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

杨小彦:形是一切——王肇民艺术论

时间: 2020.11.9

王肇民,安徽萧县人,1908年生,1998是他90寿辰。

王肇民早年喜好绘画,在家乡读中小学时有幸受业于几位很有些造诣的美术老师,少年时代就打下了良好基础。22岁时考入国立西湖艺术学院,后来的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受业于李苦禅、蔡威民、方干民诸先生,与李可染同学。同年,王肇民参加了美术青年左翼组织“一八艺社”,担任研究干事。由于这个原因,第二年他被学校开除。校长林风眠见王肇民是人材,遂专程疏通,使他转入国立北平大学艺术学院,就读于西画系。到北京后,王肇民习画之余仍然热衷于社会活动,组织“北平木刻研究会”,自任组织干事和研究干事。这个研究会与“左联”有密切关系,是“左联”的一个外围组织。

从王肇民早年的社会活动可以知道,他对于社会、政治与人生有着积极参与的态度,不像后来外人所以为的,只关心绘画。只是到了中晚年,由于各种原因,他才把这种关心深藏于心,少有流露。

1933年,26岁的王肇民从北平大学艺术学院毕业。同年年底,他到了南京,进入中央大学师范学院艺术系当旁听生半年,专攻素描,任课老师是当年著名的油画家颜文梁。第二年王肇民复返北京,就职于私立北平艺专及艺术专科职业学校教授,兼训育主任。任上,王肇民推行“教务主任、训育主任与学生会主席三结合”的办学方针,试图对美术教育有所振兴。[1]

王肇民70岁以后,曾经回忆他的学生时代:“我的学生时代,最初进的是杭州艺专,这个学校的老师是受印象派影响的,长于色彩,因而我就学习色彩。其次进的学校是中大学院艺术系,这个学校的老师,是受学院派影响的,长于素描,因而我就学习素描。再其次进的学校,是北平大学艺术学院(王先生可能把次序写倒了,从他的自编年谱上看,他先进的是北平大学艺术学院,次进中大师院艺术系——笔者注),这个学院虽一无所长,而这个学校的所在地,也就是故宫博物馆的所在地,富于民族文物的收藏,因而我就学习民族传统。此外,并参加‘一八艺社’,学习版画和马列主义。总结四处所学,各有不同,各有偏向,但加在一起,便比较完整。”[2] 这是一段实在的话,也是王肇民对自己学习的一个概括。的确,从他以后的艺术实践看,四个方面的内容在他的作品、言论和诗词中都有所表现。

可以想象,年青的王肇民初为人师,满腹经纶,是想有一番作为的。可惜好景不长,不久爆发“七七事变”。这时,安徽萧县沦陷,返乡休假的王肇民遂参加了新四军,在军中做抗日宣传工作,也为当地中小学绘制带有抗战内容的课本插图。两年后,由于父亲病逝,他去奔丧,千里跋涉,沿长江到了重庆。此后,在抗战期间,他一直滞留在陪都,做了一名小学教员。

在那些寂寞的日子里,王肇民成了一个几乎不发表诗作的旧体诗人,国难家难,使这个本来就敏感的画家一发而不可收地写了几百首旧体诗词,详细记录了在那些郁闷的岁月中复杂而曲折的心路历程[3]。有意思的是,王肇民的这些心路历程,在他以后的画中却不曾有过鲜明的表现。如果不是笔者有幸读过他大部分的诗作,也不会知道这位杰出的画家原来还有着那么充盈而伤感的情绪。

解放后,王肇民到了武汉,成为武汉中南大学文艺学院的普通教员,教素描。1953年中南文艺学院和华南文艺学院合并成立中南美专,胡一川任校长。1958年中南美专迁往广州,改名为广州美术学院。在这一过程中,王肇民一直是普通教员,所教也一直是素描。从这个时候开始,王肇民专攻水彩。按他后来说法是选了一个不起眼的小画种,尽平生最大力气,画出令人赞叹不已的作品(“至于我学习水彩画的原因,那就更简单了,也就是人皆不学,我故学之,不愿与别人争热门。”见《画语》,载广州美术学院学报第十四期)。

艺术界对王肇民的认识是在80年代以后。50年代、60年代和70年代,王肇民不论在学院范围还是美术界,都不能算是重要画家。一直到80年代初,王肇民在给学生上课时还不无自嘲地说,他的画“从来过不了海珠桥”。[4] 因为广州美术学院建在广州珠江南面,算是郊区,所以王肇民用这个说法来比喻自己遭受冷遇到了何等可怕的程度。

的确,30年来,王肇民的水彩画少有机会参加各种类型的美术展览,更始终与那些年代的主流风格无关。客观说,不能把王肇民看成是一个不理世事的超然画家,他也曾热情地投入过解放后的生活中,画过不少反映热火朝天的建设工地的速写和水彩,画过工人、农民和士兵的肖像。但他还是没有受到起码的重视。不仅如此,他还不时受到一种批判的威胁,起因是他那些当时不能为人理解的绘画风格,尤其是他常常有所流露的对流行的“苏派”画风的不满。80年代后期,王肇民曾写了一首纪念李铁夫的五言诗:“共言钢铁骨,谁解雪霜心。草木馨香冢,丹青寂寞人。”[5] 尤其是第四句,是王肇民自己大半生的真实写照。

王肇民临近70岁时,也就是70年代末80年代初,才开始受到美术界的重视,其绘画、言论和观点,开始被人们所认识。至于他的旧诗,直到现在知之者仍然很少。

一个人过了漫长的年月,终于被人们认识,得到专业界的高度认可,虽然姗姗来迟,但还是幸运的。从这个意义说,王肇民在绘画上的努力并没白费。

王肇民终其大半生,始终是一个教员。他一生严格要求自己,从不马虎了事,对学生也是极端负责认真,教学上从不儿戏。笔者有幸成为他退休前最后一届学生,亲自受过他的教诲,虽然十几年过去了,至今依然记忆犹新,不能忘怀。

王肇民第一天上课告诉我们,老师重在言传身教,帮助学生解决实际问题,所以必须和学生一同作画,学生画一张,他就画一张。他告诉我们,他的许多作品是上课时与学生一起完成的。果不其然,在他为我们班上课的一年当中,学生画多少张画,他老人家就画多少,一张也不少,包括画石膏躯体。这种作法,在美术学院恐怕绝无仅有。而且,上课时,他总是准时到课室,中休则认真向班长说明去图书馆,15分钟后即回。在这方面他从未出差错。当时我们对王肇民的这些工作习惯不太放在心上,有时甚至还会大惑不解。到了今天,回想起来,才对他格外地肃然起敬。

王肇民这些做人的性格,有助于说明他在绘画上的成就。他当年反复说,画画不能凭才气。他说:“有才气的画家偶尔画一张好画,我张张都是好画!”后来王肇民把这句话写进了《画语》。在《画语》里,王肇民是这样写的:“作画偶然画得好靠灵感,一生画得好靠学问。所谓江郎才尽,不是才尽,而是学问尽了;不是老而无才,而是老而不学。不学所以无才,无才谓之才尽。”[6] 变成文字,说得周到了,但我还是时常想起当年王肇民在课堂上的说法,那说法铿锵有力,让人印象深刻。在《画语》的第三二则,王肇民写到:“我教素描的方法,二十多年以来,几乎是每堂课,都只是给学生提一点意见,错误之处让学生自己去改正,非至万不得已,是不会亲自动手去修改作业的。而同时把剩余的时间,与学生一起去画素描,以收口传手授之效,做到师生之间是个真正的同学。”[7] 读到这一段,我才理解王肇民上课的习惯,明白他所说的学问指什么。我想,这学问应该指一种对待事物的诚实态度,一丝不苟,钻研不止。至于师生之间,可以共同交流切磋便足矣。

王肇民上课时,还有一个教诲很重要。他反复要求学生“读画”。他当时在课堂上说我们看画册就像看连环画一样,随便翻翻就过去了,没有效果。开始时我不明白这个“读”的含义,求教于王先生,他回答说,你能否一晚上只“读”一张画?更有甚者,他希望我们一个星期只“读”一张画,要安静地“读”,安静地理解。他补充说,能否这样去读,第一个晚上“读”构图,第二个晚上“读”笔触,第三个晚上“读”色彩,第四个晚上“读”造型,等等。于是,我开始按这种方式读画,果然收效巨大。从此我逐渐养成读画习惯。坦率地说,现在我也是用这种方法去读王肇民的画的。我以为王肇民所说的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方法。如果我们没有耐心解读以往的杰作,如果我们对于绘画缺乏深入了解,我们就不会在这一问题上有丝毫发言权。由此我更深入地理解王先生所说的“学问”的含义。坦率说,这“学问”正是“读”来的。一生读画不已,犹如读书一样,学问才能长进,才能老而有学,不会江郎才尽。

王肇民终其一生所做的最重要的工作是绘画,他不怕寂寞,不怕受冷落和受排斥,不改初衷,不改风格,不改观点,算是一个极其固执的人了。为了阐述自己的绘画观,他不仅斥诸言论,而且还铺演成文,留下一本精简的《画语拾零》。[8] 在这本小书里,王肇民提出的最为重要、外界非议也最大的观点是“形是一切”。为了“形是一切”这个观点,王肇民不怕得罪权威,不怕历史上的“不刊之论”,直把矛头指向顾恺之的“传神写照”,从而促使人们对传统绘画理论中的“形神论”做出认真清理。从这个角度看,王肇民的言论又具有了理论成份,值得认真探究。

王肇民所做的另外的一件事就是写诗。他一生笔耕不缀,把写诗看作是另一种人生体验。我读过他大部分的诗稿后,认为他的诗词应该是近一个世纪以来,一个普通画家的真实的心灵纪录,值得仔细阅读与体会。

王肇民《画语拾零》中,有三个观点最为引人注目:一是“人当物画,物当人画”;二是“内容不决定形式,形式可先内容而存在”;三是“形是一切,一切是形”。[9] 仔细分析,三个观点可以统一于“形是一切”。也就是说,“形是一切”构成了王肇民绘画思想的基础。

关于“人当物画,物当人画”,王肇民的解释是:“人物之间,相互引喻,以增身价。诗有比,画亦有比。”还说:“画人,表情重要,品质更重要。”初看以上两段,似有矛盾。既然是比,以物喻人,同时又强调画人的品质,那么品质是否等于物?依我理解,王肇民的物非泛指冷漠的事物,物在他的心目中也有品质存在。例如花,王肇民说:“我画花,是画其生命的变化。鲜花可爱,而残花可怜,各有意致。所以我作画,常画残花。”例如柳,王肇民强调“诸树中,柳树最美。老干如铁,嫩枝如丝,极得刚柔结合之妙。”物如此,人当另论?所以王肇民喻人如喻物,看的是对象的品质。再深究一层,王肇民之所以突出人物相比,是看出人与物同为作画对象,都可落实于形,形中见品质,形中见格调。在这一点上,花可喻人,人自也可喻花。“作画,要由形开始,由形终结。”“一般人画像,尤其是画少女像,多喜欢把眼睛画得大一些,脸孔画得长一些,按照世俗的美学观点,去修改形象。我则不然,只有在不歪曲现实的基础上,把形象加以深化。盖形象特征与性格特征有密切的联系,取消了形象特征,就取消了性格特征。”“有的人,见一些画画得很繁琐,以为是表面描写的结果,因而问,是否可以单单画物体的本质。我说不行。比如画一只苹果,颜色是表面的,不仅要画,而且还要当作重点去画。”可见,不管喻人还是喻物,也不管画人还是画物,只要落实到形上,从形出发,所达到的艺术效果是一样的。舍形而无其它,更遑论画人或画物。

由此王肇民生认为:“内容不决定形式,形式可先内容而存在”。关于这一观点,历来争论颇多,见仁见智,不一而足,王肇民也反驳最详、最力。当然,今天看来,这场争论早已过去,是八十年代才会有的问题。其中争论的关键是对“内容”应该如何界定。过去理论界对内容的界定是有所含混的,是对绘画中母题、图式和趣味三个概念相混淆的结果。画家一切皆可画,但传统入画标准决定了画家对作画母题的选择。诚如王肇民之喜欢画残花与飘柳,是因为这两个母题体现了他所需要的趣味:生命的兴衰和运动的刚柔。从美术史看,确定母题显示了入画标准的变化,对母题的趣味阐释导致了一系列图式的出现。仅仅从流传甚广的《芥子园画谱》即可看出这一现象。在这里,趣味的历史可说是美术史中最变化莫测而又引人入胜的领域。关键是,趣味需要寻找代用品,于是制像就开始了自身的历史,图式转换通过不同艺术家的创造之手而表现为人们通常所认可的“风格”的变迁。对于这样一种事实,“内容”这一概念显然无法予以说明。因此,从理论上说,我们应该比王肇民往前走一点,在艺术史和艺术研究中,用“图式、趣味、母题”等概念取代含混的“内容”,这是为了使研究更加明晰的需要。

然而,尽管如此,我觉得还是应该充分肯定王肇民“内容不决定形式”的意见。王肇民首先是一个画家,他之所见根源于他的实践,从这一点看,其见无可厚非。其实,王肇民最精彩的还不是上述观点,而是他从中看到了艺术发展中工具的作用,而认定工具对内容和形式有一定的决定性。他说:“一些人提到艺术的组成部分时,只谈内容和形式,而不谈工具何耶?岂小视工具的作用哉?然而,很可能工具是决定艺术形式的基本条件。”偏偏理论家们在研究艺术史时,忽视甚至抹杀了工具的作用,结果我们只有一部艺术形态史,而不问艺术形态产生的根由;只有一部精神价值史,而忘了精神与价值的落脚处。可以想象,如果没有生宣的出现,泼墨与写意是否会存在?如果没有凡·爱克发明的油画,今天西方美术史会不会重新改写?答案是显然的。

王肇民强调形式不被内容所决定,依我看,仍和他“形是一切”的观点有关。这里,我觉得王肇民所指的形含有两个内容:一是对象结构,一是画面结构。对象结构由观察来,画面结构由训练来。观察包含气质,训练包含风格,所以,王肇民强调,风格是学来的,手上功夫不可不讲,基本功不可偏废。同时,观察也必须落实到画面上,气质通过风格而获得显现。对象深刻,观察深刻,技法深刻,三者合一,画乃不朽。人物之间,观察上可以互喻,以形为准。实践中,功夫到家,仍以形为准。这个“形”,既指结构,指衡量手上功夫的标准,更可指“不变的形式”。母题可以变换,趣味可以不同,意可在笔后,但“形”却永存。缘此,王肇民谈到许多具体的作画经验,却万变确不离其宗,格调也好,风格也好,神韵也好,气质也好,想象也好,“形是一切,一切是形”。

由此王肇民步入历史。先是批评顾恺之“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再批评李公麟画维摩诘时对形的处理,次批评梁楷泼墨人物,最后认定:“不求形似,是五百年来中国绘画所以衰退的主要原因”。于是问题就上升到了美术史中形神说的传统。

傅抱石以为,画论真正开端乃顾恺之四字:“迁想妙得”。何谓“迁想妙得”?也许南朝宗炳《画山水序》可作注脚:“夫圣人以神法道,而贤者通;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乐。”“峰岫峣嶷,云林森眇,圣贤映于绝代,万趣融其神思,余复何为哉?畅神而已。神之所畅,孰有先焉!”宗炳文后俞剑华有注:“案山水画,实以少文开其端绪,其先仅为人物之背景而已。此篇虽了了数百言,而发挥奥义,至堪宝贵,卧游之趣,所由独有千古也。[10]”所谓奥义,实为“以形媚道”之“媚”,此“媚”字,也可看作是“迁想妙得”的另一种表述。

由此可见,“以形写神”之说由来已久,但其形成却有更复杂的文化背景在。

汤用彤云:“汉代观人之方,根本为相法,由外貌差别推知其体内五行之不同。汉末魏初颇存此风,其后识鉴乃重神气,而入于虚无难言之域。即如人物画法疑即受此项风尚之影响。抱朴子尝叹观人最难,谓精神之不易知也。顾恺之曰,‘凡画人最难’,当亦系同一理由。”顾恺之“数年不点目睛,具见传神之难也。四体妍蚩,本无阙少于妙处,则以示形体之无足重轻也。汉代相人以筋骨,魏晋识鉴在神明。顾氏之画理,盖亦得意忘形学说之表现也。”[11] 汤氏把形神说看作是魏晋玄学的一个结果。玄学中,当以王弼“言意象之辩”为影响最大。汤用彤曾作“言意之辩”以辩之:“夫玄学者,谓玄远之学。学贵玄远,则略于具体事物而究心抽象原理。论天道则不拘于构成质料,而进探本体存在。论人事则轻忽有形之粗迹,而长期神理之妙用。夫具体之迹象,可道者也,有言有名者也。抽象之体,无名绝言而以意会者也。迹象本体之分,由于言意之辩。依言意之辩,普遍推之,而使之为一切论理之准量,则实为玄学家所发现之新眼光新方法。王弼首唱得意忘言虽以解《易》,然实则无论天道人事之任何方面,悉以之为权衡。”[12] 王弼言意之辩,分三层意思:“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是故存言者非得象也,存象者非得意也”;“忘象者乃得意也,忘言者乃得象也。”[13] 而关键是得意忘象,得象忘言。这种观点影响到绘画,自然是得神忘形,因为存形者非得神也。意为目的,言为工具;神是目的,形为工具。显然,这也和庄子“得鱼忘荃”和禅宗“登岸弃筏”有相同意思在。

谢灵运在《山居赋·序》说:“意实言表,而书不尽,遗迹索意,托之有赏。”《赋》结句云:“权近虑以停笔,抑浅知而绝简。”自注:“故停笔绝简,不复多云,冀夫赏音悟夫此旨也。”[14] 我觉得谢灵运此说,道出言意之辩的一个深义:对语言抱有深刻的怀疑,虽达意非言不可,然忘言才能得意,缘言之浅表不能尽意之实也,结果是赋予言以一种玄学意义上的功用。

关于这一点,直可追溯到庄子。前苏联汉学家查瓦茨卡娅敏锐地指出:“按照庄子的学说,真理、道不可能在形式中得到充分表现:‘道不可观,见而非也’(见《庄子·知北游》),语言只会丧失事物的客观本质。”[16] 接着,查瓦茨卡娅从符号的角度对此作了说明:“哲学家观察到的本质的稳定性与其符号的灵活性之间的区别,乃是他(庄子)思考接受问题的一个重要因素。”[17] 这可说明玄学家们对言的疑惑与庄学有密切关系,也可说明绘画理论一旦接受这种理论,必然导致对形(乃至对工具、模仿等等)的轻视。中国美术后来的发展业已证明了这一点。

对言的疑虑其实不应看作是一种浅薄的表现,虽然王肇民从绘画实践的角度猛烈抨击了上述传统,因为这种疑虑本身也可构成一种动力,而在制象当中对图式作各种改变。钱钟书对此可谓深有感触:“语言文字为人生日用之所必须,著书立说尤寓托焉而不得须臾或离者也。顾求全责善,啧有烦言。作者每病其传情、说理、状物、述事,未能无欠无余,恰如人意中之所欲出。务致密则苦其粗疏,钩深迹又嫌其浮泛:怪其粘着欠灵活者有之,恶其暧昧不清明者有之。立言之人句斟字酌,慎择精研,而受言之人往往不获尽解,且易曲解而滋误解。”[18] 假如把绘画看作一种语言(形也是语言之一种),何尝不与钱氏有同样感触?!

相反的传统也是存在的。南朝范缜写《神灭论》,独持“神即形也,形即神也;是以形存则神存,形谢则神灭也。”[19] 为时所瞩目,并引起轩然大波。他判别质用,认为“形称其质,神言其用。”[20] 并以利刃关系喻之。钱钟书称其“精思明辩,解难如斧破竹,析义如锯攻木。”[21] 东汉桓谭曾以薪火喻形神,言形如薪,神如火,薪烬火灭,形亡神亡,可见形质神用是也。后刑邵(北齐)进而云:“神之在人,犹光之在烛,烛尽则光穷,人死则神灭。”[22] 此句令人想起李商隐“蜡烛成灰泪始干”,但意义判然有别。

形在则神在,画形如画神,这种观念在绘画中却导致了令人意想不到的结果,那就是以为图形如夺人魂魄。例如叶公好龙而图之,引致真龙下凡吓走叶公。此说明喻好某物为假好,暗喻却以为图绘某物,即能招某物真魂。《艺文类聚》卷七四引《风俗通》:“门户铺首,谨案《百家书》云:公输班之水,见蠡,曰:见汝形。蠡适出头,班以足画图之,蠡引闭其户,终不可得开。”[23] 钱钟书注曰:“蠡即螺也。”蠡自惭形秽,不愿被图之。这都可表现为对图真形似的一种态度。

有趣的是,这种对绘画能达逼真形似的手法表示叹服的态度,发展下去竟与顾恺之“传神写照”相联系。顾恺之之所以数年不点睛,是因为“点之即飞去”,不是说只有眼睛才传神,而是说神形备矣,只差眼睛。恽格《瓯香馆集》卷十一《画跋》有云:“譬之人有眼,通体皆灵。究竟通体皆灵,不独在眼,然而离眼不可也。”[24] 尽管如此,古人对顾“点睛”之说,也不是没有批评的。以下一段引自宋人楼钥《攻瑰集》卷七九《书老牛智融事》,竟与王肇民语[25]不谋而合,堪称奇事:

尝问:“尚可作人物否?”曰:“老不复能作,盖目昏不能下两笔也。”问:“岂非阿堵中耶?”曰:“此虽古语,近之非也。欲作人物,须先画目之上睑,如两笔如人意,则余皆随事而成,精神遂足。”只此一语,画家未及也。[26]

事实确乎如王肇民所云,中国美术中有重神与重形两种传统。王肇民强调“形是一切”,究其实质,旨在强调一种与视觉有关的绘画方式,所以,观察在其间的作用显而易见。中国绘画传统强调“畅神”,落实到绘画上,旨在突出其与特定图式的对应性,结果却导致了艺术的程式化。这是一个有趣的现象。玄学对语言的疑惑在绘画中表现为对“形似”的疑惑,这使得中国绘画在相当程度上不是在视觉水平上探索外物,而是在图式基础上寻求对概念的匹配,其间,概念与图式的矛盾显而易见。显然,在中国绘画中,“畅神”一直是重要传统,而对形的追求,我倒以为是西方绘画自文艺复兴以来的重要传统。正是在此传统上,塞尚的意义显而易见。我不敢肯定王肇民从塞尚的画中究竟得到多少东西,但我想,塞尚一定对王肇民有所影响,这种影响,在王肇民的画中可能比在其画论中更为明显。

王肇民提出“形是一切”,乃发几百年来人所未发之宏论,其真其情其勇气是为后学所钦佩的。更为重要的是,他在中国美术史中提出了一个“形”的问题,循此问题,可使我们对以往的绘画传统有更为深入的认识和发现。

但是,作为“形是一切”的倡导者,王肇民的实践更能说明问题。也就是说,王肇民首先是用绘画实践和作品来印证“形是一切”的;或者说,“形是一切”这个说法是他在大量实践之后,对自己作品价值的高度概括。这样,我们的视野就不得不放在他数量庞大的作品上了。

王肇民大半生所作,水彩为主,兼顾素描,偶尔也作水墨,也习字。水墨偏传统,造型谨严,略乏生气;字则稳重,结体端正,用笔果断。两项实践,格调不俗,趣味高古。在他的绘画生涯中,有两条是基本坚特下来了,那就是非对象不画,也不画所谓“创作”。近年来偶然画了几张对着照片的画,但与对对象画出来的作品,笔者以为相距甚远,不足论之。一般人把这两条概括为“写生”,笔者不敢苟同。[27] 王肇民坚特这两条,说明他从不依赖“想象”作画,他的兴趣、志向和作画依据,全从对象中来。然而,据此认为王肇民作画依附对象,因对象的改变而改变,却又不确。细察王肇民作品,画面法度深严,结构明确,布局周到,自有其一套典型画法。这画法,是他长期对绘画与造型规律认识的结果,是日积月累、渐次发展而成的方法,并非一僦而就。在这里,我要强调指出,王肇民对自己长年摸索与总结出来的画法是持之以恒与长久不变的,是看作如信仰般重要的。也因此,我情愿把王肇民的绘画看成是其对绘画“范式”高度把握的产物。或者,换言之,王肇民画的是其“范式”,而不是其它。[28]

在王肇民《画语拾零》中,有一段话值得重视:

画人,如何才能画得深刻?关于这个问题,我认为第一,要对象本人的思想感情是深刻的;第二,画时最好能给对象一个表现自己思想感情深度的机会;第三,作者要有敏锐的观察力;第四,作者要有得心应手的技巧。四者具备,纵然是一个完全不了解情况的陌路人,也可能画得深刻,否则即便是自己的父母兄弟妻子儿女,难有着全面的了解,也不可能画得深刻。[29]

这段写在《画语拾零》的话,笔者当年有幸在课堂听王先生说过多次。他当时说得倒明白简单,叫做“三个深刻”:对象深刻,眼光深刻,画法深刻。王先生说,只有做到这三个深刻,一定能画出好画。

按当时学画人的直观理解,对象深刻指所画人或物要有“画头”,没有“画头”,就无法画下去;眼光深刻指能否一眼看出这“画头”,看不出来,也同样无法作画;画法深刻指要画得好。当然,如何画得好,却是个实践问题,语言无法说清。经过1993年校改过的《画语拾零》里的同样一段话,王肇民把“对象深刻”说得比较复杂了,加上“思想感情”的意思,反倒没有上课时说的干脆有力。

问题就在这里,什么叫“画法深刻”?或者说,什么叫“得心应手的技巧”?以我认识,“三个深刻”中,最重要的是“画法深刻”。有深刻“画法”,就会有深刻“眼光”,就会辨别出深刻“对象”。实践中,王肇民的“画法”恰恰是他那句名言“形是一切”的具体体现。也就是说,对形的处理贯穿绘画全过程,其深刻之处也在于他对于形有独到认识。形,构成了王肇民绘画的基础,是他作品生命力之所在。

下面,我想从绘画的几个具体方面分析王肇民的“形”之含义。

构图  当把王肇民作品简化为纯粹的平面几何构成时,就能明白他在这方面的努力与功夫。他一直遵循点线面有主次地分布的要求,把对象抽象成基本的几何形并交错来构成。这种构成让人不期然想起康定斯基《论艺术的精神性》的一个观点:三角形与圆形的交接,其意义可比米开朗哲罗所画上帝手指触摸亚当手指。同时还能想起塞尚那句导致立体主义出现的名言:世间一切都由几何形构成,三角形,矩形,圆锥形,方形,等等。正是这句话使他获得“现代主义艺术之父”的称号。

但王肇民处理构图仍然有他鲜明的特点。其一,画面重点基本不取中,而是有所偏向;其二,把画幅边框视作构图的重要因素,使所画对象尽可能依其与边框关系而有所拉开;其三,各物体外形要明确,甚至不惜有所强调,以使其单纯;其四,各个物体外形要交错,以使其丰富;其五,求险不求稳,其险却是一种相互呼应的险,以避免怪僻与杂乱;最后,上述所言必须依靠对各种形的具体处理而呈现,形与形之关系是一种纲与目的关系,纲举目张,清晰了然,绝不含混。

形的分类  可以将出现在王肇民画中对形的处理分成以下七类:

一, 物体外形。所有画面中的形都要处理,以使其互相产生有机联系。例如,苹果看上去是圆的,但不同苹果处在同一空间时,其细微差别就要有所强调,这一只稍方,另一只则多少有三角形的韵味,等等。不同物体间的不同外形就更要特别强调。形之变化由此而来。

二, 细部之形。水果疤痕,比如香蕉上的斑点,水梨表面的凹凸,背景布上的折痕,叶子的不同朝向,包括成组与不成组,完整与不完整,其细部之形与物体外形均要构成对应关系,以丰富画面效果。

三, 光影之形。[30] 其中,最重要的是对高光的认知与处理。高光不止是光之闪烁,本身也是一种形,而且,此高光之形与物体外形正好形成互补关系,以确定空间感。仔细观察王肇民画中之物体外形,边线清晰,却不会跳出画面,而是恰如其分嵌在空间当中,原因就在于与这一外形相对应的高光之形,边线更为清晰,以成对照。王先生当年上课时曾多次提醒学生注意这一点。另一重要因素是投影。不要把投影看成是投影,而要还原为形,与别的形相对应而存在。受光面、逆光面等等,也要用形的观点观察,并让彼此之间产生对比关系。

四, 图案之形。选择背景布时,要考虑布上图案,在画面中,图案也形,而且是一种特殊的形,与画面效果有关。

五, 虚实之形。[31] 作画时,物体在平面上形成空间错觉,与其轮廓处理有关。西方艺术学中,沃尔夫林的研究早已为人所知,他指出的“图绘”与“线描”两种手法,指的是一种在平面中制造三维效果的描绘手段,也指一种观察方法。王肇民在边线上的处理却不是通常所理解的那样,虚代表物体在空间中的消失,反之代表突显。边线在王肇民心目中仍然是一种形,视乎与其周围关系而处理。他曾反复说过:精彩的地方不一定多画,多画反而会腻;不重要的地方绝不能轻率处理,因为不重要是处理出来的,要有真正的功夫在;同样,精彩之处要画得明确果断。仔细看王肇民的作品,重要之处的确干脆利落、赏心悦目,绝不拖泥带水。

六, 笔触之形。大笔、小笔、水彩笔所造成的飞白效果,见笔与不见笔,笔宽与笔速与走向等等,都是形的表达,要详加考究,马虎不得。

七, 色彩之形。色彩在画面中的构成也是一种形,其大小、位置、前后等必须用形来规范,而不仅仅是色彩。我记得有一次曾经点好奇地问王先生,如何处理色彩暗部。我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从小学油画时听到过一句不知出于何处的话,说油画色彩的秘密在暗部。我希望在王先生这里得到比较确切的回答。王先生的说法让我颇为吃惊:把调色板上的重颜色调在一起就是暗部颜色。[32] 他的意思是说,无所谓暗部颜色!为此我想了许久,才渐渐领悟了他的意思:表面理由是,构成画面颜色的因素是固有色,饱和的固有色使画面强烈,产生一种特殊的视觉感;深层理由则是,把色彩当作形来理解,也放到形的变化之中,以形为基础,色彩才有所附丽,才会彰显色彩之魅力。

以上各点是认识王肇民艺术的切入点,是把握他的艺术范式的基础,也是他长期对绘画认识的产物。把王肇民的作品按创作年代排列起来,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简单结论:王肇民从很早的时候起就多少意识到上述内容,但是把这些内容转变化为成熟的作品,则花了漫长的时间。粗略看,从五十年代初到六十年代末,是王肇民艺术的探索期,这时期的作品已有初步的对形的理解,同时还带某种不太成熟的“写生感”。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是其成熟期,这个时候的作品,有一种异常的稳定性,对形的分析、把握、处理和提升,在在显示出一个杰出艺术家的素质。从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是其艺术的辉煌期,这个时期的作品,几何感增强以强化形式意味,画面简洁有力,构图奇特突兀,色彩概括有力。正是在这一时期中,王肇民以其高龄达到了一生中艺术的巅峰,以其不懈努力印证了他所说的话:

治学之道,在学人之所不敢学,想人之所不敢想,言人之所不敢言,行人之所不敢行,而又不失其正。[33]

或者像他在一首名为《题画》的诗中所云:

一幅丹青但写真,不标宗派不标新。

年高未敢轻形似,自谓宋元以上人。[34]

由于终生脚踏实地,探索与完善艺术的“范式”,以“形”为其信仰,始终不渝,“独持偏见,一意孤行”,[35] 结果,王肇民以自己的实践证明,即使从事西画,也能够越是老年画得越好,而不独水墨画家如此。从这一点看,近百年来,西画领域,王肇民不愧为第一人。

最后,笔者愿意再花些篇幅,讨论王肇民的旧体诗词。

对旧体诗词的修养,在我们及下一代人身上是相当淡漠的。不仅旧体诗词,对旧学传统也已学识甚差,几无判断力在。坦率说,这是“五四”的必然结果,而不独文革。“五四”前后两代学人,以对现实社会痛心疾首的激进精神,力破旧学藩篱,开创新学风气,引进西学,传播科学与民主,可谓可歌可泣。王元化经多年研究,对“五四”传统给予新的解释,以为“五四”所带来的,并非时论的“科学与民主”那么简单。他列举以下几项为“五四”遗产:经严复解读的庸俗进化论;意图伦理的优先判断;激进主义[36]与乌托邦理想。其中最典型的是“二者只能择一”的先入为主的伦理态度。旧学几乎就是在这一态度中濒临绝境。问题是,对旧学展开攻击的学人们,本身有着良好的基础,而承接其恶结的只能是后人。当这些后人在“新学”教育下几无旧学根基时,“传统”就变得汲汲可危和令人担心了。结果是,白话古文今译涌向社会,卡通解读古代经典大行其道。在这种背景下,细读王肇民的旧体诗词,可谓感触良深。原来以为只有水墨画领域还保有些许对旧学的兴趣,而且这一兴趣又往往演变为张扬身份的扬名招数,以致沾沾自喜而有酸腐之气。没想到从事水彩画创作的王肇民有如此兴致,终生不掇,随时记录点滴情绪,写下数百首质量上乘的旧诗。

王肇民曾经说过,以诗言志,以画记形,它们是两种不同的工作,互不相淆。的确,他的诗就是诗,喜怒哀乐,没齿不忘;他的画就是画,形随笔走,眼随心到。这份能耐,同辈及下辈画家们,谁又能及?!

王肇民的诗,韵近中晚唐风,又取宋诗评议之习;写景状物,颇有晚明公安派余绪,写自家情意,抒自家气派。律诗近李商隐,而议论之间,却又有放翁豪气。意象起伏,气高境深,离愁别绪,言之难尽。如早年《落花》之二[37]:

骚人心性美人姿,曾荷三春雨露滋。

已落依然恋故蒂,再开必定易新枝。

铅华狼籍随流水,事业荒唐托小诗。

莫向细腰宫里住,当年应恨堕楼时。

之三:

不逐游丝上下狂,聊凭水面托文章。

春心已作冰霜意,丽质空劳萝燕忙。

老去东风无着处,归来西子有余香。

长安三月残红满,飞入人家白玉堂。

同样是作于早年的《老河口留别诸友人》,情更切,意更长:

几日前头便欲行,临行反觉去匆匆。

今朝谈笑一杯酒,明日关山万里风。

流水生涯时左右,落花身世各西东。

别筵漫说飘零苦,路远天长个个同。

《听雨》:

云满巴山风满楼,天寒四月似凉秋。

销魂怕听东来雨,一片潇潇故国愁。

估计《听雨》作于离开新四军前往重庆奔父丧的滞渝期间,巴山、长江与生世、家园合而为一,感慨益深。

而《一自》这首诗,写情抑或写意,读者可自己断之:

一自其人去,空山只独留。

离杯酒半醉,别眼泪长流。

风雨书灯夜,芙蓉巷陌秋。

偶然惊形似,错愕几回头。

《惊鸿》则另有情趣:

惊鸿差可比半神,邂逅相逢感夙因。

未有金环约玉腕,只凭珠泪绽樱唇。

长长眉眼频如语,细细腰肢亦可人。

我故倒行终不恨,万千辛苦一迷津。

除了上述那种意境外,王肇民的诗中始终还有一种难以排遣的寂寞,这种寂寞大概源于他在现实中抱持的怀才不遇的强烈感触。寂寞构成他诗中的一大主题。如《少年》:

少年壮志欲凌云,老大始伤无用身。

宁向权门为走狗,莫从书卷作诗人。

玉楼连苑家家第,锦幄明灯夜夜春。

试望长安九陌上,朱轮过处起微尘。

他觉得自己其实是一具“无用身”而已,在现实中,作一个诗人真不如做权门的走狗,虽然这走狗对于“朱轮”而言就如同“微尘”一般不足论道。后来,在一组题《芙蓉》的诗中,他进一步感叹到:

万象都归一卷中,欲将风雅诲愚蒙。

要知古调悲凉处,不为人穷为道穷。

另一首《悔煞》,诗人写道:

烟消火冷当年事,地僻心闲此日身。

悔煞杭州西子畔,湖山教我作诗人。

在读了一位友人的梅花诗后,诗人由此生发出了少有的概叹:

先生不识岭头春,惯把冰容比美人。

谁解此花心更苦,结成梅子尚酸辛。

而在《崭然》中,诗人不平之气溢于言表:

崭然头角尚峥嵘,事有不为非不能。

短烛残书消半世,烂衫破帽过千城。

最嫌官大才言大,可怕人穷即道穷。

我气未平人未已,醉披怒发舞长空。

长期在家作画,追求自知,却仍叹无人能识,寂寞有增无减。写《作画》一首,以记其事:

自家作画自家看,生不必闻死不传。

杜牧文章多绚烂,只留灰烬在人间。

写《春尽》:

春尽花仍在,夜分月更明。

何以人将老,徒然白发生。

酒中频览镜,灯下尚穷经。

伏枥心空在,时闻鸣喷声。

写《文章》:

事业竟成易,文章知己难。

唐衢纵有泪,流莫向人前。

一直到了70年代,王肇民的这种感叹仍然有增无减。在《北京作》中,诗人留下了不无伤感的句子:

几历沧桑劫后身,白头搔处感风尘。

男儿合为知音死,所憾知音未有人。

近80,尚作《壮士行》:

壮士欲何求?思遇一知己。

一知己遇难,壮士孤零死。

直到90,仍感慨未平,《画牡丹》直言此心:

城南城北买胭脂,买得胭脂妥置之。

今日人前画富贵,画来依旧不入时。

写寂寞是写寂寞,但更重要的还是要有自己的志向和做人的原则。本来就是“丹青寂寞人”的了,就准备好这样去渡过一生的了,所以也就没什么好抱怨的。客观上,这寂寞还是成就王肇民的画格与人格的重要环境,能耐得住大寂寞,就必定有大的作为,就必定能坚定自己的信仰,做出自己的人生抉择。在《读史》中,王肇民自状其态:

丈夫出处漫嚣嚣,千载贤愚未易料。

勋业鲜和才并茂,文章难与德同高。

何曾饮酒能忘世,确为养亲始折腰。

好学独称回也庶,依然陋巷一箪瓢。

但是,在《画囊》中,王肇民却自励其志:

画囊轻荷一肩斜,不履不衫步当年。

亿万人前谁识我,百千年后几名家。

葫芦依样群争笑,蹊径别开论更哗。

应把文章高自许,凌云健笔欲生花。

《自述》则明言所志:

满头白发未龙钟,齿豁眼花耳尚聪。

诗画幸无才子气,心肝差有古人风。

爱顽不作权门客,守拙宁如田舍翁。

日暮独行思伴侣,酒酣相与话孤衷。

《自笑》主题相同,也算是晚年的一次自白:

自笑当官无媚骨,不衫不履亦悠哉。

春回南岭观梅去,夜入西江泛月来。

死莫须留驼马冢,生何尝羡栋梁材。

文章千古事谁识,白眼相看未可哀。

相信文章可以千古的王肇民,纵使一生中也曾遭受到不少白眼,但还是“未可哀”的。虽然我不敢说现在的人认识他,就能如他所自许的那样,完全承认他是“百千年后”的“名家”,但毕竟还是认识他了,在开始研究他的艺术,总结他的经验。人生一世,所求者也不过如此。淡然的王肇民,偏激的王肇民,诚实的王肇民,在艺术史上,是不会被后人忘记的。总的来说,历史还是公正的。

注释: 

1 关于王肇民简历,见其自编年谱。

2 见广州美术学院学报总第十四期所载《画语》。

3 花城出版社将出版《王肇民诗词集》,读者可留意。

4 笔者曾是王肇民先生的学生,对他上课时的一些言论多有记录,但从未给王先生看过,所以只能是一己之言。也许记忆有误,请读者注意。

5 见《王肇民诗词集》未刊稿。

6 见广州美术学院学报第十四期。

7 同上。

8 《画语拾零》最早是以油印的方式在广州美术学院流传,后来湖南美术出版社出了一个版本。收在广州美术学院学报第十四期上的《画语》又有所修改。

9 凡没有注明出处的,均引自湖南版的《画语拾零》。另,有个别引用增加了王肇民加在其《画语拾零》旁的批语,故与原文略有不同。

10 俞剑华《中国画论类编》P584,人民美术出版社。

11 《汤用彤学术论文集》,P226,中华书局。

12 同上,P214。

13 《易略例·明象章》,见《汤用彤学术论文集》。

14 见钱钟书《管锥篇》。

16 查瓦茨卡娅《中国古代绘画美学问题》,P32,湖南美术出版社。

17 同上。

18 同14。

19 范缜《神灭论》,见任继愈《中国哲学史》,P283,人民出版社。

20 同上。

21 同14。

22 《全北齐文》卷五,中华书局。

23 见上海古籍版《艺文类聚》。

24 同14

25 王肇民:顾恺之“只知道眼睛的传神作用,而不知道眼睑的传神作用。但眼睑的活动能力大,传神的作用也大;眼睛的活动能力小,传神的作用也小。所以表现人的精神状态,主要靠眼睑的运动,其次才是靠眼睛的运动。”见湖南美术版《画语拾零》。

26 同6。

27 可参见笔者文《绘画中的视与知》,对“写生”这一概念有所议论。

28 王肇民说:“艺术,内容决定形式的说法是错误的,内容是有层次性的,形式是没有层次性的,内容是作者根据一人一事,一时一地,甚至一霎那之间具体生活的感受形成的,形式是自然规律和生活规律的抽象概括,是艺术工作者世世代代集体创造的,是千百年来形成的。内容是一个一个不同的,是随时变化的,甚至是昨是而今非的。形式是民族的,全民的,是长期不变的,甚至是几个时代所共同使用的。一种内容,可以用各式各样的形式表现,一种形式可以表现各式各样的内容,所以内容和形式的关系只有矛盾的统一,就是具体内容和抽象的形式相结合,而没有相互决定的可能性。”见广州美术学院学报第十四期。

29 同上。

30 “画光,须知光有芒。所谓芒,就是光线照射在物体上,又从物体上反射出来的东西,即物体本身的光彩。只有物体本身的光彩,才是物体本质的反映。所以画光要画芒。画芒,则线为浑线,面为浑色,无所不浑。而且富于质感,是非常重要的。所谓内光派,大概指此,如画光不画芒,只画明暗,只事黑白,便是死光。同样的光线,照射在各种不同质的物体上,各种不同质的物体,作出各种不同的反映,各种不同的反映,表现出各种不同的质。所以在绘画上,光是表现质感的主要手段。”同上。

31 “我看见许多人画线,是根据物体的明暗画线,即物体暗面的线,画得深,画得重;物体亮面的线,画得淡,画得轻。这种画线的方法,就说明其对于线的理解是错误的。画线,应该根据物体的立体空间画线,用线的虚实关系,以表现物体的立体空间,表现形,这才是线描。”同上。

32 “我对于色彩的处理,其方法如下:一,所有物体的光点,其色彩基本相同;二,所有物体的暗点,其色彩基本相同;三,所有物体的中间色,其色彩基本不相同;四,光点和暗点,其色彩的成分相同,而色彩的明度极端相反。处理的结果是,光点和暗点的色彩是冷色在画面上起谐和作用。中间色的色彩是暖色在画面上起对比作用。这样就可以使色彩的处理达到又对比又谐和的铮铮有声的效果。”同上。

33 同上。

34 见《王肇民诗词集》未刊稿。

35 徐悲鸿语。见蒋碧薇《我与徐悲鸿》。

36 见王元化《清园论学集》。

37 所引王肇民诗,均来自其未刊稿《王肇民诗词集》。

原文刊载于《美术》2007年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