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来,跨近社会,美的风景便很少激起过我作画的热情。一九六三年冬在内蒙草原我见过至美的景色,最想画的却是草原里生活的人。一九七五年在陕北高原,后来在山东大渔岛,也是如此。直到七八年去了西双版纳,那里的植物世界竟是用线条织就的诗,着了迷一般画了大约数十幅以严谨的线组织的画,这是从未有过的经验,也算是长时间来对于线的迷恋一次满足。就好像在美院当学生的时候,曾一个寒假在家乡潮湿寒冷的冬夜临摹那套陈老莲《博古叶子》,和自己挑战。由版纳辗转到临沧,我走进另一种村寨的傣家,尤其是那个被称为“鬼”寨的村子,进村便遇到一群出落得分外水灵、好客的傣家姑娘,后来和她们去镇上,才发现只有她们在自己寨子里才这么自然、自信,大概因为意识到自己是从“鬼”寨来的,说话、表情、动作都受到压抑,让我想到自己一九五八年当了右派在双桥劳动改造,每逢回北京,回学校,那类似的感受。画她们的时候,我要求像她的本性那样纯净、简洁的体态,朴素自信,有韵味。
一九七九年在北京机场画泼水节这幅壁画的时候,我用了更为流畅的线条,多点生机,觉得还不够,便画了那几个裸体,算是一种对压抑的反抗吧!
在《泼水节》壁画遇到麻烦之后,一九八二至一九九六年,我在美国生活了十四个年头。
我想做的一个大题目,就是对中西方艺术比较研究之后,确立对于中国艺术精神的信心。
除去西方各大博物馆,甚至一切较小的或比较好的大学博物馆都在关注之列。当然重点在西方和中国艺术。台北故宫收藏也是我关注的一个重点,甚至两大拍卖行一年两次大型中国文物拍卖展也不放过。对当下艺术运动的情况自然不能遗漏。我以为,中国传统文化几千年来一直发展着一种抽象的造型意识,它有极大的包容性,而无所阻碍。整体而言,精神方面归结为“道”。“道”的贯穿能力非常强,他与器的关系通过人本的参与,有一种严肃性,涉及状态诚挚的保障,器的创造已经具备审美的象征等精神属性。
从经验的层面上看,这种造型意识,已不只是实用的了,一件新石器时代的灰陶器,你会体认它高度发展的造型意识,严谨而美观,质朴大度。作为一件自在物,它好比天地,是自足而完满的,它能帮助人理解生活。我认为对造型意识的训练和经验的积累,从灰陶开始,已经建立了一种抽象的造型意识的原型,包涵了对于量、体、形、力度和整体构造诸多因素的全面经验的把握。
另一个重要的抽象元素,线,也极大地影响了中国艺术的特质,在中国文化之内,线是非同小可的。
甲骨文、金文以及后来在文字演变当中创造的种种变化了的形式符号,有一个独立的系统,既是造型的、平面的构造,又以碑、帖、书法作为艺术的门类发展延生。无论谈及后来的雕刻或者绘画,其对于画面构造或形象表现均有极大的影响。其间最重要的是高度发展了抽象的线的语言的系统。这是一个自足的充满中国造型特色的语言系统,它使中国的雕塑更为简洁、整体、富于表现力和特殊的精神性。
以上所谈及以“道”为中心的这一文脉,不但创造了玉器、青铜器文化,战国时期的木雕、漆器艺术,也启发汉代画像砖、石,我国以后历代壁画艺术、雕塑艺术,包括山水画兴起以后,中国画的笔墨意趣、中国艺术的造型法则的建立是依据这样一个脉络,它的本质上的抽象性和精神性是它的主要特质。这是一个不断丰富发展和创造的过程,这是我们的根和源。
另一个问题,我以为这是一个中国文化背景很深的问题:即时性和状态把握在艺术创作中的重要性。庄子《庖丁解牛》或者禅宗的“顿悟”说都关系这一问题,而石涛的“一画”论,则具体入微地论述了他的观点。爱森斯坦谈他的著名电影《铁甲舰波将金号》的创作时,特别提出这个电影内在的“有机性和激情”。这一命题以及他创造的蒙太奇语言受到中国唐诗的启发。记得还是大二的时候,先读的是他的这篇文章,后来才读了庄子以及石涛,八十年代才接触一点禅宗说法。对我来说,十几年来,成了我艺术实践中一个基本的原则 。
将他们比较地读,都有一个极端重视即时性和状态把握的特点。石涛“一画”说,将时间和过程用不间断的即时性连缀起来,这就是一串明珠。我的经验是将自发性(以状态把握为前提)和高度敏锐,自在状态和思想的碰撞都熔合起来!可能不十分“合理”,但是肯定是无法重复的,而装出来的激情首先会令自己厌恶,不经意之间可能打破了三扇门槛,会有一点恶作剧以后的兴奋感。
那是一九八三年二月,我被邀为波士顿塔夫茨大学图书馆创作一幅二十乘三米的壁画,直到那年五月,校方看我总没动静,总在读书,东走走西晃晃,有些不耐,要看画稿,一天他们就全部出勤,艺术委员合主席、图书馆长、艺术系主任都来了。我在和自己较劲,就是要画张没稿子的画,一切留在墙上那才是全部。临时涂了几笔线,将“小稿”贴在墙上。他们你看我我看你,一脸无奈。我耐不住了,便说,根据我的创作方法,在上墙前,已没有任何东西可给你们看了,若对我无信心,合同可以取消。翻译疑惑地看着我,但还是翻了这段话。系主任第一个打破僵局,说:“这显然是误会,这幅草图很有意思,对袁先生我们也十分信任。”我简短地说,那么,请明天开始做墙,我去购买材料。局面缓和了,但我注意到其他人没有一个热情附和系主任的话。
壁画很快开始,虽有此插曲冲击,但我的状态极佳,一个星期徒手构完线稿,很少需改动。这幅画八月独自完成。在揭幕式上得到了校长颁的奖状。来宾哈希柏格教授(后来和李远哲同获诺贝尔化学奖)邀我去哈佛;斯密斯学院九月开始邀我为驻该校的访问艺术家。我面前出现一片光明。我的执拗常常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效果,连那些整我的人都会嫉妒,也因此这毛病老改不了。
这幅画是关于古代神话共工的破坏和女娲补天老掉牙的故事。壁画的第三部分金色的童子由风筝牵引通过安全门飞往未来,最后这一部分,我画了人和自然的和谐,以白色喻光明,光谱中光由七色组成,以白喻之。画的第一部分的共工是由红调子组成,第二部分的女娲是蓝调子,第三部分那个金童是黄色的。最后也就是第四部分人和自然的和谐便是白调子。因此起题为《红+蓝+黄=白?》(关于两个个中国古代神话)。想了一想,将不能更改的墙中那扇安全门漆成了黑色,而在题目最后加了一个问号。这算是我对人类改过自新能力的一个警示。
我相信,关于即时性和状态把握的问题,也很有发挥的前景。
十几年过去了,快得像一阵风,好像又回到一九八二年,回到我写《魂兮归来》的日子,国内的欧风吹得比廿年前劲多了,那批画机场壁画的人多老了。觉得还想写点什么,怕太长了,匆匆写就这篇序文。
袁运生
二〇〇〇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