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世纪中国美术的历史进程中,一代又一代的中国艺术家以坚定的文化理想和奋斗开拓的艺术精神,在不同的时代条件下为中国美术的整体发展贡献了自己的力量。因此,对20世纪中国美术历史中的重要艺术家作不断深入的学术研究和传播,对于认识他们的艺术特色和贡献,对于梳理中国美术的发展脉络,对于促进今日中国美术的发展,都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在宋步云先生诞辰100周年的日子里,将他的作品汇编成册,为美术界研究和认识他的艺术成果,特别是客观评价他的艺术价值,提供了新的基础,足值祝贺!
宋步云先生在20世纪前期的文化环境中开始他的艺术生涯,这一代艺术家在艺术精神上的共性特征是鲜明的:一方面将自己的理想与中国社会的现实结合起来,在艺术上寄注自己的文化关怀,在反映社会现实中体现深沉的知识分子情怀;另一方面,注重全面学养的积累和融化,在中西文化交汇和碰撞中努力采撷传统与外来艺术的营养,用融通的思想方法与语言方式表现自己的感受。宋步云先生就是这样。他的艺术创作涉猎版画、水彩、水墨和油画多个领域,但贯串其中的总是对于现实的关切和对于生活的挚爱,还有他孜孜以求的艺术表现力。早在30年代留日期间,他就创作了大幅油画《流亡图》,反映民族遭遇外强侵略的苦难,40年代他在水彩、水墨、油画上“三管齐下”,相得益彰,融通中西画学,在画坛引人注目。在后来更长的人生旅途中,他无论在何种处境下,都坚持艺术的追求,以不求闻达的心态沉潜于创造的意境,从而形成了他艺术世界不曾间断的脉络,也为我们体认他艺术中那些闪光的品质提供了牢靠的依据。
在这里,我要特别评述宋步云先生在油画风景画上的贡献,他的风景画源发很早,在40年代的嘉陵江畔,就画下了大批富有学术水平的佳作,而进入20世纪后半叶,他的风景画更有独特的时代主题和感受。从50年代开始,他主要以风景写生为业。虽然他也花精力画过《刘胡兰》(1957)、《女民警》(1961)等人物画,力求跟上当时美术创作中以主题性绘画为主的趋势,但这似乎不是他的长项。他于50年代初就遭受了不公正的待遇,离开了工作的集体特别是创作的中心,失去了情节性人物绘画特别需要“集体讨论”的氛围,这种被迫“离群”的境况使他只能走向自然,在与自然的对话中袒露自己的胸臆。第二,他的风景画是“近距离”风景画。他没有条件像其他画家那样“远入”生活,只能“近入”生活,走向就近的自然,画北京城里城外的风景。他的这种艺术取向在当时虽无碍“文艺思想”的大局,但也得不到喝彩,基本上是一条寂寞之道。这在当时并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但今天看来,他的作品却因保留了北京这个既古老又崭新的都市多方风貌,而且拥有崭新的风景画样式,透溢出隽永的艺术价值。第三,他的风景之作是独立的作品。正因为他的艺术目的不是把风景画当作过程,而是目的本身,他便在其中注入了自己饱满的感受,不以“形而上”的观念统而摄之,而是真实地记录眼前的所见所感,实实在在地将一幅幅风景画充分。他从50年代开始留下的大批风景写生同时也是风景创作,到今天终于可以称为真正的作品。
宋步云先生当年蒙受不公正待遇,很难想见他是如何克服现实中的许多困难,于精神寂寞中保持对艺术的信仰和专注。据说因为徐悲鸿的一句话:你应该去画北京的建筑,使得这位笃信师道的画家在50年代踏遍古都的各处名迹;在为它们的写照中寄托自己的艺术生命。在宋步云的现存作品中,这部分油画果然是特别的。一整个系列首尾相接,从1955年的《琉璃塔》、1956年的《古观象台》、1957年的《须弥春》、《五塔寺》、《碧云寺》、《劳动人民文化宫》至1960年的《天坛》、《故宫》等十余幅,虽在数年之间完成,但情感方式是一以贯之的,表现手段也是前后一致,让人不能不感佩他不受外界干扰而执著的情感。从艺术质量上看,这些以建筑为主体的风景画也是别具一格的。画建筑搞不好会画成建筑画,而宋步云先生却能够画出建筑与空间与环境和谐一体的景观,色彩灿烂而色调统一、主体突出而层次有机、用笔贴切有力而率意轻松,使画中的古代建筑成为活脱脱的新的艺术形象,并且由于它们的历史面貌显示出浓郁的文化雅韵。
宋步云先生对生活是充满热爱的。他力求把风景当作生活主题来画,风景写生的视野不仅仅在于景色本身,还在于景色的时代气氛和环境,例如画颐和园《盛夏》(1953)、画中山公园的《中山公园茶座》(1957)、画什刹海的《什刹海游泳场》(1960)。这些作品可以说是风景写生,也可以说是场景写生,真是有风(俗)又有景(观)。在其中,他画了大量的人物,用游泳的、闲憩的、游园的人群渲染成热烈的场面。这种写生与“创作”已几无差异,注入了画家明确的主题意识。只是他并没有刻意调动手法烘托出主体人物,而是以平视生活的视角形成大的空间容量,画下生活原本的气息。远隔几十年看这样的作品,让人看到了当时社会精神生活的单纯与人际关系的和谐,在里面,就有着时代的新质。
宋步云的油画风格是鲜明的。他在日本学的绘画,技巧上有重外光色彩的相对轻松的造型特点,这是油画由欧入日之后形成的体例。他对光影的敏感连接了印象派的画风,从40年代的《白皮松》中,可见他已十分擅长表现逆光景色中的色彩关系,40年代的其他油画也有这种色调明快的个性,在后来的作品中,这种技巧和个性更加娴熟。他是用色彩述说心曲的画家诗人。
宋步云先生的人生际遇和此中况味又有多少人能体会到,但是他以对自然与艺术的热爱这种朴实的信念战胜了穷愁困厄的历程,却在画中体现了出来。他认认真真地为新时代新生活写照的态度,表现了知识分子艺术家坦然和真诚的情怀。在他的全部作品中,我对《故宫》(1960)一幅尤其感动,那是从景山上尽收紫禁城和新北京的视点,画面展开了特别宽广的空间,温暖而沉着的色调画出了故宫的辉煌,那种大视野的空间所具有的现代感几乎是今天的年轻画家才有的,那种信手写来的感觉中充满了激情。如果没有一种对人生的达观,又如何能取来这方绚烂的篇章。他为我们留下了当年的风景,也让我们透过他的作品,看到了中国油画的另一番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