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在深圳美术馆举办的“混韵之宇:王郁洋个展”,呈现出艺术家近年在创作上全新兴趣转向。相比2015年,在上海龙美术馆举办的大型个展“今夜我为何物”中,艺术家展现出对技术伦理与人性的思考,在近十年后的又一次大型个展中,艺术家更多呈现出,他在计算机与机械技术之外,更为多元的跨学科兴趣,在生物基因、地质学、人工智能、自动驾驶等更广阔的跨学科视野下,艺术家通过与当下技术更为直接的关联,将其探索阶段引入更为“激进的自然与文化概念”。[1]
展厅进门处的“共生”雕塑系列,似乎在提醒着观众,艺术家与2015年时间轨道上自己的延续性。王郁洋自述他一直试图在两条平行线索上发展创作,一条在于延续,另一条则包含有大量新鲜的、不断涌现的想法,艺术家也一直在等待合适的契机,将自己近年来头脑中的思考,以其原本的存在状态,展开在人们面前。
延续性也体现在技术观念层面,从“今夜我为何物”中涉足人与人造物的关系,将创作主题与作为客体媒介的主客体关系颠倒处之,到“混韵之宇”,艺术家进一步深化他对于多重主体性的思考,试图让作为主体的创作者和人,推至不存在的位置上。主客体的关系边界,在王郁洋的新作中进一步被消弭,从而让他从过往的控制论视角,逐步过渡,并融入到非二元中心的后人类语境中,并在表意与形式上,共同显现为某种“混韵”之态。但艺术家也并不希望刻意从后人类哲学视角,阐释某种过于明确的认知,“我更想呈现的是,这些新作更多自然发生于我的身体力行间,而它们之间有着顺其自然产生的关系。”
也是艺术家不断积累的生命体验,激发了他对于不确定性与不明确性的认识,促使他不断反思人与自然,是否仅仅是一种主体与被改造客体之间的关系?这也激发艺术家扭转过去的自己过于强调客体作为主体的单一认知,他开始更愿意如同一个“系统”,或者一个不断考量可行性的制作者,从控制并展示完整意图转为由创作过程中获得经验与感知。
“混韵之宇:王郁洋个展”展览现场
王郁洋导览现场
展览仍聚焦于展示雕塑、装置、互动和场景,艺术家收集远古冰川中保留的古老氧气;或者将转基因成分混合培养产生罕见的蓝色;提取艺术家的睡眠数据控制机械手画梦;在无人区放生一只机械狗;将自己很多年前被遗忘的雕塑以自然造物般的方式回归......混合无处不在,可以体现为单件作品内部的媒介混合,作品与作品之间边界趋于消失的复杂关系,以及展览尽可能弱化的叙事线索,和追求混沌化的呈现方式——如王郁洋所说,“在展览呈现上,我与策展人张尕也进行过几轮讨论,面对一个复杂混沌的世界,如何能给出观众一个大致线索,又能让这条线索在展览中不断被混合?”
“混韵之宇:王郁洋个展”现场前言
艺术家与作品《梦》
如何将“混韵”这一抽象概念,在作品表意与整体呈现形式上达成一致,又不至于让观者将某种程度的迷失视作徒劳而返。对艺术家来说,这些都是“混韵之宇”颇具挑战边界的属性,既是对艺术家的挑战,也是对观者的挑战。
艺术家也很了解其中的冒险意味。开展后,他陆续得到了很多反馈,其中让他感到最趣的,来自他13岁的女儿,“我问她,看完爸爸的展览,你有什么想法?她的回答是,看不懂,但感觉挺高级。”艺术家感觉,女儿无意间给出的总结,却恰如其分地概括了展览所呈现的千头万绪,各式各样的思考,它们既让人有些摸不着头绪,又似乎在严肃地讨论些什么。
王郁洋(生于1979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实验艺术学院并留校任教至今。目前在北京生活和工作。他的艺术实践聚焦于科技与艺术、自然与人工、物质与非物质之间的关系,常采用跨学科和跨媒介的创作方式。作为一个不断创新和突破的艺术家,王郁洋用现代科技为艺术赋予了新的可能性,拓展了科技艺术的视角和表达方式,具有强烈的社会影响力和文化内涵。
Q: 从2015年在龙美术馆的个展,到最新个展,您的创作发生了哪些研究兴趣和方向的转变?本次个展体现的转变可谓是一次变革,这种转变是如何发生的?是发生于艺术创作内部的自我革新,还是也与您面对现实世界的反应和生命经验的变化有关?
王郁洋:首先这种变革并不是极速发生的,而是衍生于长期创作积累中,与我过往的创作具有内在延续性。本身我的创作探索也比较多元化,包含多种材料、媒介与创作形式,另一方面,我从创作之初,就希望自己能处于不断反叛和自我反省的创作模式中,以强烈的好奇心去探索未知的领域。
这种创作方法,驱使我在2015年举办汇集我创作前十年主要作品的大型个展“今夜我为何物”,之后也在继续追问自己,还有哪些探索方向是自己还没有触及的?
很多人问我,为什么我很早就在作品中与计算机技术结下不解之缘?很早就与清华大学计算机系的老师和学生发起创作合作,也许是因为,我感到很多东西正在时代中悄然发生,也就不能止步于自己熟悉的领域。
艺术家与作品《崩塌》
在“今夜我为何物”之后,我开始更广泛地接触不同技术领域的朋友,如生物学、地质学以及脑科学等等,随着时间推移,我在与其它领域研究者的交流中,了解逐渐递增,促使新的思考不断形成,继而将这些不同领域的思考,进一步纳入创作。
本次个展“混韵之宇”,也包括对以往创作线索的延续,例如,策展人张尕老师希望通过展厅入口处,延续2015年龙美术馆个展中作品序列的“共生”系列雕塑,为本次个展呈现的新作,提供某种上下文关系。除“共生”系列之外,其余作品均为新作,人们或许会在我过往的创作与新作的线索之间,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冲撞感。
作品《共生》在“混韵之宇”展览现场
Q: 您对不同学科的好奇心,更多如您所说,是发生于艺术创作内部的自我革新,还是也与您面对现实世界的反应,和生命经验的变化有关?
王郁洋:感觉好奇心程度并没有太大变化。只是过去对计算机技术的好奇、接触与应用,是基于我已经具备计算机基础;但当我接触生物学、地质学等其它学科,最初难免会感到一头雾水。
例如,创作《忘却的记忆》这件与远古冰川有关的作品时,询问了很多研究冰川的科学家,相关研究展示出,在远古时代的冰芯中,人类的痕迹仍无处不在。很多刷新固有认知的知识,在跨学科的过程中不断涌现,为创作者打开想象的局限,提供对世界重新建构认知的全新视角。
《忘却的记忆》,紫铜、微型电脑、微型电机与氧气,高180厘米,宽400厘米,长420厘米,2024年
也包括生命体验带来的转变。2015年,我在“今夜我为何物 ”展览里展现出对创作特别执着,不遗余力贯彻创作想法的态度,多年来一直困扰着我的创作。近年来,我过去太过追求主宰的态度出现了转变。这与我最近几年,对创作者主体性的思考有关。我开始意识到,材料或事物自然发生状态的转变,也包含着某种表达。就像《生物克莱因蓝》中,我不再要求“完美”的呈现,追求一块永远不变的蓝色,而是将作品与展厅中微生物结合,激发并融合出的变化纳入创作中。
《生物克莱因蓝》,微生物,高5厘米,宽527厘米,长699厘米,2022年
后来我在创作中开始引入更能多自然物,也许和我个人生活体验的变化有关。疫情期间我常在温榆河附近跑步,也是我与自然接触最紧密的一段时期。我在整整几年时间里,体会河道附近在四季中的缓慢变化,直至感受自我与这片熟悉的自然空间的融合。创作《忘却的记忆》时,我在西藏5600米海拔处,戴着氧气瓶,寻找藏在几万年前冰川中来自过去时空的氧气。在零下40°的凌晨,看到巨大的黑色冰川,被自然的庞大与神性征服。这些由自然天地引发的创作力,肯定与我过去在工作室里的思考,属于两种不同的状态。
Q: 更多的生命体验,尤其是自然的视野,拓宽着您创作的边界,那么是否意味着您对于技术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
王郁洋:我目前的技术观念与过去的作品依旧具有延续性,“今夜我为何物”个展中,我已经开始探讨人与人造物的关系,从2006年起,我创作“会呼吸”的物体系列,也已很早涉足创作主体与作为客体的媒介之间的关系问题。
到这批新作,我试图把作为主体的创作者与人,放在几乎不存在的位置上,尽可能遵循一种自然状态生产创作。在具有“混韵”前景的多重主体性探索中,包含着更加直接的启示,而随着在这批新作中,主客体关系边界的消弭,就我个人来说,也让我从过去控制论视野下出发,进行主宰与控制的创作思维,进一步融入了非二元中心的后人类语境的讨论中。
但我也并不特意去以后人类视角,阐释非常明确的观点,这些新作更多自然发生于我的身体力行间,它们之间具有顺其自然产生的关系。并不存在某种中心控制,甚至人们能看到很多作品,将自然地走向消亡状态。
《梦》,钢、玻璃、机器人手与平台车,高289厘米,宽438厘米,长616厘米,2016-2024年
《梦》作品局部
如《忘却的记忆》中冰川的氧气在开展第一天就被观众吸完,我也并没有想要控制继续再生氧气,而是保留采氧装置作为躯壳的存在;《放生》中,我在无人区释放机器狗的看似浪漫、无厘头的行为,就像放逐一台月球车,在月球上孤独地履行拍摄任务,行为本身作就已经宣告作品的完成。因此我在视觉呈现缺位的情景下,让机器狗放生演变为一种叙事方式,在现场传达给观众。重要的不是真实与虚假,而是机器狗走进无人区本身。在展出两、三次后,我也将删除作品中的所有记录与故事,让机器狗演变为记忆,甚至完全消失,让这只狗在某种程度上,在精神空间与物质空间中得到双重的自由。
《放生》,椅子与监视器,高150厘米,宽50厘米,长70厘米,2024年
Q: 这种对反视觉化所挑战的边界,将主客体关系的融合推演到一定极限,也许将导致作品自身的危机?您如何看待自己作品中反呈现和去视觉化的倾向。以及,本次个展中还试图突破哪些边界?
王郁洋:我想还是没办法完全拒绝视觉化,就像杜尚选小便池,面对无数种选择,为什么选择这款?他的眼光仍然带有不可磨灭的艺术训练的痕迹。而我思考终归也会落在具体事物上,即使试图忘记,但细胞、神经和潜意识中仍然存在学院长期训练的印记。
一直以来,我都不想让自己的作品受到美学训练的影响,更希望能如同某种系统,自然产生和涌现出一件作品,但这又和具有强烈目的导向和结果意图的AI生成不同,更近似于,从没有意义的参数中,不断进行随机选择的计算机生成系统。另一方面,我也不想人为干涉和控制参数的生成过程,例如收集天气参数、污染参数等,我更倾向于寻找没有意义的参数,就像这个世界本身,世界背后可能并不存在意义。
《勾勒姆》,泥土,高176米,宽180厘米,长200厘米,2022年
如《被植物缠绕的可疑》中,由 3DMAX 软件生成的雕塑作品,参数来自一段猴子和小孩生活在一起的文字描述转换而成的二进制编码,黄铜、紫铜、不锈钢、铁、木与植物在这件作品中共同出现,呈现出材料本身的混杂性。把铜、铁、不锈钢、木头和塑料混在一起——显然不是人类会作出的选择,因为不锈钢与铜的焊点相差太多,焊接过程极易导致不同材料的变形。但这种被动接受,也让我在制作过程中,成为一个不断考量可行性的制作者,从创作者身份,变为一个旁观者,从展示事物的主体,转为从创作过程中获得不同经验与感知的接受过程,如同获得了一个观众席,在揣测和考量计算机生成的过程、结果与实现方式之中,甚至能得到更多启示。
《被植物缠绕的可疑》,黄铜、紫铜、不锈钢、铁、木与植物,高490厘米,宽400厘米,长450厘米,2012-2024年
Q: “混韵”——您在创作中,如何将对东方哲学的思考,融入后人类主义语境的艺术实验中?
王郁洋:从个人角度讲,当下真的开始感到随遇而安,顺其自然的状态。之前提到的《被植物缠绕的可疑》,前身是创作于2012年的《可疑》,转换为二进制编码的文字来自我有一段时期特别爱看的人类科学实验,其中一个疯狂实验,是一位科学家,让他刚出生的儿子与猴子共同生活,是动物模仿作为高级动物的人类,还是反之,人开始模仿动物?最终实验结果与科学家最初的预设——人类影响猴子的设想背道而驰,实验也戛然而止。
《可疑》在2013年展出之后,因为体量巨大,被我运到了雕塑工厂存放,工厂不断外迁,又被辗转了很多地方,位置也越来越边缘。随着时间推移,我也慢慢遗忘了这件作品。
到21年左右,我开始有长时间在雕塑工厂完成新作,休息期间,在工厂周围散步,突然在稻田里撞见自己这件8年前的旧作,发现它身上已经长满了植物,与牵牛花、草、蜘蛛网浑然一体,雕塑的部件,就像原本就是为了植物的攀援存在。突然我从这件作品获得了一种生命状态,就像那个疯狂的实验,在人类智慧与自然之间,后者展现出的力量让我突然感到,这才是未来我想要进行的作品。
《被植物缠绕的可疑》作品局部
借本次展览机会,我把《被植物缠绕的可疑》从土里面移出来,因为是冬天,植物都枯萎了,雕塑上落着很厚一层灰,它似乎突然又变成了很凄凉的状态,我也保留了作品再次发生的变化,意味着它与自然的关系。对我来说,与其明确地表达我对东方哲学的认知与理解,我更希望让我血液和神经元中存在的东方视角自然流露,人类只有在特定的经验和经历的触发,一些埋在身体内部的感知与理解世界的态度才能被提示出来。
我从小在东方的环境中长大,而后在本科、读研和独立创作阶段不断受到艺术训练,这些都是我试图遗忘的东西。比如,我是学舞台美术出身,训练了我对空间的把握、大型作品的把握,以及从文本出发想象空间叙事的思维,即使我在作品里一直排除戏剧感,人们似乎仍能从我的很多作品中感知到叙事的存在。也许这说明过去的训练,依然在我的身体内部产生作用,我的细胞和神经里,仍旧携带着过去的信息,传递出即使我希望去遗忘的信息,理解了这一点,我也就释然了。
《游荡》,钢、LED灯管、微型电脑与微型电机,高700厘米,宽1000厘米,长1000厘米,2019-2024年
Q: 具体说来,这种态度让您更强调作品中的偶发性?
王郁洋:我作品中的偶发性,和艺术史上的偶发艺术并不一致,后者强调偶发本身,就像人工智能设立的目的,而我更多是在创作过程中捕捉突然迸发的启示,并不是为了寻找偶发本身。近些年尤其如此,试图从一种去中心化,混杂且无主体的创作视角出发,作品的内容本身,亦是作品的形式。
《我给的也不确定》,医用纱布块、铝、亚克力、微型电机与微型电脑,高135厘米,宽110厘米,长168厘米,2023年
Q: 明确的创作主题和表达,观众似乎更能顺利地找到自己的位置,您倾向的这种无主体且呈主题与材料呈混杂态的作品中,人们是否能在其中找到理想的旁观位置?换句话说,您希望展览中的表达激发怎样的反馈与声音?
王郁洋:艺术家都希望自己的思考,能获得相对应的反馈,但同时,我的表达与对反馈的需要之间存在着矛盾。我不希望获得特别明确的反馈,因为一旦被明确,我的作品也会被明确甚至简单化,这与我本次展览希望呈现的混杂状态,对“混韵”的表达相互抵牾。
我2012年以前的创作既无人关注,也没有明确的回应,2012年之后,他人对我作品的理解同时也携带着某种明确的判断与定义,在获得回馈的快乐之后,跟随着被看明白的伤感。
这次展览也有类似的感觉,我只是想把脑子的思考,原封不动地尽量还原。我当然也可以像在教书时,以逻辑思维梳理信息,为观众传递知识,但近些年我特意不将表达梳理得过于清晰明确,当然我完全可以依靠逻辑重新梳理它,但我更像想维持它们在我脑中原本的混合状态。
《不知道》,发酵罐、微生物、箱体透明屏、电脑与摄像头,高240厘米,宽146厘米,长80厘米,2024年
这种混合,在“混韵之宇”并不是把各式表达搅拌,形成所谓的混沌状态,而是在作品形式与内容的步调一致中,达成对于“混韵”自身的表意。展览开幕前,其实我更担心的是,自己想要的“混韵”,在展览呈现中变得清晰有序,变得太明确。
越是看不懂,越能调动思考,越思考越快乐,是享受头脑运动过程的快乐。我知道很多人不喜欢这种过程,希望立即得到一种判断,一个明确的表达,但这恰恰是我作品和展览呈现所反对的。
《植物》,醋酸人造丝,高560厘米,宽1厘米,长1135厘米,2023年
采访、撰文 | 孟希
图片资料由艺术家提供
参考文献:
[1]《混韵之宇-及宏⼤叙事的复归》 ,张尕
展览信息:
“混韵之宇:王郁洋个展”
展览地点:深圳美术馆
展览时间:2024年3月23日至5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