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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逊:玉在中国文化上的价值

时间: 2020.12.1

玉在后世人看是一种美术品,而在古代则不仅是有礼制的意义的服饰品,而且有神秘的信仰的附托。换言之,在古代人心目中,玉不仅是趣味的,而且是礼法的和宗教的。

《说文》:“玉乃石之美者。”玉本身不过一种石,一种可以引起人们的喜爱的美丽的光洁的石而已。就一般情形说,只是可以引起人们的喜爱的物品,如:珍珠、水晶、玛瑙之类,对人只有玩赏的价值。但如对玉的古代人的尊敬的态度,是后代人所不能想象的。玉之所以如此者,是乃以其为一种石;因为在古代的原始生活中,石的用途最早被发现。金属的提炼在人类进化史上出现很晚。石以其坚固的性质在人类求生的各方面都大大的有助于劳作,其应用的范围既广泛,而且持续至一极长的时间。在旧石器时代,就知道用琢磨了的叶片式的石刀的人们,在又经过新石器时代用磨光的石刀斧的几十万年间所得的经验中,对石器物的嗜好是不会很容易的就忘掉了的。尤其石器在人类先祖的世界中所立的一切功绩,如:狩猎兽类以充饥,防御加害于自己的暴力的进袭,甚至较晚的农作,石器也作了耕种的主要的工具。原始生活中,人类一切生存的条件都依靠在自己的石斧、石刀、石箭簇,以及石锄上面。对于如此有能力的工具,人们的重视乃是当然的。更进一步,乃宝爱自己的工具。更进一步,乃崇敬自己的工具。于是,在原始人的纯朴的心智中,起初只知用工具,后来迷惑,最后如对神明样的信奉着工具中的不可知的特异的能力。石的崇拜在原始宗教中不鲜其例。而原始人对自己工具有一种神秘的敬重态度,这种事实在今之野蛮部落中也很多,甚至文明人的社会中亦同样有之。既而,社会文明逐渐进步,此种有迷信所附托的工具脱离实用的范围,变作纯粹礼法上、宗教上的仪节的一部分,甚至铜器铁器大用以后,传统的礼法与宗教的仪节仍旧继续。所谓玉者,只不过选择石质中最优美的几种限于作礼器之用,以玉有美丽的魅力较普通石器更易引起崇敬的信仰故。

玉出自石,从若干先史遗物的形制的比较上更可以清楚的看出。如“大圭”,《礼记》曰:“大圭……抒上终葵首。”所谓“抒上终葵首”者,盖云长方形之圭,其上端较下端略宽而薄。观之实物确如此。而在石器中可见有非玉质的石斧之类,形状全如圭,其上端亦作所谓“抒上终葵首”之状,上端宽而薄者取其锐能割物。由此可见圭之制度决非偶然,而圭为各种玉器中最尊贵的一部。又古玉器上都有孔,玉器上的孔都有一种难解释而颇堪重视的礼法的意义,究其实当也是从较早的有孔石器的实用目的承袭下来的传统的痕迹。因有孔石器的孔都是为应用的方便而确定的位置,“考古学者分石器为有孔与无孔两类”,在中国本部所发现的玉器中,大部,几乎全部都是有孔的,无孔的玉器极罕见,有孔的玉器可以从孔上断定是蜕变自有孔石器。而无孔的玉器在形体上有更明确的一致,如在山东曹州境内曾发现若干块有显著的人工琢磨的痕迹的美好的玉,无孔,其形状和若干在美洲所发现的先史石器比较完全相同,其用途当也无二致。

玉出自石,对玉的敬的态度当也出于对石的爱的态度。石器从工具的范围中被淘汰以后,玉在一般社会生活中所代表的意义有三方面,其制作也分三类:

(一)宗教的

《周礼》曰:“以玉作六器,以礼天地四方。”玉之身份极高,在礼神祗时有很大的作用。《礼记》曰:“凡祭宗庙之礼玉曰嘉玉。”上品的玉祀神明时是有用的,《周礼》:

1、苍璧礼天——璧为圆形,中有孔。边缘部分称“肉”,中孔称“好”。好、肉径的比例,《尔雅》曰:“肉倍好谓之璧,好倍肉谓之瑗,肉好若一谓之环。”但揆诸实例,也有不尽合者,想是后代制作较滥而致。礼天用苍璧,苍者象天之色;璧圆,象天体覆盖之形。

2、黄琮礼地——琮呈立方柱状,上下两端稍收敛成圆,中央部分四方,洞贯柱心自上而下曰“射”。琮之物,自宋以降,皆误称为“车辋头”(车轴头),吴大瀓正之。真正的车辋头亦有发现,其形状大异。琮四方象地——天圆地方。黄色象黄土大平原的颜色。琮两旁具“珇”可以系组。

3、青圭礼东方——圭为天子大典时所用。早期时也用,以圭礼东方或与太阳有关。《周礼》曰:“王晋大圭执镇圭,缫藉五彩五就,以朝日。”是则圭代表王者的身份,也代表对太阳的敬仰。圭的形制详后。礼东方用青色,以东方,木、春、青。

4、赤璋礼南方——半圭谓之璋。圭之半,状如剔刀。用赤色,以南方,火、夏、赤。

5、白琥礼西方——形质相异而皆称为琥者甚多,其中当有时代较后之作。大致言,是一种有虎饰的玉。世传白虎守西方,属金,为秋;或解释云秋日为虎交配之时,更深秋星宿中之猎户座上升,猎户座中国以为是白虎,是西方之星。

6、玄璜礼北方——半璧谓璜,即璧之不全者,表面花饰有作鱼龙之形者。礼北方,用玄璜者,以北方,水、冬、黑(玄)。璜为半璧,象冬日天只有半,意乃指北斗七星皆沉没地下。

又有:

1、圭有邸——《周礼》曰:“四圭有邸以祀天旅上帝。二圭有邸以祀地旅四望。”所谓圭有邸者,是圭出于璧之肉。四圭有邸,一璧四面出四圭;二圭有邸,一璧上下出二圭。

2、珑——璧缺一段,全体作龙纹花饰,祷雨用。

3、璇玑玉衡——象天体之形,如圆环,分三段,每段具七齿,或云象日月五星,或云象北斗七星。北斗七星亦名璇玑玉衡。其意义与用途皆难明,但总不外郑康成所说:“礼神者必象其类”之意。

(二)政治的

玉用在人事的仪节上,是一种身份的代表。因为古人既以武器为个人生命攸关的信赖物,所以某个人的武器常与人有同样的地位,比较更抽象一些,则玉之被重视一如人。《周礼》:“大祭祀、大旅,凡宾客之事,共其玉器而奉之。”于是帝王的玉器无疑是象征着他的威权,而每一阶级的人所服的玉也都身份化,如自天子以下,所谓:“作六瑞以等邦国”(《周礼》),又:“王执镇圭,公执桓圭,侯执信圭,伯执躬圭,子执谷璧,男执蒲璧。”(《周礼》)又天子既执圭,后则奉琮,以琮为礼地之器,象母性。

更天子政令所至,都可以玉行之。如“牙璋以起军旅以治兵守;谷圭以和难以聘女;琬圭以治德以结好;琰圭以易行以除慝”,等。

圭之形制直接出于石斧无疑。圭为各种玉器中最尊贵的一种。《周礼》云:“镇圭尺有二寸,天子守之。大圭长三尺,抒上终葵首。天子服之。”圭的变体又很多,可以想见当是古人最通用普遍的一种武器,如桓圭、信圭、躬圭,又如琬圭,上端圆出若碣。琰圭上端中央低陷如仰月,而去两尖角。琬圭以其无锋芒故以修德和好。又谷圭,圭上端如山,通体有圆点花饰。按圆点花饰两种:或相间甚远,空隙大于点,称谷纹;或相依甚近,空隙小于点,称蒲纹。大概都是摹编物之状。圭原不应作花饰,所谓:“大圭不琢”,谷圭是例外。璋圭之半,如圭之切去一角,即圭之上缘作有角度的倾斜线,其所以称牙璋者,谓其象牙。蒲璧之璧上饰蒲纹,谷璧则言璧上饰谷纹。

玉器既有政治的意义,作为礼制的一部,于是设有专职司其事,如大宗伯、典瑞。天子传达意旨于诸侯每多用玉,且有隆重的仪节,经典亦多所记载。

(三)道德的

庙堂式的对玉的敬爱业如前述,而一种个人的情趣的和道德的重视,亦极重要。因古人不仅以玉为法治的形式的附丽,也以为是日常生活中必需。所以《诗经》中一方面王对诸侯“锡尔介圭,以作尔福”(《大雅·菘高》),同时民间的小儿女也可以“何以赠之,琼瑰玉佩。”(《秦风·渭阳》)《礼记·玉藻》又曰:“凡带必有佩玉,唯丧则否。佩牙可以有冲牙。君子无故,玉不去身。”更曰:“君子于玉比德焉。”古“君子”视佩玉是不可缺的道德行为,而甚至美玉是道德理想。

佩玉之种类甚繁。如:瑀、琚、璜、冲牙、珩、璁、環、觿,发上的笄,带上的钩、璲,剑上的琫、珌、璏。

更,玉既为珍品,则也用以殉葬。如古礼死尸心背四方置六种玉器,即礼天地四方的璧、琮、圭、璋、琥、璜。汉时更有含玉、镇玉等。其他如用作玩赏的玉散、瑶角之类,则只备一偏格而已。

中国古代对玉的重视,除指出其沿自石器的功利的实用的目的的适应外,当仍有其心理的根据为原因。即,何以对玉器的敬重始终如一不迁,而未被时代所淘汰或其他物质所代替?此无他,盖玉本身除袭自人对于石的好感外,犹能满足另一方面的纯粹的美感的要求。玉之以石的渊源而被推重,此事实是偶然的,而玉之具有可以供人长久爱好的性质与条件是永久的、必然的。

玉的美感成分可以分作两方面,第一色泽,第二光润。

玉的色泽之美是具有神秘性的。玉的色泽代表一种最复杂、最不可描写、最不能确定的色泽,在整个自然天工的大的创造中,此乃使中国人爱之不倦。如三代时,用玉的苍郁象天的颜色,用酽黄象大地的颜色。这种苍和黄都不恰是实在的天或地的颜色,它是蓄含了古代人对广阔的苍穹和丰富后土的无涯的仰慕,和惶惑昏迷的感谢之念的。古代人的感情在这种色彩和玉的特有的光亮的混合视觉上得着解放、发散的机会,所以玉实是一崇高的美的对象。后代人,制作瓷器时也极力模仿玉器的洁净的色彩和光泽,所以瓷器又称作假玉器。

玉的光润是满足古代人的美感要求的另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条件。光润是触觉试出来的,但知之久,则变作经验的成分,而成一种视觉的享受,直接从视觉上,由联想、记忆就可以想象到手触时的快感,而这种快感也大大的加强了色彩的美丽的魅力。于是玉的光润在古代人的敏锐的触觉下深深的影响到一般的美感观念,而此种美感观念——以玉的光润为准的美感观念的推广,既使后代人喜好了和玉有同样意味的一切美术品,如丝绸、漆器之类;更扩充而为后代一切美的价值的衡准,如后世之对书法、绘画的见解皆出于玉的欣赏,并且同时也深深地影响后代的道德观念。譬如古代人时常称赞一个人的品格,而以玉为比拟,例,《诗经》:“言念君子,温其如玉。”(《秦风·小戎》),又“有斐君子,如圭如璧。”(《卫风·淇奥》)

由对于玉的爱好,“美”的理想乃变成道德的理想。所谓“温温恭人,维德之基。”(《诗经》)而《礼记》又载:

“子贡问于孔子曰:‘敢问君子贵玉而贱碈者,何也?为玉之寡而碈之多与?’孔子曰:‘非为碈之多而贱之也;玉之寡故贵之也。夫昔者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缜密以栗,知也。廉而不刚,义也。垂之如队,礼也。叩之其声清越以长,其终绌然,乐也。瑕不掩瑜,瑜不掩瑕,忠也。孚尹旁达,信也。气如白虹,天也。精神见于山川,地也。圭璋时远,德也。天下莫不贵者,道也。《诗》曰:言念君子,其温如玉。故君子贵之也。’”

以玉的物理的性质象征人的德行。《说文》亦曰:

“玉乃石之美者,有五德。润泽以温,仁也。鳃理自外可以知中,义也。其声舒扬远闻,智也。不挠不折,勇也。锐廉而不悦,洁也。”

而全部儒家的道德哲学,由玉的物理性质的象征的意义中可以概见,孔子素讲忠恕与中庸之道,莫不与赞玉之辞意相合。而实际上,玉的色泽加以光润确合“温柔敦厚”之旨。

玉之为美的对象与其他美术品异者,即无动人的具体的形态(玉虽有花纹,但欣赏不以花纹为主),全是极虚幻的、流动的、不能描述的。其性格与音乐同,而实质不同。柏德(即佩特,W.Pater,1839—1894,英国批评家——编者注)的名句:“一切艺术趋归音乐。”若在中国则可云:“一切艺术趋向美玉。”玉者是一种最无制作之迹的、而具有难比的技巧的——单纯美。

原文刊载于1937年《教育部第二次全国美术展览会专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