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常道先生的老门生,我可以说:“弟子事先生,于兹有年矣!”自1961年先生从中央美院国画系毕业,分配到北京工艺美校任教起就是我的老师。直至今天,先生还在指导我、教育我。近半个世纪的师生情谊是极深厚的。然而拿起笔,想概括地介绍一下先生,却很不容易,因为先生太朴素、太广博、太真实了。许许多多的事情让我觉得“心之所达,不易尽于名言;言之所通,尚难形于纸墨。”
今为读者试言之:先生是一位极通达、透彻的哲人,他视坎坷如夷途,且能以睿智的语言,启悟旁人。
先生是我所见过的最勤奋的画家,他师古人,临摹探赜至千载之上;又师造化,写生搜奇行万里之遥。韩愈在《进学解》中借学生之言说:“先生口不絶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贪多务得,细大不捐。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先生之业可谓勤矣!”作为常道先生的学生我也想说:“常道先生口不絶述于六法之要,手不停传乎百家之玄。临峰峦必记其势,析画理必探其源:笔笔相生,阴阳了然。登万山而茧足,恐铁砚将磨穿。先生之于绘事可谓至勤矣!”先生之勤,只要看从地面迭起超过身高的速写本就足以令人钦佩、令人叹服了。他的画稿、他临摹的碑帖、创作的精品不止等身,可以说足以“汗牛充栋”了。
先生是一位“有教无类”,循循善诱的好老师。他抓住了中国画最本质的东西,口传手授,诲人不倦,因材施教,让弟子们心悟手从,各臻透进之途。
他又是一位和蔼的长者,生活中许多小事,他反过来要关照那些粗心或糊涂的同事与学生。国画教研室大大小小的事多由先生操心。九十年代初,学校组织到胶东海滨去消夏,衲子不会游泳,先生说:“我教你!”我不会吃蟹,先生说:“我教你!”直到今天,我们俩还是没学会,这大概是先生教学最失败的例子了。
先生在学生时代即被错划为右派,多少年受到不公正待遇。在十分压抑的政治气氛中,他泰然处之,六十年代初,他被下放到西山植树。先生在劳动中与同事、与老乡相处很好。非常乐观,工余则画写生、画壁画,颇有苏东坡在儋州,身负大瓢,行歌田间的意思。还镌刻一方印曰“造林指挥部员外郎”,真是豁达之至!先生还有两方“官印”一曰“右将军印”,一曰“右丞之印”,“右”字之意不言自明。王右军、王右丞、是书、画史上的高峰,也是王姓的骄傲,故先生用这两方印,是很有深意的。
“文革”中,根本没有画画的条件。可就是用写大字报的纸墨,先生仍然在作画,但这些作品是很难保存下来的。现在留下的《红拂立梳图》就是那时作品的孑遗了。
河间郭风惠先生,是著名诗人、书法家、画家。六十年代初应聘到美校任教时,已逾耳顺之年。郭先生才高学富,辙环天下,阅人多矣,独与常道先生为忘年交,经常到“三实堂”清话,甚为融洽。常道先生名其居曰“三实堂”,当时只是集体宿舍中的一隅。郭先生倩常道先生为之写照,又请秦仲文先生补景,翰墨之缘日深。正欲进而精研诗律,因常道先生去西山植树而中断,至今仍引为憾事。“文革”开始,郭先生的数千卷藏书被洗劫一空,常道先生在地下室的烂纸堆中,拾得郭先生早年的诗集《风惠楼诗賸》一册、郭先生手抄清人诗册页一件、及郭先生自用印一枚,珍藏起来,永为纪念。
八十年代中,我得到一幅郭先生墨迹,请常道先生再画一幅郭先生像,先生援笔立就,写郭先生安坐山石之上,手把书卷,凝神静思。郭先生的子女、学生都认为形神毕肖,与郭先生雄浑的诗篇、苍劲的书法放在一起,可谓合璧。
先生常对我们说,他在中央美院上学期间最大的收获:一是去了敦煌、永乐宫临摹古代壁画,二是叶浅予先生不时请当时画界名家陈半丁、溥雪斋、徐燕荪、王个簃、傅抱石、潘天寿、唐云等讲授与示范,开扩了眼界。中年以后他专心研习齐白石、关良的人物画,创作多取材于中国古典诗、文中的典故及京剧人物。曾为《世说新语》、《聊斋志异》、英文版《中国神话》、韩文版《三国演义》、《金瓶梅》文学名著绘制插图数百幅。山水画师古人,早年临摹清代画家石涛及明代画家沈周,中年以后师法近代画家黄宾虹、齐白石、曾多次登临黄山、雁荡、青城、峨嵋、泰山、华山、游历桂林漓江、长江三峡、黄河、富春江,皆有纪游之作。
先生对白石老人非常崇敬。学生时代,由李苦禅先生带着,去跨车胡同齐宅拜见了齐白石,故有印曰“也曾一登寄萍堂”。由于先生倾心于齐白石、黄宾虹两家,有位同事开玩笑,说他“迷齐惑黄”。先生吩咐我以此意入印,我遂刻了“崇璜尚质”一方印,一则用了两位老人家的名,还有一层意思是华美与质朴同尚,“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这正是先生的风格。
先生写字作画,执笔很松,似得苏轼“虚”“宽”之旨。行笔极快,然沉着坦荡,浑如铁铸。似少齐白石之霸气,黄宾虹的诘屈,而笔挟浩然之气,墨蕴蒙养之灵与先贤们是一致的。故衲子曰:“他就是苏东坡!”
先生曾为我画过一本册页,画有白居易诗中的小蛮和樊素,不肯低头的强项令董宣,还有陶渊明、王子猷、倪云林等,册子很小但笔墨非常精彩。我在册后写了一首小诗为跋:
先生居北郭,门前几株柳?洗砚池头树,花著墨痕否?
思涌笔不闲,铁砚磨将透。夏日忘拂汗,冬夜误呵手。
意与古人会,情貌一挥就。杨柳小蛮腰,樱桃樊素口。
董宣强项直,倪迂腴弗瘦。陶令怜松孤,子猷爱竹友。
斑驳几印痕,知君乌衣胄。右丞右将军,青史名不朽。
君能兼其美,孰复出其右!
——跋常道先生画册1984年4月
今先生已年逾八旬,每日仍笔不停挥。他作画的宗旨是“阴阳相生、笔笔相生。”所以学生开玩笑说:“先生的画是生出来的。”是的,先生的画生自造化、生自心源。生生不息,如此生下去,先生艺术青春常在。如此生下去,期颐可待矣。
门生 卜希旸 2018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