是什么?

蔡广斌:对应的是传统绘画,这是毫无疑问的。传统绘画解决的就是大一统问题,今天对应的还应该有社会环境和生存问题。如何让用恰当的语言方式将其准确的表达出来。中国当代艺术到底应该朝哪里走?水墨怎么做才会更好,有时候还不是个人化的东西,需要一个大的语言环境。

刘  淳:可能会有观众在你的影像水墨前疑惑,它还是水墨吗?

蔡广斌:这种画面产生的结果会和影像有相似的地方,我觉得当代艺术在今天就是要把你自己的事情说清楚,同时还会产生一种新的语言表达方式。比如我的水墨和影像之间、黑白之间有很大的不同,它就是墨韵的变化,完全是心理化的。我为什么总是谈心理化的东西?因为心理和心理化是不同的概念,如果你觉得我的水墨和影像有一些区别,这种区别就是语言表达方式上的不同。我不会去用水墨描绘影像,所以它与影像还是有根本的区别。

刘  淳:无笔迹晕染的制作方法是你的大胆刷新,为什么选择弃笔?

蔡广斌:弃笔基于两个原因,一个是笔的方式在今天过于形式化,因为它给人的感受就在于笔本身的形式化问题。弃笔就意味着你要重新建构一种艺术样式。它可能是各种各样的,就看你如何使这种样式准确表达你的观念。

刘  淳:关键是,你的新水墨图像又与那些科技图像产生明显的距离,这是你的创造,也是你的高度。

蔡广斌:其实它们之间就是影像与水墨的相通及不同点,实际上它的前提还是水墨本身,只是借鉴了某种表面的东西。两者之间还有一段空间距离,它就是艺术家赋予作品的含义。它和我直接拍一个图像或描绘一个图像是不一样的。我拍一个图片离不开客观的环境,但我创作一件作品时,完全是一个主观的态度。这是一种彻底的变革。所以我的水墨和影像艺术家的作品是完全不一样的。

刘  淳:在过去的很长时间里,我们在讨论水墨画的时候,只谈笔墨而忽略了其他。我觉得对水墨是一种堕落,对此你怎么看?

蔡广斌:一直以来,水墨所关照的问题还是大一统的问题。这是一个大的文化问题,凡是从事水墨创作的艺术家都在追求一个统一性问题,所以就失去了个人的表达方式,也丢失了个性。比如山水表达了空山无人的状态,或者说在一个大山大水的环境中,表达的是一种传统文化的大意境。当我们用这样的思维方式创作时,就可能陷入到扼杀个性的套路中去。它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出发点必须要彻底改变。

刘  淳:水墨的意义,对你来说实现了一种现代转型。无论从观念到技术都是如此。这种双重转变是怎样整合的?

蔡广斌:这个双重转变需要一个过程,比如我刚到上海时,我画《窗》系列就能感受到自己在表达当时的那种心境。那是我对外部世界最真切的感受。

刘  淳:现实世界在内心的真实反应……

蔡广斌:对!一段时间之后,我发现我并没有完全彻底的表达出来,而是借用传统的某种方式,这种结果不够彻底,后来做了调整之后,这种精神层面的控制发生改变,艺术方式与题材都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新的艺术形式就此产生。而且这样的形式就是我的观念,两者同时推进,于是产生了后来的一些作品。也完成了精神层面的转变。我的体会是,放弃的越多,要解决的问题就越到位。刘骁純老师谈到我弃笔的问题很准确,我很接受他的观点。其实,我个人并不一定主张艺术方式的彻底改变,时代的发展和变化不是一天就能解决问题的。艺术也要一步一步的推进才是,准确最好。

刘  淳:水墨与你,与现实世界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关系?

蔡广斌:其实我看世界往往都和水墨有关系,水墨已经不是水墨本身的问题而是表达方式的问题,它是深入骨髓的东西。当我对现实看法发生变化时,我的水墨也会发生改变。

刘  淳:水墨对于你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蔡广斌: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是我精神的全部。

刘  淳:你的探索告诉我们这样一个事实,重要的不是水墨而是实践。这说明水墨本身不是被动从属的地位,水墨工具表达的就是观念。

蔡广斌:这句话很好。重要的是水墨实践和通过实践来感受人的生存状态和处境。重要的不是水墨而是对人的关注。

刘  淳:你的作品大多数是手机拍照,全部来自于现实生活,关键是你解放了水墨,影响来源是大范围的当代艺术吗?

蔡广斌:当然。其实我目前最关心的就是人本身的问题,水墨只是一种工具,一种表达方式而已。我是想通过创作对这个社会集体或某一个人,以及他的精神层面有一个警示作用。

刘  淳:你的水墨实践与变革走的很远,这是对传统水墨最大的颠覆。我想,唯有批判和反思才是理解传统最有价值的方式,中国水墨才有出路。

蔡广斌:又是一个很好的问题。其实它涉及到几个方面的问题,艺术家本身的社会问题,中国文化、政治的走向问题,去掉哪一个问题都不好谈。如果把这些问题综合起来,会有一个很好的把握。虽然有些事情今天我们无法改变它,但作为艺术家都要考虑到问题的许多方面,这对于今天来说会有纪念意义。

刘  淳:你的创造不仅仅是视觉图象的转变,还有你对这个时代激变所作出的思考和视觉想象。迫使每个人作出自己的判断,从这个角度上说,重新寻找回应时代的生活方式和视觉方式,就成为你的必然选择。

蔡广斌:当一个优秀的当代艺术家具备了一定的素质之后,他就会变得很有利,或者变的很弱小。但是无论怎样都会起到一种提示的作用。艺术家的作用也就仅此而已,艺术家不是政治家,艺术家也不是社会活动家,但可以通过他的作品,提供某种可能性和方向,这就是它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刘  淳:中国画发展到今天,我们是不是应该抛弃“中国画”这个概念?

蔡广斌:我觉得完全可以抛弃这个传统概念。因为你所关注的问题就是地域性问题,更多的是传统文化的延续,至于名称并不重要。比如说中国当代艺术家的作品拿到西方展出,只要你对中国传统文化认识深刻,你对生活环境的感受深刻,作品肯定会留下烙印。把想说的话说清楚就可以了。

影像:转折中的重要媒介

刘  淳:你的水墨最大的特点是消除笔踪而重视墨的表现,艺术形式紧随观念,影像与水墨之间互补,语言精确、表达直接。影像在你的创作中究竟起到怎样的作用?

蔡广斌:起到拓展空间的作用,这一点非常重要。比如我当时画了一组作品,第一次展出时,我发现除了视觉冲击力之外,表达的都是人本身的问题。第二次展出时我又加了很多空间作品——和心理因素有关系的空间,自然空间、人造空间和生存空间等等,然后出现了一种新感觉。就像一堵墙开了一扇窗,窗又延伸了墙的空间,也拓展了墙本身的含义。这也是我一直追求的东西。

刘  淳:手机拍照这种当今最普遍最流行的记录和娱乐方式,也是一种平等公开和自由的选择。它开启了一个时代全新的观察方式、趣味方式和视觉方式,对于你它究竟意味着什么?

蔡广斌:对于我来说,智能手机这样一种拍摄方式,有公开的也有私密的,这种现象的出现表明生活方式的改变,每个人的精神空间得到了一定的展现。从另一个角度说,也可以恰当的表现出当下社会思潮的改变。因为这种自拍或他拍的现象已经完全群体化了,然而又是非常个人心理化的东西。

刘  淳:你用一种全新的水墨方式制造了特殊的图像,它的意义不在于你记录了什么,而在于你认识和阐述了什么。

蔡广斌:是的。两种表达方式才能满足我想表达的诉求。水墨缺少的东西影像可以补充,影像缺少的文化性水墨更可以补充。

刘  淳:也就是说,只有这样的水墨才能制造这样的图像。

蔡广斌:对!

刘  淳:你的作品让我们醒悟到,所有关于客观世界的人生和阐述,其本质都是对自我的认识与阐述。

蔡广斌:好、这是个思辨性的问题。其实我一步步走到今天,包括未来的走向,都是遵循这样的艺术方式和精神指向前行的。

刘  淳:以往我们总是压抑并极力改造自己的个性,目的就是为了达到某种共性。今天你的个性得到彻底的释放,这是一个人常态的健康展现。

蔡广斌:我的作品确实是一种心理释放,它有两面性,一面是我对文化和艺术本身;另外一面是生活本身,有很多强加的东西。我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把它释放出来,我希望今后能释放的更彻底。

刘  淳:水墨和影像的融合,对你来说最大的突破和创造性是什么?

蔡广斌:世界真实与内心真实的完美结合。

刘  淳:影像的一些元素被你巧妙的引进水墨中,你要建立一种什么东西?

蔡广斌:如果水墨和观念之间能够进一步混为一体,那才是我的追求和探索。这种可能性还会继续下去,可能会随着外部发展的变化与我思想的再醒悟有所改变。

刘  淳:你的创作是否受到了德国艺术家里希特的启示或影响?

蔡广斌:我的作品受到了西方很多艺术大家的影响,包括里希特的艺术。但是,我更多的是从心理和视觉的真实来寻找艺术方式的。比如,对影像艺术的借鉴和挪用,在这一点与里希特恰恰相反。

刘  淳:摄影作为一种现代性工具不是天生就和艺术有关系的,今天你认为摄影和艺术之间是否实现了一种良性的沟通?

蔡广斌:对。两者之间实际上已经没有什么边界了,关键在于如何运用它。

刘  淳:摄影在今天已经成为当代艺术中的一种显性媒介,成为艺术家表达个人观念的重要手段,那么影像的特点是什么?

蔡广斌:影像和摄影之间最大的区别在于影像本身的细节讲述,因为影像本身会讲到故事,它的细节讲述与呈现。其实影像的特点这个问题应该是两个方面,一种是记录式的影像,另一种是艺术家的作品。

刘  淳:今天,摄影的本质在于题材和内容都具有一定的社会价值,唤起良知,揭示真实,这才是影像在今天所具有的生命力。

蔡广斌:无论影像还是水墨,今天它的最终目的都应该是这样。

刘  淳:在你的水墨作品中,尽管弃笔和不择手段,但我察觉到一种“视觉控制”,它表现在你对水墨和图像必须在严格的控制中。

蔡广斌:“视觉控制”倒是一个非常准确的说法。我的作品的确是为了实现我个人的心理表述,多一笔和少一笔的概念相差是很大的。其实,最大的目的是如何放大在视觉和心理两个层面表达我想表达的问题。

刘  淳:这种“视觉控制”会建立一种全新的观看制度。对传统水墨来说,这是一个重大突破。

蔡广斌:非常好!作为一件作品,我所要表达的并不是水墨本身的问题。而是作品释放的含量与观者形成一种视觉心理的交流。这种交流如果真切,我的目的便达到了。

刘  淳:你的水墨革命机关采用了影像元素,但我觉得做本质的东西是水墨和观念的革命与开放。

蔡广斌:谢谢!无论是我的水墨还是就当代水墨而言,这都是句恰当的总结。当然,我的直觉也如此。跳到远处回看自己的水墨探索很安慰。

当代:新的视觉表达方式

刘  淳:每个时代都有不同的问题,在你看来,我们这个时代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蔡广斌:我们这个时代最大的问题还是心理问题。心理上很多问题得不到改变,或者得不到相同的认识。因为现实依然残酷。

刘  淳:我们都知道,人与社会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既复杂又密切,它是不是引发你思考问题的焦点?

蔡广斌:是的。这些仍然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尤其是在我们这样一个巨变与转折的时代,精神环境将左右你的思考与企望,我们不得不思考,希望通过思考得以改变。

刘  淳:在重建人文精神的今天,人最本质的精神将走向何处?我们飘浮的灵魂 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就成为人们必须面对的问题,这一切都是为了表达自己真实的精神世界吗?

蔡广斌:是的。这似乎很沉重,可是社会的个人的真实太重要了,无论外表还是背后。如果我的作品能够真实的表达我的精神世界与企望,那么作品自然就会显现出我的存在价值和印迹。

刘  淳:艺术能改变什么?

蔡广斌:也许艺术很难明显的改变什么,但艺术可以潜移默化的改变文化的发展和走向,甚至引导文化,使人的精神得到改变。

刘  淳:你的作品不是对现实场景的真实描绘,而是通过对手机摄影的现代化碎片进行复制,你强调的是在疯狂消费物质和快速制造的同时给人类带来的破碎感和混乱的生存状态,还有人们的心理压力。

蔡广斌:手机自拍与他拍的过程,记录了人当时的一种精神意识和状态。这种关注点非常个人化和内心化,也非常准确。另外,通过手机拍摄,在视觉形式方面与你的眼睛所看到的图象产生一种改变。这种改变可能通过手机的拍摄所明确或真实的反射出来。这种反射一定带有某种心理因素及精神上的真实,即一种我根据自拍或他拍的外部景象进行我的心理化的复制。

刘  淳:其实,我更愿意将你的作品看成是探索与实践的成果而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水墨。那么我们如何定义今天的水墨?

蔡广斌:今天的水墨对于我来说,实际上只是对传统文化的一种情感牵扯,这种牵扯使我可以很自由的利用水墨的方式去表达我对外部空间及内心深处的一种看法或释放。这种看法和释放能反应出我的感受,这种感受很深刻。因为它很复杂、很历史、很社会、很个人。

刘  淳:其实,好的艺术家根本不关心自己的创作属于什么,我一直觉得当代艺术最能表达出当代人对自己、对他人和对世界的理解和认识。表达当代人的生存处境和困惑,这就是当代艺术。

蔡广斌:没错。还是一个“真”的问题,如果观众能够很直接的看出您提出的问题,感受到作品中的语言魅力,那么艺术家也完成了他的当代性,这一点非常重要。

刘  淳:世界的真实和艺术的真实区别在哪里?

蔡广斌:艺术的真实存于内心,往往隐藏在背后,或许是种人对外部环境进行精神消化后臆造出来的情景。

刘  淳:如何理解水墨的“当代性”?

蔡广斌:水墨的当代性在于艺术观念和艺术形式的高度融合。这种艺术观念并不是简单对外部世界和自己内心世界的挖掘。准确的说,它是对现实文化走向的一个把握。这种把握与社会文化的走向风头有直接关系。

刘  淳:皮肤在你的作品中是一个不可或略的存在,也是你一段时期的主题。在皮肤的背后,究竟蕴藏着什么。

蔡广斌:我觉得皮肤的起伏很心理化,在这个心理化的背后是对心理深处精神欲望与生理欲望的阐释。很私密也很深入,这种深入尤其在今天,是很多个体生命都存在的东西。

刘  淳:在我看来,你的作品提供了水墨的延续性,意义深远,意味深长。

蔡广斌:出发点和结果都是延续这条线路而展开的。其过程带有某种发现性与总结性,甚至在发现的过程当中,我们会思考很多当下能够解决或解决不了的问题。很多时候作为艺术家敏感的感受到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文化的延续在我们今天需要更多的敏感和智慧。这种聪慧可以使我们很清醒地认识到艺术与文化发展的线路。

刘  淳:其实,天才不仅仅是智力上的优越,天才是对精神的渴望,而且甘愿付出代价,这种代价就是自我。

蔡广斌: 我觉得这和精神拷问有关。这种拷问说白了就是如何真正的认清楚自己。认清你的生存环境,这种环境可能左右你的艺术。艺术的发展主要是精神层面的东西。它将解决当代艺术本身的走向问题。

刘  淳:我们都知道,唐代画家、理论家张彦远有过一句名言:“不见笔墨,不为之画”。这句话在中国影响了一千多年,但在你这里被彻底颠覆。

蔡广斌:张彦远的画论他总结了中国传统文化所秉承的笔墨发展的线路,它是一种集体的智慧。在今天,这种集体传承的智慧很难满足我们当下个人化的内心需求。因为个人化的心理需求必须要依据个人化的心理空间去解决。而且这种解决方式一定会对集体意识产生决定性的作用。尤其是在今天,当时的集体意识在先,个人意识在后必须得到彻底的改变。

“不见笔踪,墨为心理”,是种自然熟成的也是战略性的考虑,这一点刘骁纯老师对我有过提示。

刘  淳:毫无疑问,你的作品在数字时代受到了传媒影响和启示,特别是从前图像时代到图像时代的变化迅速莫测,你觉得在今后还会发生那些变化?

蔡广斌:我的作品还会继续关注人的问题,这种人的问题可能通过某一新构建的图像方式以转换,但它一定更具有代表性和特殊性。另外,关心大范围的人造空间,使墨色更加精神化,是我将拓宽和精化的必由选择。

刘  淳:从你的探索和革新成果来看,传统艺术正在被改变,但首先被改变的是与知识形态类似的表达方式,这一点你走在了时代的前列。

蔡广斌:社会化不单单只是个人化的总集合,但是这种鲜明的个人化的东西非常必要。原有的水墨知识形态如何在中国当代艺术领域里确定它的文化地位,是今天以水墨材料为主的艺术家所必须考虑的问题。因为小到个体、大到民族,它关系到中国当代文化的民族自律性。这种自律性可能更加具有国际含义。

刘  淳:今天,我们谈论艺术已经变的非常困难,原本明确的艺术概念在知识迅速更新的今天,变得暧昧和模糊。艺术种类的边界居然成为保守的代名词。这一点你如何看?

蔡广斌:今天,如果我们仍然抓住这些东西不放,会显得很愚蠢。这种愚蠢将限制我们的思维,而我们的思维不应该只停留在原有的基础之上。而需要根据社会文化的走向,社会的集体心理需求,社会文化的逐渐当代化而改变发展。所以,艺术的样式和种类已经不重要了,它只存在于历史。而历史只能够为我们提供借鉴的过去而已。

刘  淳:评价和确立一位艺术家在艺术史中的地位,主要看它在艺术形式上的突破和艺术观念上是否有建树和开拓,除此之外你觉得还有什么?

蔡广斌:人格。我觉得就是一个真实的问题,它将体现出你真实的生存过一次,并告诉别人,这种真实存在的价值和人格力量。当然,自省很重要。

刘  淳:你还年轻,正是追求与探索、刷新与创造的大好时光,愿你在未来不断有好作品,为艺术史增添崭新的一页。

蔡广斌:谢谢刘淳先生!极富智慧的提问。

关于未来种种脉络走向、关于必要的持续窥视人性的真实、关于我对周围及自我的注视等等。我仍然会不断的敏感、甚至于精神质的思虑,更加明明白白的、成就自己的作品。

时间:2015年03月29日14:20——18:00 
地点:上海华府艺术青舍会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