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乃非物质的存在,它与情感一起时,意味着爱、思绪、冥想、忧伤、悔悟等等;与意志一起时,意味着坚定、谨守的心、统一的心志等等;与智力一起时,意味着审察和探究的心、明白的心等等。年轻女艺术家姜淼的版画《灵性的呼吸》,从个人感受出发,创作意向大部分是对内在个性、非物质本性的自发表现,除了细腻地表现超验的想象,他还擅于观察并描绘与她年龄相仿、成长于当今社会的青年女性群体,以及她们的情感、意志和智力等等。
鉴于自身性别与生活背景,姜淼坦承她对女性的了解胜于对男性的认知,所以女性是她创作以来一直延续的主题。艺术家作为人的意义,可贵的不是女性气质和孩子气,而是女性气质的细腻和直觉,并拥有孩子的想象,正是这二者能够融解僵冷的理性世界,涤除纷繁物欲的感性迷障,向着灵性的纯净源头回归。姜淼的版画分为几个系列,比如《带泥土气息和紫丁香气味的女孩们》,大都画两个或一群年轻女孩,依偎在局促的空间内。暗示女孩们的成长的经历和单纯的亲密感,她们的肢体语言传达出各自幻想、憧憬和心绪,更有意味的是,她们的身体的自然属性被作者赋予一种唯美的阴性美学意蕴,青春生长于大地的本根,然而因着内在生命的释放而芳香迷人。这种对青春的感受性经验认同其实混合着韶光不再的伤感,而又暗含一个消费时代带来的“性别麻烦”。再如《魅影纠缠》系列,多刻画单个女孩为身后莫名的阴影纠缠不休,她力求挣脱投影的束缚。影子讲述了诱惑的存在,画中女孩正在与心魔搏斗,正在抵挡魔鬼的诱惑,正在抗拒对俗世的贪爱。在某种程度上可说,世界跪伏在邪恶的阴影中,与影子的搏斗是一场灵肉争战,因为形象与制约它的看不见的力量相对峙的时候,会激发出战无不胜的强大力量。但人毕竟被长期安放在欠缺和罪性的俗世中,只是有限的存在。俗世是与属灵生命相对的,我们只是暂时客居在这里而已,人不属于这个世界。所以在《魅影纠缠》系列中,姜淼反复刻画天使的原型,刻画女孩长出轻逸透明的羽翼,意欲向上飞离世界——画面垂直而颤栗的刀痕标示出这些女孩内心的向往。
姜淼为中央美院版画系科班出身,从《灵性的呼吸》的黑白灰色调和穿插细腻而爽利的刀痕,可看出她训练有素的绘画功底。中央美院版画专业历史悠久,1954年就已成立全国最早的版画系,目前教学阵容强大齐备,当代著名的前卫画家多数出身于该系科,无疑是一个需要探讨的现象。在此,我们可以看到当代版画已发展到一个新阶段:在艺术观念上重视文化内涵,在精神拓展上观照艺术家个体心灵的独特处境,使之备充分的人文内涵和神性超越;在技法、工具、材料上进行探索和创新,使版画在表现语言上有足够的技术保证和支持。姜淼曾就读于该系第三工作室,王华祥主持第三工作室,其艺术观念一定程度对姜淼的创作产生影响,比如王华祥早期主张“近距离”,认为“观念的东西已令人厌倦,艺术家要回到自己确切的不夸张的生活中。”姜淼描绘的原型正是她熟悉的周遭朋友,杰出画家培根也宣称:他不喜欢画已经过世的人,也不喜欢画他不认识的人,而在他所认识的人中,他也不喜欢照着他们真人画,而更喜欢借助于一张最近的照片和一个最新的回忆。培根的取向使他的画面充满异象,姜淼的作品同样选择最近的记忆,但她画的不是生活的庸常状态,因为庸常的生存是被遮蔽的,所见并非真实所在,庸常排斥冒险的或反常规的事物,人在庸常社会以非本真的方式存在导致生命得不到更新,而姜淼《灵性的呼吸》揭示此在的真相和本真状态。
在艺术语言实验方面,姜淼发展出对具象的偏离感,有机结合了意象和表现性的抽象,人物与画面整体空间存在剧烈的落差,使得作品散发出意味隽永的精神性。王华祥在当代艺术的语境中仍然相信木刻语言的可能性,即版画完全能够再生长出富于个性的艺术语言,他认为过去的木刻仅以轮廓线造型,割裂了形体与背景的关系,使真实的空间不复存在。姜淼《灵性的呼吸》探讨的重要课题,正是如何处理人物与背景空间之间的关系,庸常的学院模式化语言已为姜淼所回避。为使空间达到真实,姜淼描绘的背景多是远离俗世经验的场域和景象,比如大海、河滩、草原,甚至沙漠,但从总体上看,都是不可辨识或勉强可识的超验空间。
姜淼的质地营造也是值得称道的。“质地”一词在版画艺术表现上是指一种带有平凹凸漏原理,展示作品生命力的语言。它可以是纯粹精神层面上的某种感受,也可以是黑与白、虚与实、美与丑、粗犷和细腻、强劲与柔弱等造成“版味”与痕迹的触觉审美。对质地的认知是随着工业文明、现代科学的发展一同并进的,是对绘画消解了透视幻觉之后平面涂抹的不满足。而从审美心理来看,女性的触觉要敏锐于男性,姜淼的木刻版画恰当地领悟并把握了其关键优势。在部分作品里,人局部的肢体器官与深色背景重叠交影,化为灵异之象。姜淼经常使用大面积的黑色来衬托层次丰富的浅灰色调。大块平涂式的黑色属于时间性的视觉形式,它象征绵延和永恒;浅灰色则表示生存本质的神秘与未知的宇宙空间;再加上或横或竖的复数刀痕,整体效果强劲有力,她自己制作了一种锯状刻刀,用以营造画面的丰富质地,保证了在平面感的色域中增强率意的变化以及偶发的效果,拿姜淼自己的话说:她“表现的是行动的利落与勇气,同时衬出的是心理的矛盾与幼稚,之后又是冷静地反思。”显而易见,姜淼在主观上还是想用绘画来呈现一个人的心灵成长的丰沛或不确定性,这个过程在她看来是复杂的,因为她切身体验到女性在青春阶段,如果与男性相比较的话,面临的问题会来得更早、更突然。有关这一现象,法国女性思想家西蒙•波伏娃在其重要著作《第二性》当中有极具体、健全的分析,其中与姜淼异曲同工的看法是:“少女是内向的,受扰的,严重冲突之下的牺牲品,但这复杂性使她肥沃,而她的内心生活比她兄弟发展得深多;她对自己的感情很注意,所以她的感情细致得多,变换多趣。她比男孩具有更多心理方面的见解,因男孩的兴趣多在外方。”姜淼一代人的生活除了具有波伏瓦所描述的普遍情况,同时也面临着当今社会特殊的全新境遇,比如急剧的都市化、网络化、流行文化主导消费等等。在商业社会里,人的一切活动都被转化为刻板的生活样式和受交换价值支配的商品化形式,也就是马克思所说的商品拜物教和异化劳动,最后被掏空的是可贵的人文价值。
尽管《灵性的呼吸》女性意味浓厚,但它仍然区别于感性化的欲望表现,同时也与理性化的社会批判无关,因为她并没有把版画创作视为观念艺术的分支,姜淼的艺术语言更多的特质是抒情性的自由和轻逸。自由是维持并促进个性活力和多方差异的选择性法则,它属灵而不属世,是从捆绑中得到释放,是从欲望习性下得到解脱,并远离了惧怕、世俗,以及败坏的辖制等等。自由与成长相随,成长的过程是重生的、新生的,它使心灵和心灵之间焕发彼此相爱的能量。《灵性的呼吸》大量描绘了人与人之间的依靠和扶持,体现了天地人神的信约、交流和共生。
《灵性的呼吸》中有一部分作品,刻画人与动物、植物联结为一体,一种超现实的想象生成的阴柔魅力,归类为《造物与异象》系列。其中有大批人的颈部长出向日葵花,或女孩的脑袋迸发出植物;也有大批人的脚幻化为蜥蜴的足,或女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变为一只大鸟。据法国思想家德勒兹的研究,人的阴影具有一种自足的、不确定的动物性存在感,阴影从身体那里逃循出来,如隐匿在我们身上的一只动物。德勒兹指出了人与动物存在的相关性,姜淼所绘制的阴影部分正是人与动物之间不可区分和无法确定的区域。人与动植物的联结并不是简单的形象上的组合,而是说明了人与动物的共同事实,即人与动物均有灵性。但“万物有灵”并不是说万物都是神,因为这会导致泛神论和“物神”崇拜,而我们砰然跳动的心驱使我们投入创造的源头,守护万有的灵性之匙。所以不能认为姜淼的作品有泛神倾向,她从直觉上想要表明的是人与万物的共生,因此而出现有机生命的复合与变形,其实都属于自成一体的象征世界。
《创世纪》已经讲明人、动物、植物都是神在一周内创造出来的,尽管神要人管理动物,植物则被神定为人的食物,但因为人是神照着自己的形象造的,所以人并不是中心。古代大哲庄子在《逍遥游》、《齐物论》等篇中也讨论了这个问题:人从来就与万物共生、齐一。人本来是可以在灵里面和动植物相交通的。人与动物的联结只是一个阶段,它最终是要达到一种更为内在、更难以知晓的未来可能性。当我们认信“万物有灵”时,是相信上帝是个灵,在创世的时候已经吹拂给万物以灵性的信息,吹拂是一瞬间造就,而不是某些盲目的形而上学的必要性的结果。
万物皆乘一气,气乃生命之元。《庄子•知北游》有谓:“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灵性的呼吸》中有一类作品专画动物或人的呼吸,吐纳的气体充塞世间,称为《云气生灵》系列。气本自然,无欲无为,故必是“寂兮寥也”;气环宇内,无所不到,无所止极,故必是“周行而不殆”。《说文解字段注》谓:“气,云气也,象形”,《说文解字部首订》则谓:“气之形与云同。但细绎之,则山川初出者为气,生于天者为云;合观之,则气乃云之散蔓,云乃气之浓敛。”可见,云乃天云之独称。坐看云起是一种超然的静观,姜淼把气画得极其夸张,如同变幻莫测的天运和人事——很少有人用木刻版画把气体表现得如此超然、轻灵而凝神自得。
《圣经》以云象征灵光来临,命运的预兆。姜淼也时常不自觉地将凝结的气画成心形。气合于心之论,同样为释氏所崇尚。黄宗羲之《孟子师说》亦谓:“天地间只一气充周,生人生物。人禀是气以生,心即气之灵处,所谓知气在上也。”心反映了人心的境况,如邪恶、愚昧、骄傲、诡诈、刚硬、不信等等这些未获得重生的人的品质,同时也能反映已获重生的人的状况,比如正直、诚实、清洁、感恩、爱他人等。姜淼甚至在画草莓的时候,也画得如心一般,显示出画家期望挖掘年轻女性生活中的内在情绪和处于流变中的心理世界,因为心统领着情绪,比如欢喜、爱、恐惧、气馁、忧伤、痛悔、抱怨、苦恼、怜悯、歌唱等。其中,沮丧是对生活中的一些问题感到绝望,解决沮丧的办法是人彼此支持,把忧虑卸给上帝,并记得与神同在。恐惧则是出于另外一些原因,比如怕将来、怕失去所爱的人、怕危险等等。在姜淼的画中,有一队裸体高举着自己已脱离颈部的头颅大口呼吸——人产生分裂,还画人的头部有一半浸没在不明的背景空间中,眼神惊惧。她也还画有一些男女之间的题材,都是对青春女性处于存在困惑和精神迷津的写照。
回想庄子的审美天地,也总是动员象征界的一些残缺不堪的人物形象来演绎人生,以展示真正完美的价值在于灵魂。对灵魂的感知,对自然界异象的观察,只有那些进入灵性维度的人才能完成,伟大的版画先驱丢勒曾回忆说:“我见过的最大奇迹发生在1503年。当时,十字架像雨点一般从天上降到人们身上,而且更多的是降到儿童身上。在那些十字架中,我看见有一个就像我画在这儿的一样。”丢勒的版画是超时代的,他画出了巨大的宇宙景观,画出了世界末日的恐惧与救赎,以及与《启示录》异象一致的视觉表达。
解除对世界的恐惧的方法,是相信神灵与我们的灵魂同在,与我们的心同在。在姜淼的作品里,心并没有从身体的叙事完全脱离开来,因为心、身、灵、意念和理解力是紧密关联的。心不仅维系人的情绪,还左右着人的意志,比如决定、挽回、愿望、乐意、动机、指引等。《灵性的呼吸》中有画家坚定的意志,有画家对光和自由的向往——作品中多次出现的向日葵、太阳、远山等正是明证。在自由受到压制的时空,通往真理的路便被封锁。对光和自由的临在,不可能求之于现实世界,而只能求之于一颗温柔谦卑的爱心,求之于天意垂怜和彼岸救赎。
2009年4月于清华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