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中国油画界,蒙族画家妥木斯是一位在艺术上卓有成就的特立独行者。我之所以说他“特立独用”,不是因为他是中国内蒙古自治区最有成就和最有声望的艺术家,而主要是因为他对艺术有独特的认识和理解。在长期的艺术实践中,他摸索、探讨出适合他个性的艺术风格,这种风格不见于前人,也不见于同代人。这种风格的出现,丰富了中国当代油画的面貌,也为我们思考和研究艺术创作原理,如何更科学地认识和处理艺术创作与生活的关系,如何从生活中提炼艺术,有所助益。艺术源于生活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没有生活根基的艺术如无源之水、无根之木。但,艺术创作,即使最具像写实的艺术,也不是客观生活的简单再现。艺术家观察和体验生活,积累素材、选择题材和进行艺术构思、处理画面,都必须经过自己理性的思考和感情的过滤,带有相当主观的因素。艺术与其说是生活现象镜子式的反映,毋宁说是艺术家感情体验了的虚幻的创造。中国传统艺术理论中用“悟对”对“实对”的理论,来解释绘画创造不必机械地模仿现实,不应求表面形似的创造原理,强调画家要以个人对世界、对自然、对生活的感悟,创造出不似生活真实而合乎艺术真实的“似”来。应该说,妥木斯是中国当代油画界最早领悟这一原理的画家之一,并在这方面有丰硕的探索成果。
妥木斯1958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1963年结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油面研究班。学习期间,他受到王式廓、吴作人、罗工柳等名师的教导和指点,不仅打下了较为坚实的造型基础,而且对艺术规律有所领悟。早在50年代下半期,学生年代的妥木斯就开始了油画创作,有作品《黎明》参加第一届全国青年美展。1963年回内蒙师范大学任教后,先后有《毛主席在北戴河》、《守场》、《炉前工》、《送别奶车》等问世。当时,他虽然按照流行的模式作画,注意表现画面的戏剧性情节,但重视人物形象刻画、重视表现技法如关注画面上笔触与刮刀的趣味的特点,己经显现出来。“文革”中他遭受迫害而致残,性格倔强的他在1980年与牧民们一段难忘的生活,以及无边无际的锡盟大草原给予他对人生、对艺术新的感悟,促使他以更为开阔和博大的胸怀去面对现实,面对艺术,探索绘画的奥秘。妥木斯的艺术风格由此发生转变。1981年,他在中央美术学院陈列馆举办个展,展示他的新作九十余幅,立即受到同行们的关注。这些作品最鲜明的特点是加强了写意性,如《拉水车》(1980)、《查干胡》(1981)等。欧洲油画本质上是描绘和塑造的艺术,但真正有创造性的艺术家们在描绘的过程中,无不包含某些“书写”的技法,以加强抒情的意味。具有悠久书法和写意艺术传统的中国人,在油画中发挥写意的特长,就更是“中国油画”的应有之义了。妥木斯在油画艺术中之所以追求写意性,有多方面的原闪所促成:他从中国传统艺术岩画、画像石与画像砖、壁画、文人画所受到的艺术感染,从包括现代艺术在内西方艺术所得到的启发,他在自己艺术实践中摸索到的经验,包括创作中偶然效果引发的思考与刺激,也从前辈艺术家如他的老师罗工柳等人那里受到的教育。这个探索过程是逐渐的,从不自觉到自觉,并且不固守一种技法,不时有意识地变化着自己的绘画手法,以探求更大的表现力。例如《倚》(1983)的画法实际上是对《查干胡》画法的某些修正,除了更关注人物形象外,画面也更为自由、洒脱和耐看。1984年创作的《垛草的妇女》是妥木斯的力作,这件作品的成功之处不仅在于绘画技法的独特,而且形象塑造、人物动势和构图安排,都有恢宏的气势。可以说,以这件作品为标志,奠定了妥木斯“内蒙古草原画派”领军人物的地位。确实,这位执着于事业的艺术家,以自己在教学、创作上的辛勤劳动和广泛影响,对内蒙绘画人材的培养和内蒙独特地方画派的形成,做出了重要贡献。值得提起的是,深谙艺术规律的妥木斯告诫他的学生和子弟们,切切不要模仿他的风格。近20多年来,内蒙油画家的队伍日益壮大,新人新作不断涌现,在风格上呈现多元、多样的态势,是和妥木斯的努力分不开的。
80年代中期之后,妥木斯有两次出国访问和考察。他从欧洲各大博物馆的经典作品中吸收营养,更自觉地寻找自己独特的绘画语言,对于艺术界流行的“观念决定论”明确地表示质疑。他认为艺术创作中的观念只能寄寓在生动的、可以观赏的视觉艺术形式之中。也是从这时开始,他更加认识到他作品中己经显现出来的画像石砖拓片味、金石味和岩画味之可贵,并努力强化这种属于他自己这种意象性的绘画风格,如进入90年代的作品《拢》、《带绊的瘦马》、《九月》、《长嘶》等.只是在这些作品中,他或者更加重视色彩的表现力,或者更注意偶然效果所造成的画面生动性,更注意线、形、色转换的韵律和节奏。
妥木斯的画面大多是沉静的,他认为沉静的画面更易抒情。在日常生活中喜欢在静中观察和思考的他,也自然偏爱用宁静的画面抒发自己的情怀。我以为,妥木斯追求静的艺术境界,可能还与他不断研究和实践的武术这门学问有关,他深入到了中国传统文化以静制动的奥秘境界,体悟到静的力量,认识到静中包含着更丰富的文化内容,静中予人以更多的思考与想象。也是从武术中,妥木斯接受了中国哲学中“无过与不及”的“中庸之道”思维。他正是用这种思维方法宏观地看待艺术创作,微观地处理自己个人艺术风格的变化和解决画面上出现的问题。他在规则、束缚中寻求自由与突破,又力求在自由与突破中不逾距。
妥木斯就是这样自在地行走在前进的道路上,按照自己选择的方向,展示着自己的艺术风采。
邵大箴
200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