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15日,“@武汉2024-孟禄丁在1975.1990.2006.2024”在湖北美术馆开幕。外界下意识会把这次展览看作一次回顾展,但对艺术家本人来说,举办这次展览的主要意图,在于对来时路的细致整理,展览希望以切片史的方式,选取孟禄丁创作生涯中的四个重要时间节点,而这些与时代风云变幻相合的时刻,同样标识出了孟禄丁个人生活轨迹与艺术理念的发生的几次转变。
另外,本次展览也是首次大批量公开展示了孟禄丁的早期作品,这批他在进入央美附中,接受系统性美术教育之前的创作,也构成了本次展览的一大亮点。这些略显稚嫩,笔触认真诚恳的草图、临摹与小型画作,呈现出孟禄丁在艺术启蒙期的画作中,不失灵动与表现力的一面。对这些作品的“重新发现”,也促使艺术家进一步反思艺术教育、天性、本能、直觉、创造力和艺术家成长之间的复杂。
“@武汉2024-孟禄丁在1975.1990.2006.2024”展览现场
相较于以往观者熟知的《在新时代—亚当和夏娃的启示》(与张群合作),以及近年画家以抽象、理性、符号特征为代表的《元速》、《朱砂》等系列作品,本次展览力图呈现出观者所熟知之外的孟禄丁的更多复杂面向。展名中,1975、1990、2006、2024四个时间节点,分别对应了艺术家的学画启蒙期、央美附中期、赴美国前后、归国以来以及当下的创作情况。1990年,是孟禄丁旅居海外的起点,这一时期,孟禄丁开始从具象走向表现,又从表现走向抽象。
“@武汉2024-孟禄丁在1975.1990.2006.2024”展览现场
作为80年代中国艺术界的先锋,孟禄丁曾以里程碑式的作品和文章,在当时中国美术界引发重大讨论,在奠定日后抽象艺术家声誉的同时,也展现出他对自由精神和个体表达的不断追求。2006年,孟禄丁回到中国,开启新的艺术探索。“圆与元速”系列作品的创作,显现出他从抽象绘画转向观念艺术,以寻求世界之间的平均值与原点。在这一时期,孟禄丁的创作转向机器操控,对“圆”的“机械式重复”展现其对控制与自由、重复与变化的深层思考与掌控。
直到2024年,孟禄丁持续深入抽象绘画的探索,《朱砂》和《雄黄》等新作为其中代表,艺术家试图回归绘画最古老的要义。如展览前言所述:“借由那些象征着巫术与神秘能量的符号,重建艺术作为超验精神和形而上学的传统。只是,那种超现实的意味,至上的精神,与他80年代亚当夏娃有着同样‘启示’的意味.
“@武汉2024-孟禄丁在1975.1990.2006.2024”展览现场
展览以四个时间节点为起点,由点到线,再线成面,展开对艺术家生涯的立体叙述。从而勾勒出一位“60后”艺术家,如何在大历史浪潮中锚定和调整自己的人生和艺术方向。体现出艺术家创作的多向路径,和他或许从艺术启蒙阶段就已萌生的自由生命态度,在这之中亦不乏每个人都在成长过程中经历的徘徊、肯定、思索与遗憾,以此让人们重识一个“陌生”而“生动”的孟禄丁。这种重识与理解同样发生在艺术家身上,正如艺术家在与艺讯网进行的如下专访中所述,借回忆,他希望让原本模糊乃至遗忘的情感和记忆被重新激活,来帮助他用新的视角,再次审视艺术与生活,而对于过去的总结梳理,并不止步在回望与反思,也是为了更好地向前走。
孟禄丁,中国当代艺术家。1962年生于河北保定市,祖籍北京通州;1983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附中;1987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同年留校执教于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第四画室;1990年就读于德国卡斯鲁赫国立美术学院,现任教于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第五画室,教授,博士生导师。
采访:艺讯网
受访人:孟禄丁
Q: “@武汉2024-孟禄丁在1975.1990.2006.2024”是一次回顾展吗?是怎样的契机,让您感到举办这样一次展览的时机到了?
孟禄丁:此次展览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回顾展,实际上是我和策展人希望通过选取几个重要的时间节点和我的代表作,以“切片”的方式呈现我的创作历程,并非是对整个艺术生涯的全面总结。我还没有到做回顾展的年龄,还有很多东西要继续做,对很多作品也不是特别满意。
时机在于,我感到当下社会,大家都在静下来,在梳理自己。我想回望也是为了往前走,具体的策展方式由策展人崔灿灿提出,他的策展风格偏爱梳理,湖北美术馆的空间也比较适合呈现梳理性质的展览,最终有了本次以时间节点作为表现形式的展览。
“@武汉2024-孟禄丁在1975.1990.2006.2024”展览现场
Q: 与这批早年旧作再次相遇,激发了您怎样的感受?是否会让您对过去的自己产生出新的认识?
孟禄丁:布展阶段,我的几位美院附中同学前来参观我上附中前的作品,大家不约而同地感到,尽管当时我们觉得画得不够好,形不准、光影处理不佳,但经过四五十年的积淀,回看这些作品,反而感觉这些东西很纯粹。
我早期学画以自学为主,我在工艺美术场工作的启蒙老师虽然不是专业画家,但对教学方法很有见地,是他引导我从素描入手学画,指引给我正确的方向。从已完成的作品画面中看,我好像天生具备一种观察、塑造和深入表达的愿望。看到它们,我也能很快回忆起当时拿起画笔,自己感受到的兴奋,和每次完成一批作品时,收获进步感到的喜悦。进入学校后,绘画开始有了标准和来自标准的压力,画画不再单纯依赖兴趣推动,纯粹的快乐和兴奋感反而逐渐消失了。
《素描》,纸上素描,34cm x 23cm,1975年
《风景》,纸上油画,11.5cm x 17cm-2,1977年
《风景》,纸上油画,11.5cm x 17cm,1977年《保定大寺阁》,纸上油画,14.7cm × 17.5cm,1977年
Q: 早期的艺术启蒙和创作,比如那些政治宣传画临摹,对您后来的艺术之路是否潜移默化地发生了影响?
孟禄丁:我一直在努力消除和颠覆过去作品中的宏大叙事和集体主义色彩,尽管如此,我们这一代经历了政治运动、社会化管理和教育的影响后,作品中仍带有这些痕迹。影响在于,即使我现在从事抽象艺术创作,作品中依然存在历史感与责任感。这种特质当下年轻一代中逐渐减少了。也可以说,我不断强调个人表达,但画面中还留有宏大叙事的影子。
比如《推翻蒋家王朝》读后感,是我在特定时代背景下的一篇作文,出发点很真诚,写下“要把革命红旗插遍全球、插到台湾”,然而经过改革开放和全球化的影响,我们对世界有了新的认知,回看当年的真挚与激情,会有某种时空错乱的感觉。尽管如此,我早期的作品和追求写实的练习,都是我对真实的呈现。如同当年的老师教我们,学西方绘画和素描,要求“我们看到什么就画什么”,我也是这样做的,箱子里存有上百张这样的练习作品,都是对真实的追求。
《临摹》,纸上设色,17.6cm x 25.2cm,1973年
《临摹》,纸本设色,16.5cm x 23.5cm,1973年
Q: “看到什么就画什么”,似乎强调绘画的本能,这种理念如何影响了您进入艺术世界?
孟禄丁:正式学画之前,我基本完全凭兴趣,比如我起初对国画很感兴趣,但是连国画要画在宣纸上都不知道,也不知道毛笔的正确使用方法。在这次展览里,还能看到我用铅笔临摹国画片段的画片。后来,还是工艺厂的老师告诉我国画要在宣纸上画,国画的基础是书法训练。老师说柳公权的书法是骨,颜真卿的书法是肉,于是我练了一年的书法,每天用报纸临摹柳公权的字帖,后来我对西画中的水彩、素描和油画产生了兴趣,只练了柳公权,停了下来。
《自画像》,纸上素描,33.2cm x 22.6cm,1976年
学西画之初,老师要求练习几何形体和石膏像,目的是锻炼造型能力的基础,比如比例关系和光影的表现。作为一个自学的初学者,作品现在看来有些稚嫩,但我对绘画的认真和投入,努力把自己观察到的东西如实反映,让画里带有一种独特的童真和诚意,这是我们很多创作者都试图重新找回的纯粹表达。
《素描》,纸上素描,34cm x 23cm,1975年
《素描》,纸上素描,16cm x 23cm,1975年
《静物》,纸上油画,19.5cm x 27.6cm,1977年
Q: 聊一聊您进入央美附中和美院接受系统性的艺术教育的经历?对您的创作发生了何种影响?
孟禄丁:我在附中时是好学生,以第一名成绩考入,作为文革后恢复招生的第一届,当时全国招生39人,我来自保定,班上很多同学来自北京,他们在少年宫接受过素描、色彩的正规美术培训,即使在保定我已经接触过色彩和油画,也来北京看过几次美术展览,但显然我没有接受系统训练,完全是凭感觉作画。
进入附中后,虽然我适应的很快,作业经常拿高分,还被收作留校作业。但很快就对苏派教学体系产生了逆反。年轻人的思想比较开放活跃,很多学生包括我在内,纷纷开始对塞尚、梵高等现代派艺术开始产生浓厚兴趣。
但到考美院时,我们当时属于延续苏派传统的二画室,因此仍旧要回归传统,老师也对我们这些对西方现代艺术更感兴趣的学生有点不满意,特别是在色彩方面。入学前很认可我的李天详老师,却在我毕业之际,认为我的色彩退步了,这让我感到很慌张,虽然最终还是考上了美院。
1983年在美院教室
1983年和美院同学在长城
《大卫石膏》,课堂素描,80cm x 116cm,1982年
《同学》,纸上速写,左上17.7cm x 23.7cm,右上14.7cm x 25.5cm,左下17.8cm x 24.5cm,右下13.3cm x 16.2cm,1979年-1980年
《女青年》,课堂素描,37cm x 51.8cm,1982年
在我1985年进入四画室之前,和张群合作了《亚当夏娃》,时间是在上半年的5月份。到下半年,我就转到了四画室。由林岗先生主持的四画室,对我来说,是一次重要转折。刚刚成立的四画室,主张研究西方现代主义绘画,同期我们的创作方式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相对开放的环境下,我也开始尝试更具表现性的创作。很快,在1986年我创作了《红墙》。这些作品更侧重个人角度,尤其是笔触、色彩的表现与个人情感和对社会的认知。
现在看来,我们60后这一代艺术家与50后不同,更关注自我,50后大多经历了上山下乡,更加关注社会问题,而我们成长于文革后相对自由的环境。童年时期可以自由地画画、释放天性,高考时又恰逢大学和附中重新招生,我们赶上了很好的时机。这使得我们虽然也参与了85新潮,但与其中的许多艺术家有所区别,更加关注个人的表达。
1987年和四工学生在一起
1992年孟禄丁在美国西雅图个展报道
1998年和母亲在纽约
《红墙》,115cm x 85cm,布面油画,1986年
《足球》,200cm x 370cm,布面油画,1987年
《无题》,综合材料,100cm x 80cm,1995年
Q: 您多年从事在美院的教学工作,本次展览体现出您怎样的教学观念?
孟禄丁:教学的核心在于培养人,艺术的最终主导力量也来自于人,保护个体的天性、潜在创造力、思考能力、直觉和人性至关重要。展览重点之所以设置在80年代,也因为那是一个改革开放、激发人文热情和人性觉醒的重要时期。
我认为人的真实表达是画家应当珍视的,比如我很喜欢教没有艺术基础的素人,让我回想起自己在上附中之前的状态。艺术不仅仅依赖技术,技术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能力,关键在于如何挖掘个人的潜能,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发展,将我们每个人与生俱来的天性,生动运用到个人创作中,这是我正在探索的方向,也是我在教学中最重要的理念。
我从来不会束缚或用模式化的教学塑造学生,而是希望挖掘他的天性,传导他我对艺术的认知和观看,让他产生自信和对自己作品的认知。就像我现在看以前的画,当时看鼻子眼睛都不准,不是不好,只是不符合标准化。但四五十年以后我再看它们,有一种天然质朴的味道在里面,如果保护好并提炼,继续往前走,能很好地造就作品。
“@武汉2024-孟禄丁在1975.1990.2006.2024”展览现场
Q: 从1990年您出国,到2006年正式回国,到2024年距离您回国已经18年,您当下如何看待在美国的阶段对您艺术的影响?
孟禄丁:艺术与生活密切相关,或者说,艺术就是生活,人在哪生活很重要。在国外生活让我深入地了解西方文化,单纯观赏博物馆的作品,无法真正领会背后的历史和文化。相比国内的生活节奏比较快,人容易躁动,在美国期间,我得以静下心来思考和观察,这段经历尤为重要。
如今大家又开始梳理自己,静下来思考,如何在一个剧烈变化的时代继续往前走。变动带来的能量,难能可贵地给予了我创作的动力,使我以创作,主动或被动地回应时代的变迁。
《势》,200cm x 300cm,布面丙烯,2007年
《朱砂·自由力》,300cm × 250cm,布面矿物质颜料综合材料,2023年
Q: 展厅中布置了很多家具,让本次展览显得十分个人化,您认为父母和家庭,给您和您的艺术道路带来了怎样的影响?
孟禄丁:父亲去世后,我在老家“重新发现”了这些家具,很多在我童年时就存在。有些橱柜上还有我七八岁左右画的猫和其他动物,布置在展厅也是想还原成长过程中真实的场景。在我看来,本次展览的核心在于我对自己个人经历的回顾与反思,契机源于重新发现父母为我保存的一批早期画作,使我从艺术、教学和人生经历等多种角度,思考自己作为一名艺术家的成长与发展。思考我们这一代人起步环境中,种种显性和潜在的影响。也期待观众们在观看这些作品时,每个人都可能产生不同的感悟与思考。
《母亲肖像》,纸上素描,26.5cm x 34cm,1976年
《父亲肖像》,纸上素描,26.5cm x 34cm,1976年
对我个人来说,最重要的是,这次展览也是对父母的纪念。我的父母是工程师,终其一生投入技术领域,不从事艺术,但他们始终支持我的艺术事业,属于开明知识分子。母亲虽然从不和我谈论艺术话题,但始终默默关注和信任我,父亲则喜欢倾听我和朋友们的谈话,保存了许多刊登我作品的美术报和美术杂志剪报,我带回保定的作品他也会悉数保留。他们从未干预我的生活与艺术追求,让我自由发展,也造就了我如今的模样。
比如,我的抽象创作中融合了许多理性元素,早期很多画作是在图纸上完成的,这些因素都来自成长过程中父母的潜移默化。我性格感性与理性兼备,理性源自于父母作为工程师的理性思维,性格包含许多来自他们的特质,包括对自由、宽容、平等的理解和追求。我也希望借此次展览纪念和致敬我的父母,虽然他们已不在人世,但这些作品的留存,证明了他们伟大的爱。
儿时与母亲在通州老家“@武汉2024-孟禄丁在1975.1990.2006.2024”展览现场
Q: 展览中很多作品体现出您擅于自学的一面,这是属于您的特点,还是一代人的特征?
孟禄丁:我们这一代艺术家主要通过自学成长。尽管受到许多人影响,但我并没有偶像,也不个人崇拜,影响都是自然而然的。在一个高度管理的社会中,学校教育偏向模式化和保守,我们在颠覆和叛逆之后,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去摸索。
作为当代艺术家,自我实验和探索是不可或缺的,自学是必须的途径,因为我们缺乏一个具体的传承,只能依靠自我更新来推动自己前进。然而,这并不意味我们没有受到大的传承影响,比如85年新潮中的社会大环境,提供的激发灵感的契机,在美院油画系四画室的学习引导我们转向现代主义的方向等等。我们60后这代人,经历了重大历史变迁和社会环境的变化,这些经历塑造了我们的个性和艺术观念。然而最终还是要靠自己摸索前行。
“@武汉2024-孟禄丁在1975.1990.2006.2024”展览现场
采访、撰文 | 孟希、川流
图文资料由艺术家提供
展览信息:
“@武汉2024-孟禄丁在1975.1990.2006.2024”
展览时间:2024年10月15日-11月10日
展览地点:湖北美术馆1、2、3号展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