绢本重彩、古意盎然、荒诞诡谲,80后年轻艺术家郝量以此标榜着自己在当代中国画界的风格和形象。初识郝量绘画,强烈的重彩设色会给人留下第一观感,颇似唐宋之际的青绿山水格调,他也把古画对于山水万物的精巧转述到位,远而观之,有一种在当下创作古代绘画的距离感。他也确实是以古为师的,画面充满诸多中国传统绘画的视觉元素,同时也包含有日本浮世绘、波斯细密画以及中世纪的美学趣味。作为一种在当代绘画中个人化技巧和趣味的探索,郝量的方法论自有其独到之处。
2016年11月3日,郝量在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推出个展“潇湘八景”,通过八件以“潇湘八景”为主题的绢本水墨绘画,呈现出他对传统山水美学路径和系统方法论的观照。该系列作品有着387×184厘米的大尺幅,一改以往常见的长卷视觉构图,绘事逻辑也深入到中国山水的内部,是关于中国山水画整体的结构构建,也探讨以“潇湘八景”为代表的山水美学如何辐射东亚文化圈,并试图从山水内部的深邃之处找到现代发展的动力。
为什么是“潇湘八景”?
“潇湘八景”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母题,类似于西方绘画的宗教题材,在文学、绘画、音乐中都有诸多描绘。北宋沈括在《梦溪笔谈》中最早记载了绘画中的潇湘八景:“度支员外郎宋迪,工画,尤善为平远山水,其得意者,有‘平沙雁落’、‘远浦归帆’、‘山市晴岚’、‘江天暮雪’、‘洞庭秋月’、‘潇湘夜雨’、‘烟寺晚钟’、‘渔村落照’,谓之八景,好事者多传之”。宋迪并不是这一文化母题的开创者,作为一种文学叙述,“潇湘”可以追溯至上古舜帝、湘妃时期,先秦屈原也为该母题增添一抹神秘,董北苑也有《潇湘图》的绘画传世。在以后的文化流传中,“潇湘八景”已非湖南八处自然风光的写照,就如“桃花源”已经成为中国文人心中的一个乌托邦理想国,“潇湘八景”经牧溪、安坚、相阿弥、文征明、狩野松荣等中朝日艺术家的发展阐释,衍生成为一个独特的文化概念,还诞生诸如“博多八景”之类的八景文化。
为什么“潇湘八景”会在或许连湖南在何处都不清楚的日本如此传颂?为什么郝量选择“潇湘八景”作为自己观照中国山水画美学秩序的文化母题?“潇湘八景图”诞生于中国绘画向精神写意的转型进程当中,“画为无声诗”,士夫画蕴含更为丰厚的人文内涵,也跟多元地承载了画家的感性体验和理性思考。“潇湘八景”作为一个母题,在发展中与禅、道美学交融在一起,是与文人山水画的发展脉络一致的,“潇湘八景”中蕴含着文人的宇宙观和精神世界观,可谓中国传统山水画的精神样本,演绎一种中国山水画的内在秩序。正因为如此,受到汉文化影响的日本完好吸收并发展了“潇湘八景”,并在幕府时期成为新旧权力之间的文化对抗关系。文人气息浓郁的“潇湘八景”也成为郝量研究山水画美学秩序的角度文本。
对于山水观的现代拆解与重审
虽然也是从古入手,郝量的新作《潇湘八景》不仅仅是一次图像实验,更多的是一种文本阅读、历史考究、山水研究,它提示的是一种传统山水画的内在演变逻辑,通过古今交错的山水时空探索这一绘画形式与历史及理念之间的关系,对传统山水画的构成元素进行某种解构与再造。八个形而上的标题概念暗示着他看待、研究这一问题的角度和切入点:瞬息、万化、遗迹、琳琅、雪色、寰宇、士游、卧游,这其中包含有时空、历史、感受、文本、天下观等。在这一系列创作中,绘画平面不仅是时空呈现的载体,更是思考时空观念的媒介,其创作思路与其说是艺术表达,不如说是一种文化考古,是对传统山水画史的认识,是对中国传统山水秩序的现代图像回应。
从其视觉图式而言,“潇湘八景”看似中国山水画的范式,但按照传统山水画的逻辑来解读却是不通畅的,其中某些干扰还是艺术家特意为之,比如画面中文人气十足的竹子就是艺术家特意经营,通过刻意放大的比例失调造成观众进入画面的干扰,也以此塑造一种不同于古代的山水观。不仅如此,画面中山石、云雾、瀑布、流水也是解构错置的,郝量的潇湘山水是一个“魔方”,是他对传统山水画史的诸多认识碎片重新构建的一个新的山水图式。
《瞬间》是“潇湘八景”系列的起点作品,灵感来自艺术家在北京某个从冬天到春天的夜晚看到玉兰花的刹那绽放,艺术家尝试表现山水中的瞬间时间感。《万化》从左至右则发生着由秋入冬的季节转换以及雨过天晴的场景,呈现时间化的空间动态。《遗迹》从“访古”概念入手,标示创作于历史文本的关系,并融入现代元素,表现遗迹与当下和未来之间的互文性,历史也包含着我们新的探索。《琳琅》创作来自北宋范宽的《溪山行旅图》,郝量认为山水绘画也有一种音乐的节奏感,具体体现为不同石块的分布,画面疏密的处理等,艺术家还在画面中进行“溪山”式高远与“潇湘”平远的矛盾调解。《雪色》对应着传统八景中的“江天暮雪”,却有着强烈的现代代入感,表现的是现代雾霾空气颗粒折射下的雪夜。《寰宇》则回到文人的案头,回到文人的精神世界描绘,文人玩石从中感受宇宙自然的万千变化,画中瀑布其实为石头上的白色纹理。《士游》脱胎文本《徐霞客游记》和《千里江山图》,在错综复杂的空间关系中折射文本与图像的转换,以及文人与帝王之间不谋而合的山水观。《卧游》将山水景观与地图结构结合在一起,通过古代寰宇地图结构描写潇湘的天地变化,并提示卧游山水的抽象性。
从以往个人化的技巧探索,到此次展览呈现出的对整体山水画史的知识考古,郝量都是一个在中国画系统里面工作的艺术家,即使在其《潇湘八景》有现代的元素的出现,郝量也说他并不是为跟时代图像产生关系,而是跟时代情绪产生互动。对于中国山水历史的梳理以及细分结构的分析,这似乎是美术史家或理论家的工作领域,艺术家以创作的方式介入其中,并呈现一份图像式的考察报告,这种处在传统绘画内部认识传统,延伸传统的方式,让人联想美术史研究当中方闻式的“内向观”方法论,或许也是一种介入传统绘画“现代性”的有效途径。“潇湘八景”作为绘画母题是一部“无声诗”,郝量画面中的诸多文本暗示或许正是这种介入当代的提示。
文/张文志
图/UCCA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