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览现场,© Centre Pompidou, Hélène Maur
在疫情中经过了两年多的延期,美国著名艺术家爱丽丝·尼尔(Alice Neel,1900-1984)的展览“爱丽丝·尼尔:专注的目光”终于在10月5日于巴黎蓬皮杜艺术中心举办。和维米尔一样,这位长期被埋没的艺术家同她所处的艺术界潮流背道而驰,而幸运的是,爱丽丝·尼尔并没有等待太久,自上世纪70年代获得重视以来,她很快被视为20世纪最重要的人物画家之一。去年,大都会美术馆的大型回顾展纪念了她在纽约近五十年的创作生活,而此次蓬皮杜艺术中心隆重地将她介绍给巴黎。
爱丽丝·尼尔总是说自己“比20世纪小四个星期”,她出生于宾夕法尼亚州的梅里恩区(Merion),来自一个优渥的(尼尔同时形容为“反波希米亚的”)中产阶级家庭。小爱丽丝一直有一个艺术梦,在18岁考取公务员后,她坚持在夜校学习艺术,并在21岁时进入费城女子设计学院,接受了传统但全面的基础训练。
《丽塔与休伯特》,布面油画,86.40 x 101.60 cm,1954,© The Estate of Alice Neel
到此时为止,尼尔基本上还走着传统美国女孩的人生轨迹,但很快她就在追求自由的道路上一骑绝尘:毕业后,她嫁给了“古巴人”(尼尔在回忆中总是用标签来指称那些在她生命中占据重要位置的男人)戈麦斯(Carlos Enríquez Gómez),并前往哈瓦那追求艺术理想。古巴的先锋艺术使尼尔确立了对自由独立的精神的关注。回到纽约后,尼尔婚姻破裂,在大萧条时期参加了政府赞助的公共艺术项目(PWAP),从此开始漫长的谋生和创作之路。从1920年代后期在古巴绘制的早期作品,到1984年去世前不久完成的最后画作,展览包含了大约 75幅油画和素描,以及少数影像资料和文献。
《纳粹谋杀犹太人》,布面油画,106.7 x 76.2 cm,1936,© The Estate of Alice Neel
尽管20世纪30年代的纽约,主流的先锋艺术总是推崇抽象,但爱丽丝·尼尔始终忠于具象绘画。这种艺术界中的边缘位置和她在美国社会中的具体位置保持一致。尼尔长期居住在东哈勒姆区(纽约最大的西班牙裔社区之一),她的生活环境充满了来自格林威治村和哈勒姆区的多民族工人阶级,他们往往要求助于社会福利。尼尔在自己的公寓里画模特,他们是她的朋友、她的邻居、她的儿女、她儿女的恋人和前任们……她很少将自己的作品称为“肖像”,因为她觉得肖像画家不受尊重。在她创作生涯的大部分时间里,这种认识是准确的。和维米尔一样,尼尔的绘画使人着迷的原因很少来自模特的身份信息,他们往往是独行侠、辍学者、入伍士兵、革命者、准妈妈、诗人、策展人和“街区里的怪人”……以当时的眼光来说,这些肖像几乎可以说是一本怪人图鉴。
《佩吉》,布面油画,45.7 × 91.4 cm,1949,© The Estate of Alice Neel
于是,爱丽丝·尼尔走在了时代前沿,早在当代艺术理论展开探索之前,尼尔就开始重视这些在移民、劳工、身份认同和社会压迫问题下产生的故事和形象,以尊重和亲密的方式表现那些处于边缘的人。60年代美国女权运动的兴起使尼尔大放异彩,发掘那些坚持创作却未能得到充分认识的女性艺术家是早期女性主义在艺术领域的重要工作,在此前的批评家、艺术史家、博物馆馆长和画廊主眼中,她们与艺术史的发展几乎不相关。此时,当更年轻的艺术家又开始研究具象绘画和人像时,他们发现原来还有一位就在他们之中的大师。1974年,惠特尼美术馆为尼尔举办了她的第一个大型展览;1976年,美国艺术与文学学院选举她入会;1979年,时任总统吉米·卡特为她颁发了女性艺术核心小组(WCA)的首届终身成就奖。
《马克思主义少女(艾琳·佩斯利基斯)》,布面油画,150 x 105.5 cm,1972,© The Estate of Alice Neel
《威尔斯利女孩》,布面油画,106.7 x 127 cm,© The Estate of Alice Neel
《马克思主义少女》(1972)描绘了29岁的艺术家艾琳·佩斯利基斯(Irene Peslikis),她是纽约女权主义艺术学院的创始人。佩斯利基斯坐在一把破旧的紫色椅子上,就像一个自以为是的波西米亚君主。她的右腿悬在扶手上,而卷曲的右臂露出腋毛。与放肆的姿态相比,那双棕黑色眼睛则因为偏移的透视而显得耷拉下来,透露出某种脆弱不安(这几乎是女性的共同经验)。在它右侧,《韦尔斯利女孩》(1967)描绘了两个周末来城里逛博物馆的名校学生,在美国社会运动风起云涌的时刻,她们展示了中产阶级的单纯。画面左侧的女孩张开的腿、半透明长筒袜上膝盖的痕迹、外套上颜色颠倒的波点图案,表现出类似佩斯利基斯的叛逆与张扬。但尼尔花费更多精力的是右边的南希·塞尔瓦奇(Nancy Selvage,她如今是哈佛大学陶瓷专业的退休教授),她阴影中的双眼充满光泽,尼尔专注的目光捕捉到了一个鲜活、生动的女孩,而直到今天的社交媒体时代,这种真诚的表达仍然罕见。
《安迪·沃霍尔》,布面油画,152.4 x 101.6 cm,1970,© The Estate of Alice Neel今天艺术界认为,在纽约人还在争论现代艺术的未来属于行动抽象、波普、极少主义,或是市中心某家画廊推出的新风格时,尼尔以其对具象的坚守而不凡。在纽约艺术圈打响名号后,她也开始描绘这些上流人物。1970年,在遭遇枪击两年后,瘦弱的安迪·沃霍尔在画面中显得一反常态的温柔,他四肢纤瘦、胸部下垂,肚子上的疤痕仍然触目惊心;他闭着眼沉思,仿佛一位等待殉道的圣人。这个画面看起来远未完成,但正是此类作品收获了极高的评价。
《黑人应征兵(詹姆斯·亨特)》,布面油画,152.4 x 101.6 cm,1965,© The Estate of Alice Neel
这种形式的另一个重要案例是《黑人应征兵》( 1965),当时美国政府正大量扩张投入越战的地面部队。尼尔偶然地邀请了这位詹姆斯·亨特(James Hunter)担任模特,他将在一周后奔赴战场。他脸上的心不在焉和忧郁,以及支撑着脑袋的手,在空白的画布上形成了闪耀的色彩。画面的其它部分仍是线稿,而亨特再也没有回到尼尔家继续这件作品。最终,尼尔在画布背面签上名,宣布这件作品已经完成。当这件作品在她惠特尼美术馆的个展上第一次展出时,它成了献给整整一代被越战影响的人们的作品。
《怀孕的茱莉与阿尔基斯》,布面油画,106.7 x 162.6 cm,1967,© The Estate of Alice Neel
《时代》杂志在女性主义学者凯特·米利特(Kate Millett)逝世时使用爱丽丝·尼尔创作的肖像作为封面,2017年9月17日,尼尔的原作创作于1970年。
尼尔在“交叉性”(intersectionality)这个概念提出的数十年前掌握了这种方法,她总是能够将女性的事业、生活同社会阶级问题联系起来。尼尔的女性裸体像是其重要的绘画主题,同时与男性凝视塑造的传统保持了距离:一方面是因为她坚持现实主义的手法,没有任何美化与多愁善感,另一方面是她开创性地关注怀孕的裸体。尼尔通过笔下的孕妇形象抗议人们“有意忽视这一基本事实和生命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当时,尼尔的绘画为“如何建立女性凝视”这一问题提供了一条解决路径。她说:“我始终认为,女性应该怨恨并拒绝接受男性强加给她们的所有无端侮辱。”她热爱女性身体,描绘女性体验,用绘画来面对家庭、社会中充斥的暴力。
《狱中人》,纸本墨水,33.70 x 27.90 cm,1936,© The Estate of Alice Neel
在古巴的时候,尼尔就接触到了社会主义的理想,在“大萧条”时,她认识了纽约摄影师、电影评论家山姆·布罗迪(Sam Brody),一位先锋的马克思主义者,自此,尼尔长期参与到了纽约马克思主义团体的工作中。马克思主义影响了尼尔看待自己与艺术的方式,当回忆自己的学校生活时,她称其为“一所有钱女孩在婚前上的学校”,“当我每天去学校时,能看到那些彻夜工作的清洁女工正准备回家”。1951年,她开始被当局调查。根据展览展出的档案,1955年,在联邦调查局特工上门时,她试图劝说他们也坐下来当模特(虽然没能成功)。
《杰弗里·亨德里克斯与布莱恩》,布面油画,118.7 x 93.3 cm,1978,© The Estate of Alice Neel
尼尔对生活充满了好奇,这使得她画中的模特变得鲜活,他们就像被成人世界放逐的野孩子。“在政治和生活中,我一直喜欢失败者,”尼尔写道。如果尼尔爱他们的不安全感、不完美,“以及在现代社会中漂泊所带来的折磨”那么今天的我们也被这些特征吸引。激浪派艺术家杰弗里·亨德里克斯(Geoffrey Hendricks)和他的恋人布莱恩·布扎克(Brian Buczak)被描绘成疲惫的时髦人士。亨德里克斯穿着衬衫和毛衣,一幅典型的知识分子打扮;布扎克只穿一件衬衫,满不在乎地露出他的肚子。在这里,78岁的老艺术家描绘了47岁的前卫艺术家和他24岁的同性伴侣。这幅画对各种边界的超越使得它更像是一件当代作品,而非来自近半个世纪前,这正是尼尔作品的卓越之处。
《弗兰克·奥哈拉,No. 2》,布面油画,96.5 x 61 cm,© The Estate of Alice Neel
罗伯特·梅普尔索普,《爱丽丝·尼尔》,明胶银版摄影,48.6 x 37.9 cm,© Robert Mapplethorpe Foundation
弗兰克·奥哈拉(Frank O'Hara)是一位精力旺盛的评论家和策展人,抽象表现主义的桂冠诗人,也是这一艺术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useum of Modern Art)中最坚定的支持者。在一幅此次未展出的画中,尼尔为他描绘了一幅典型的侧身像,分五次完成,装饰着丁香花,突出了奥哈拉深邃的眼睛和精致的鹰钩鼻。而展出的《No. 2》则是一幅半天内完成的速写,尽管是同年的作品,但奥哈拉看起来仿佛变了个人——他的脸因宿醉变得僵硬,骇人地咧开嘴,皱纹挤成一团,额头上布满疣子。背景中,丁香花已经枯萎了。但尼尔对这幅画更满意,她说:“我觉得这比第一次更能表达他烦恼的生活。”在展览最后罗伯特·梅普尔索普( Robert Mapplethorpe)为她拍摄的最后的照片中,她采取了同样的姿态。
展览现场,© Centre Pompidou, Hélène Maur
去年在大都会展出时,《纽约时报》称爱丽丝·尼尔可以“与卢西安·弗洛伊德和弗朗西斯·培根等艺术家相提并论”、“注定要成为文森特·梵高和大卫·霍克尼一般的偶像”。蓬皮杜艺术中心的展览补充了这种可能性。爱丽丝·尼尔带有今天最为“正确”的政治立场——女性主义和马克思主义,可她从不用口号来重复她的立场,而是在这些标签最富恶名的时候坚守它。她描绘无名者与名人,描绘他们的脆弱性,将这些脆弱、不安、痛苦展示出来,正是这些特征为人类提供了共存的感觉基础,在今天,我们比以往更需要重视这些经验。
编译 / 罗逸飞
主编 / 朱莉
审校 / 王姝
参考资料:
https://www.centrepompidou.fr/en/program/calendar/event/JonpUmK
https://www.theartnewspaper.com/2022/10/28/the-big-review-alice-neel-at-the-centre-pompidou-
https://www.lesechos.fr/weekend/livres-expositions/au-centre-pompidou-a-la-decouverte-de-la-peintre-americaine-alice-neel-1869452
https://www.lemonde.fr/en/culture/article/2022/10/22/at-the-centre-pompidou-realist-painter-alice-neel-emerges-from-obscurity_6001300_30.html
https://www.widewalls.ch/magazine/centre-pompidou-alice-neel
展览信息
“Alice Neel:Un regard engagé”
展览时间:2022年10月5日——2023年1月16日
展览地点:巴黎蓬皮杜艺术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