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在当代艺术界活跃了40余年的艺术家，77岁的芭芭拉·克鲁格（Barbara Kruger）在今年格外活跃：在4月参加威尼斯双年展主题展后，8月的纽约更是迎来了她的两场个展。自80年代以来，克鲁格对大众图像和设计语言的挪用自身就成为了流行图像，而在这两场展览中，结合当今的展陈方式和社会背景，通过其独特的视觉语言，克鲁格的艺术作品再一次对今天渐渐成为陈词滥调的消费主义、权力、性别平等、领袖榜样等问题提出质询。
芭芭拉·克鲁格在第59届威尼斯双年展主题展“梦想之乳”中的空间，Maris Mezulis拍摄，转自卓纳画廊
克鲁格一直是一位敏锐的文化评论家，她有着丰富的平面设计经验和讽刺的幽默感，通过几十年来从报纸、杂志、书籍中收集来的图像库，以及简洁的红色块和Futura Bold、Helvetica Extra Bold字体，克鲁格把自己打造成了流行符号。在上世纪80、90年代，她最有名的那些拼贴画作品被制成明信片、杂志插图、游行海报、文化衫乃至冰箱贴，进入了无数西方年轻人的日常生活，成为了不折不扣的流行文化——直接挪用其视觉元素的服装品牌Supreme在今天也广受追捧。
卓纳画廊，展览现场
《无题（无评论）》，三通道视频装置，2020，卓纳画廊
纽约卓纳画廊（David Zwirner）的西19街空间展示了克鲁格的17件近作，包括九件大型视频作品、声音装置和大型壁纸。在这些作品中，克鲁格尝试以一种最当下的方式进行她最擅长的创作：运用最流行的大众媒介——40年前是广告拼贴画，今天则是社交媒体。《无题（无评论）》（Untitled (No Comment) ，2020）是一段视听素材的拼贴：马桶里的猫咪、无名的婚礼现场等等片段被拼接在一起，巨大的灰猫在大屏幕上跳跃，模仿人类张嘴说话，让人联想起抖音上荒诞无稽的短视频。
卓纳画廊，展览现场除了全新的大型视频装置，卓纳画廊中主要呈现的是克鲁格最知名作品的流行转化。原本的平面招贴画被替换为一面面LED屏幕，带有动画效果。文字伴随着打字机尖锐的敲击声浮现（“我需要所以我购物”、“我爱所以我需要”），随后坍塌成一堆拼图碎片。上世纪的大众图像似乎毫不费力地进入了今天的媒体环境，几乎构成了一种反讽式的幽默——艺术品和其针对的现象一样依赖于消费，艺术家自身成了IP，而全新的数字化作品就好比大众商品的重新包装。1987年的《我购物故我在》（I shop therefore I am）在展厅中有一个独立的空间，中央是数字化了的“原作”，四周的墙壁上贴着各种克鲁格的仿冒品——Supreme服装，商业广告、政治传单，甚至是单纯的表情包。
卓纳画廊，展览现场 photo © Jaime Rojo
广告招贴画注定要不断重复，克鲁格利用、讽刺这种重复，同时又听凭自己被再次重复。《无题（我们就是这样做的）》（Untitled (That’s the way we do it), 2020）在墙面上细致地追踪了克鲁格的风格如何渗透进当代生活。当克鲁格利用她的图像档案库创作时，她自己也构成了一个庞大的档案库。“你的身体是战场”被替换成荒诞的“我的咖啡是一艘摩托艇”或骇人的“你的皮肤被切成薄片”，“我购物故我在”变成了“我在故我恨”……而作品的痕迹在重复中几乎被消耗殆尽。一个讽刺的故事是：当Supereme在2013年发起一场商标诉讼时，艺术家评论道她自己从未因版权起诉任何人，包括Supreme。
卓纳画廊，展览现场 photo © Jaime Rojo
新技术让克鲁格的静态文本变得更大、更活跃，也更说明问题。克鲁格喜欢冒犯观众，而如果它令人不愉快，常常是因为说中了令人羞耻的事实。比如在1994年的《无题》中，一整面墙的红底白字开头写道：“我们的人民比你们的人民更好”，“更聪明”、“更强大”、“更美丽”、“更清洁”……这类傲慢与偏见常常强迫症式地重复着。重复是克鲁格创作的形式，并且从不同方面再现这个世界的重复。“我的作品总是关于权力、控制、身体、金钱之类的东西。”克鲁格说。另一段影像中，在两只相握的手之上浮现出“什么都不承认，责备所有人，充满愤恨”，美国观众在过去几年的政治生活中已经对类似的态度非常熟悉，而“我们的人民比你们的人民更好”似乎正反映了政治背后的欲望和病症。影像中，每个单词都在不断变换成相反含义的词，提示着信息的组成变得比信息本身更关键，同样，这既针对作品本身，也针对这个“后真相”的世界。
《无题》，2013，转自artnewspaper
克鲁格的早期艺术生涯与美国波普艺术风潮重合，像典型的波普艺术家一样，她从商业设计转向严肃艺术。但与安迪·沃霍尔或罗伊·利希滕斯坦等波普艺术家不同，克鲁格的作品总是直接利用语言进行表达。2012年11月24日，美国的“黑色星期五”购物潮刚刚过去，在当天的《纽约时报》上，克鲁格刊登了一幅“广告”：“你想要它，你购买它，你遗忘它”，对于刚刚经历了购物狂欢的读者来说，这绝对不会产生愉快的联想。遗忘是资本主义社会运作的欲望机制，其中我们被设想为不断地欲求某种商品，并为此工作赚钱（生产另一些被其他人欲求的商品），而当购买真正完成后，我们又投身于下一件商品。欲望的无限运动被转化为消费的无限运动，而主体的欲望则在消费中一次次搁浅。
MoMA展览现场 photo © Jaime Rojo
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展览的标题采用了同样的格式：“我想你。我是说我。我是说你。”在这是一件大型的空间沉浸式装置，高达数米的文字包裹了MoMA二层中庭的空间，有的是白底黑字，有的是黑底白字，以不同的方向铺满了墙壁和地板。重复和递进的句子是克鲁格最擅长的形式，正是这种形式赋予了她在视觉文化，包括当代艺术与流行文化中的影响力。这个空间充满不稳定，癔症般重复的文字本身就令人不安，而如果走得太快，这些字块就可能通过视错觉在眼中扭曲、旋转，更使人头晕目眩。于是观众只能放慢速度，观看一个个破碎、冲突的句子。文字的内容同样显得脆弱不安，从爱情到战争，甚至全人类的末日。“战争时代，战争罪行，战争游戏”最终演变成“为一个没有女人的世界而战”，令人不寒而栗。另一段文字以情感对立开头：“这是关于爱和渴望。关于羞辱和仇恨。” 在结尾初直面观众：“关于谁被记住，谁被遗忘。这里。在这个地方。”与卓纳画廊不同，MoMA的展厅完全没有新媒体和科技元素，甚至没有图像，文字的迷宫以一种抽象的方式再现了今天的媒体环境。信息一股脑地涌向我们，向我们索要情感、思考和行动。而只有像走上楼梯，从高处俯视等少数时刻，我们才能看清地面上包围我们的话语。
MoMA展览现场
克鲁格反资本主义的人文主义、女性主义立场，使得今天有一种倾向将她树立为艺术界的道德模范。艺术家本人拒绝了这种粗暴地划等号的看法，正如展览标题中被重复划杠的名字，艺术家并非那个给出答案的智者，而是和观众一样被欲望驱使，被压抑的、能动的主体：“我从不说我创作政治艺术或者女权主义艺术……我只是一个女人，既是女权主义者，也创作艺术。”1989年，为了支持争取堕胎权的美国妇女游行，克鲁格创作了《无题（你的身体是一座战场）》，和往常一样，艺术家没有关心版权，而这件艺术品最终成为了全球女性运动中的经典图像。
卓纳画廊，展览现场 photo © Jaime Rojo
MoMA展览现场 photo © Jaime Rojo
事物总是在重复。展览中的多件作品都可以看作克鲁格旧作的重复，或者以特定的方式为特定地点重新制作，类似于音乐中的重编曲混音（remix）。当年轻的观众首次接触克鲁格的作品时，他们可能和父母一样被它吸引，这不仅是由于克鲁格敏锐地捕捉到了今天的传播结构，还因为她总是用她的语言要求观众回应。今年6月，美国最高法院正式推翻了“罗伊诉韦德（Roe v. Wade）案”的判例，美国妇女的生殖权利重回社会舆论的核心，而“你的身体是一座战场”再一次直击了美国人的生命境况。社会环境的变化为克鲁格已经持续了一年的个展项目带来新的知名度，而这并非她想要的，因为政治上的重复也意味着斗争的失败，正如她在接受《洛杉矶时报》采访时所说：“如果我的作品变得过时就好了。”
编译 / 罗逸飞
参考资料：
https://www.theartnewspaper.com/2022/07/29/barbara-kruger-museum-modern-david-zwirner-art-review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entertainment/museums/barbara-kruger-chicago-exhibit/2021/10/04/c49f1304-215c-11ec-b3d6-8cdebe60d3e2_story.html
https://www.nytimes.com/2021/11/11/arts/design/barbara-kruger-art-institute-review.html
https://www.brooklynstreetart.com/2022/08/16/barbara-kruger-brings-the-battleground-to-nyc-this-summer/
https://www.designboom.com/art/david-zwirner-barbara-kruger-recent-artworks-critical-look-societal-issues-07-02-2022/
https://www.theartnewspaper.com/2021/08/16/barbara-kruger-thank-god-im-an-artist-and-not-a-movie-or-tiktok-star
https://www.latimes.com/entertainment-arts/story/2022-05-03/roe-vs-wade-supreme-court-decision-and-barbara-kruger-your-body-is-a-battleground
https://www.interviewmagazine.com/art/barbara-kruger#_
“Barbara Kruger”
展览时间：2022年6月30日——8月12日
展览地点：纽约西19街卓纳画廊
“芭芭拉·克鲁格：我想你。我是说我。我是说你。”
“Barbara Kruger: Thinking of You. I Mean Me. I Mean You.”
展览时间：2022年7月16日——2023年1月2日
展览地点：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