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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塑人生》

文:刘士铭    时间: 2020.1.1

我的雕塑生活和人生道路在1958年大跃进后起了一个决定命运和艺术道路的大转折。我几次去过外地体验生活。1955去山西文水县云周西村刘胡兰家乡深入生活,与农民住在一起深入农家,对当地风土居住、人情交往深有体会,离开时恋恋不舍。这个古老的村庄民风淳厚,乡村口有古戏台和大车,走在古老的街道上,穿过古老的城门洞,状元府第的铁栏杆和很多大门上挂着的功名牌匾,深远的胡同,以及晋中的晋祠泥塑,还有山西的丁果仙,苍劲的山西梆子腔、晋祠的宋代铁人武士像、山西的用铁片削面,还有山西细脖大肚的锡制酒壶。我好像熔化在山西这个古老的地方,一点也没有想家的念头。但是只有创作使我放不了,创作是我的目标。

1959年以后到河南三门峡,洛阳龙门,巩县[i]确山竹沟烈士陵园。这些地方使我领略到黄河的气势、风土人情,开封的老城墙和河南人的爽快,尘土飞扬的天气。男人女人都有一种义气劲,大胆,什么都敢做,表达他们的感情。外表不张扬,但是内心的热烈火辣辣的。女人可以跟着男人跑了,男人可以把女人卖了。河南是个动荡的地方,有一次我在郑州坐闷子车去开封,在中牟县看见几个农民背着一个长口袋,上车后把口袋放在角落里然后挡住视线。我只仔细一看是个人形口袋,这是在外地干活的农民死了,由老乡用麻袋把尸体偷偷的带回老家去埋葬。

在开封男人女人同样卖力气,女人拉煤土车,露出又黑又亮的胳臂,膀子很粗壮,腰部圆细有力,在巩县,女人还能挑起一百多斤的红薯担子走上山去。黑衣黑毛巾包头,一身黑是妇女们的打扮。农家没有床的就用一个木架子捆绑上细麻绳,夜晚就合衣睡在绳床上,或者是用草堆的一个圆形高的墩子,人坐上去。有时用泥土垒个大炉灶,像土炕,人们搬着椅子在上面坐着聊天,吃饭时最爱蹲在凳子上或地上,饭后要用水漱口,而且把水喷在土地上,而别人蹲在地上照常吃饭。每天晚上喝汤,就是稀面汤,中午吃油馍,早上吃油馍、卤豆腐块、炸鸡蛋。河南人爱吃用油煎熟的大块猪肉和馍,放在小篮子里吊在屋顶上。大街上有羊肉汤,两毛一碗,肉片五六块,吃完肉可以加汤,不要钱。

冬天大街上很冷,拉车的人把架子车放在路边,然后几个人用一小堆干草烧起来取火暖身,这都在黎明前四点吧。把自行车前轮和车把、脚蹬改装后放在架子车把杆上,可以蹬着拉东西,把架子车上装上一面布帆借风力拉车,这一点看出河南的劳动人民善于创造条件发明工具。每个男女老幼都能唱河南梆子腔,还分东路西路。全国到处有河南人卖力气拉车,陕西铜川这个地方都是河南人干活,河南人集中地。

1956年我去武汉大桥作雕塑,在湖北呆了7~8个月,住在龟山脚下的工棚里,日夜与工人同住同吃一个食堂,只有星期天我到汉阳的一个小石板路街上去一个老夫妻的小店里吃饭,我想吃什么,一说这个老者就去做。老婆婆给我座位餐具,看着我吃完,不太讲话,因为我不太懂湖北话。每个星期天都去,而且这个小店没有看见别人和我在一个时间内来吃饭,半年多时间过去了,一天我最后又去了一次,时间是九月份了。我吃过饭付钱后对老者和老婆婆说我要回北京了。当我离开时我内心中感到这对湖北的老夫妻默默地用眼光看着我。我在内心深处忽然感觉到,他们俩很像我的父母般的看着我。离别了汉阳长江边的雕塑工棚,离别了酷热的武汉,听不见了大桥的铆钉枪声,看不见汉阳人在中午无人时两个人抬一个一个轿式的木柜,据说是抬死人。还有路边的小木屋,冲凉的洗澡屋,还有中山大道边上的算命卦棚,和长江码头,有小火轮可以到九江去。大火轮有江安号、华安号可以去上海。这两种船我都坐过了,平稳极了,一杯水是不动不晃的。

1960年前一段我去过一次延安,经西安看了一次易俗社的戏,秦腔,是站在戏院的走道边上。这个院子有一个通道可以看戏不收票,想走就走,什么时间都能进去。西安古城路宽人少,感觉古老的城墙和北京差不多。青砖灰色瓦房多,小院很静。每间房门上挂着白色布门帘,当你住下时,服务员是女的,按时送水,走时她们和你告别,很自然的有一种像家的感觉。延安距西安大约四百多里,但是坐上汽车要在黄土高原上盘上盘下,由山阳面转到山背面,上上下下大约有八百里程。山头是一望无边的平原,没有树,可以看到窑洞,墙上是在黄土上刻的字,有标语,也有几十里堡的字样。延安是顺着河边走向的小地方,一座山上有个宝塔,有个教堂,毛主席住过的窑洞用具都是原来木质没有油漆,一张大木床,有个暗道。走过去是朱总帅的洞,家具是黄色油染的,都很简陋,简单朴素自然。我们还参观了延安烈士陵园,在招待所吃小米干饭、红辣椒油盐、羊肉白菜,真香。可惜当时每人只能吃一碗,不能多吃,那时是粮票限制时代。

经过深入生活我觉得要搞创作必须离开北京大城市,我申请调到河南工作。河南有直通北京的京广铁路,回家方便,只要12小时就到北京了。在10年中深入了生活,但是雕塑任务当年是没有什么可做。在郑州紫金山公园作过一次群雕,在河南省博作过七年的临时展览阶级教育,都是借调外单位。每次想回原单位开封师院艺术系,后没有多久就借调到郑州博物馆。开封师院按时寄工资寄粮票,直到文化大革命后期再教育,才回开封师院到民权县代寨林场集体再教育,学习改造知识分子。每天学习,看菜园子,批判,有空不学习时下棋,看菜园子时两个人可以聊过去的生活经历。这时我和老年教师接触多了,同吃同住,天天在一起学唱样板戏。上面说了,你们死心塌地的改造思想,扎根农村,不要打听什么时候回城,但是大家心里都想回城。终于看见大卡车在乡下把木床和东西一点一点拉走,这意味着要搬了。在总结思想会上,我说我的很多爱好和认识都是有错误的,因为那是封资修的东西,凡是我不喜欢的不习惯的东西都是正确的和改造思想认识的大道理。在河南十年也是我人生观的改造,我能树立平民观,对农民工人的感情加深和拉近了。在创作道路上时刻是这些活动的形象占据了我的创作题材。

我在1980年至1994年在中央美院雕塑系作兼课教员。开始兼课,后来排课很少,就在烧窑工作室进行陶塑创作,作品历时15年。这间窑屋堆积东西很多,没有暖气,所以烧窑时屋子很暖,不烧时很冷,屋顶为铁皮覆盖,所以夏天很热。每天我中午坐着打盹时,偶尔还有小老鼠爬到腿上。但是环境安静,基本上无人出入。雕塑系孙家钵教授就在这屋打木雕,受到他的影响,我除烧陶之外也打木雕,孙老师讲打木雕就是用刀直切到木头上,削去多余的部分。我打木雕时木头小时,就用绳子绑在小工作桌上,打起来很顺手。孙老师也烧陶,羊群一只羊就把小电窑膛填满,每次要烧6小时,并要按规定时间调升温度,所以人不能离开电窑屋。在烧陶的过程中,我也常用两种不同颜色的泥合在一起,烧成后颜色不一样。自61年我调河南工作到1974年退休(因病),13年的外省市动荡不定的生活使我有条件接近基层的劳动人民和普通干部及平民百姓的生活,和他们的距离拉近,因此我的陶塑内容以平民、劳动人民为主要对象,表现他们的生活。

有人看过我的陶塑展后,评价我属于生活流派,可是我自己没有这样想,我只想我活着并快乐着,用我的习惯手法表现我所生活着的时代的人物形象和故事。所以我就这样的作下去。

2004.12.31

[i] 今河南省巩义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