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中期以后，西方现代、后现代主义历时数十年的艺术思潮在中国的共时性上演；新锐杂驳的以人本主义为核心的现代意识对传统文化中以人道主义为核心、教化济世的历史精神的无形冲击；外在制约由行政杠杆向经济杠杆的转化；学术空间由一元向多元的放开，为艺术的多样和理论的多维提供了必要而且是必然的条件，也使中国版画发生了全方位根本性的转变，打破了原有的功利价值体系，挑战传统，切入当代；语言形态和视觉方式也由民族的、传统的，向现代的、国际性的迈进。或借助异域资源，或开发本土的民间资源，以跨文化跨语系的整合创造，体现出有别于传统话语的新锐创意。
型态蜕变中实现自我超越
政治束缚的减少、文化维度的多元和学术空气的自由，促成了现代中国版画在建国30年基础上的转型和拓展，一方面继承传统，形成鲜明的中国民族特色，一方面融合新机，构筑版画艺术本体层面新的学术形态。这些因素促成了当代中国版画艺术形态向学术形态的转化，并在形态蜕变中实现了自我超越。艺术自觉性的苏醒为中外版画艺术交流翻开了全新的一页，版画理论思辩性的多元发展态势也标示了中国版画在当代取得的巨大成就。尤其是版画在不同的社会历史阶段配合社会发展而形成的社会影响、群众影响，都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版画的普及和繁荣，概括起来，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主体性高涨，逐渐步入学科化的发展轨道
80年代中期以后，西方现代后现代主义艺术思潮的影响、各种人本主义生命哲学对审美的介入，进一步强化了创作过程中创作者的主体作用，从而促使版画创作的主体性空前高涨。相比之下，版画一贯的社会性降到了次要的位置，代之以对版画艺术个性和艺术本质的深入挖掘。很多版画家力图在表现形式和表现手法上出新，尤其是一些年轻版画家甚至打破画种和材料的限制，在观念领域重新架构自己的艺术价值体系。这种种努力在本体层面上丰富了版画的表现语言，纯化了版画的艺术品格，也提高了版画的艺术层次。版画家艺术价值观念转移的同时，版画自身的发展状态和方向也发生了改变，随着版画教育的不断展开，出现了学科化的发展趋向。80年代以后，版画界开始对中国版画历史进行系统的梳理，至今已出版多本版画史料集和回忆录，十二册《中国版画年鉴》，并有一部古代版画史，七部现代版画史、二部外国版画史和一部区域性版画史问世。此外，还对版画的基础理论问题进行了重新思考，将创作主体的主观能动性纳入理论的范畴，对版画的间接性特征及“复数”与“印痕”两大关键特点进行重新审视。1995年齐凤阁提出了包括版画特质论、形态学、版画技法论、材料学、版画发生论等范畴的版画基础理论框架，从而将版画的发展纳入了学科化的轨道；同时，吸取八十年代初版画人才出现断层的经验教训，当代中国版画大力发展版画教育教学、注重新生力量的培养。这种种举措促进了版画学科化的发展，强化了版画作为一种独立的艺术形式的主体性，从而实现了版画艺术本体层面的科学发展。
二、形成了相对稳定的版画创作群体。
不同于八十年代初的全民参与，八十年代中期以后，尤其是进入九十年代，艺术学术化的要求无形中拉大了版画同大众之间的距离，加之市场经济调解下各地对群众性版画组织投入的减少，群众性版画的热情渐渐衰退，但大浪淘沙，从另一个侧面成就了版画相对稳定、稳健的创作状况，也形成了版画相对持续稳定的创作群体——学院版画、画院版画和群体版画。其中学院版画以各专业美术院校的教师和学生为主体，在创作中注重哲学观念对作品的渗透，注重对新材料、新技法的试验与挖掘，注重版画作品的学术内涵。在当代版画艺术创作中，越来越居于主导地位，相对优越的创作条件、稳定的经济收入以及频繁的国内外版画艺术交流都为其发展提供了有益的条件；画院版画群体专指供职于画院的版画家，他们在创作中注重对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广泛吸纳，注重艺术创作同社会生活的结合，注重版画作品的现实性，较之学院版画有着更为深厚的生活基础；群体版画主要是八十年代初各类版画群体的延续，在创作中注重风情，注重地域特色，在观念和技法上没有太大的突破。作为学院版画和画院版画的有益补充，群体版画虽然基础比较薄弱，在创作水平上高低不一，价值取向也各不相同，但在促使版画走出“象牙塔”，保证版画的丰富性等方面起到了相当的作用。版画创作的相对稳定虽然从表面上看似乎失去了八十年代初全国普及的繁荣局面，但三个创作群体水平整齐，个性鲜明，各有侧重，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中国版画持续、稳定、健康的发展。
三、创作和展览活动形成了稳定的态势。
相对于20世纪80年代以后的艺术发展大环境，版画的拓展主要还是体现在对工具材料、语言等艺术本体层面的探索方面。这种出于学术目对艺术本体进行的深入挖掘不同于以往社会力量推动的盲目热情，虽然难以形成影响深远的潮流，但却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版画按常态持续稳定的发展。此外，创作群体的相对稳定也从另一个侧面保证了版画发展的稳定态势，三大版画群体各有侧重，有学术探索型，有继承传统型也有立足于生活的民间型和风情型，从而从不同的层面保证了版画创作的多样性。相应地，版画的展览及学术研讨活动也进入了常态发展阶段，一方面各级版画组织有计划有目的地举行常设性的版画展览或学术研讨活动，如每五年一次的全国美展的版画展、每两年一次的全国版画展、全国三版展、各版种的常设性展览以及高校教学年会展等，定期按时地为全国的版画家提供版画交流和展示的空间；另一方面，各地的美术馆、画院、画廊等机构也将版画展览纳入每年常设的项目中，作为官方展览的有益补充，为当代版画持续稳定的发展提供条件。此外，相比较而言，进入九十年代以后，版画家的个人展览和联展成为一种非常重要的展览形式，也为当代版画的多样繁荣增添了绚丽的色彩。
四、中外版画交流取得了大的突破。
新时期的改革开放为版画的国际交流打开了更为广阔的途径，西潮的冲击以及艺术学术化的要求也使版画界产生了深入、切实地了解国际版画状貌的迫切愿望。由此促成了中外版画交流活动更加活跃的局面。相比较80年代中期以前，此期版画对外交流的重心发生了转移：随着版画创作社会政治因素的逐渐淡化，官方的交流逐渐减弱，民间的交流逐渐增多；随着艺术本体学术性发展需求的增强，国家间的友谊交流逐渐减少，各专业美术院校间的学术性交流逐渐增多。在1985年至1990年五年的版画交流活动中，各专业美术院校间的学术交流活动约占33％，而各民间美术组织或版画家个人间的交流活动达45％。九十年代以后，学术倾向更加明显，真正地从艺术本体的层面开阔了中国版画家的视野，增进了对外国版画的深入了解，在中外比照中，更加清醒地认识和把握自我，从而使现代中国版画既符合国际规范，又突破单一的格局而逐渐充实丰富起来。一些中青年版画家持续不断地参与各项国际版画赛事，并时有获奖。仅在日本，就有十余个版画群体获集体荣誉奖，有四十多位老、中、青版画家获个人荣誉奖。虽然这些获奖作品并不能完全代表我国现代版画发展的整体水平，在印制等方面，也还显得粗糙不精，有些方面甚至尚未符合国际版画规范的要求，但无疑已经得到了国际版画界的广泛认可。近年来，中国版画开始改变长期以来被动地参与国际版画赛事的状态，主动出击。自1985年至1991年间，相继举办了三届“中国西湖版画节暨国际版画展” 2000年，中国版画家协会与青岛市人民政府共同举办了“首届青岛国际版画展”，2003年，又举办了“北京国际版画展”，两届展览均有40多个国家参与，产生了很好的国际影响。
当代转换中荣耀与困惑同在
80年代以后，社会环境和艺术学术方向的改变为中国版画的转型和拓展提供了必要的土壤，使之在视觉革命和语境变易中，实现了艺术文本和精神家园的重构；然而，荣耀的背后，中国版画更面临着严峻的考验。由于专业理论队伍的薄弱和美术理论界对版画的弱视，以及版画非常态发展的历史，80年代末、90年代初，随着社会和文化的转型，版画明显地失却了原本的主流地位，开始滑向边缘。面对传统的制约、现代潮流的冲击、艺术国际化和现代化希求的挑战，中国版画的困惑是可想而知的。
困惑一：小国寡民——艺术前锋位置的丧失
八十年代中期以后，整个的美术大环境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随着东西方文化的不断交锋和交融，油画和中国画乃至雕塑领域对于创作观念的转换和作品的展示方式各方面都进行了多方位的试验，体现出明显的开放性，以及与当代试验艺术对话的可能。然而版画相对而言是沉潜的，缺乏其他艺术形态先锋的观念敏感和学术胆识，虽然也曾出现了如“立交桥版画展”，如徐冰、王华祥这样具有现代探索意义的版画家和版画展览，但并未形成像油画和中国画一样的滥觞现象。事实上，版画语言的丰富、版种的拓宽，已经打破了长期以来约定俗成的版画传统概念。尤其是90年代以后，随着艺术的全面发展，版画同其它艺术种类之间表面效果上的差异已无法概括版画的特性，工业和科技的发展也拓宽了“版”和“印”的外延，观念艺术、装置艺术和行为艺术等边缘艺术形式的兴起更是混淆了版种、画种、艺术与非艺术之间的界限。然而从根本上来看，不论是版画理论还是创作抑或学术活动的开展都还有些守常，观念上不够大胆，开放性不足，对版画界的一些先锋现象缺乏及时的关注和总结。而一些具有试验意识的版画家，如徐冰、方力钧、张晓刚等，也弃版专攻当代试验和前卫艺术。这就在一定程度上切断了版画同当代先锋文化的密切联系，使得版画失却了原本紧随时代步伐的先锋性，没有了争议，也淡出了当代艺术理论界、艺评家和收藏家的视野。
另外，版画的学科化建设也还只是一个雏形。学科化研究的前提是学科的相对独立，而这种独立性的确立，需要将之置于一个综合的学术范畴内，对学科最本质的问题进行深入的研究，然而就目前我国版画发展的状况来看，基础理论的研究恰恰是最薄弱的，就版画而论版画的思维定势使之缺少大艺术发展的参照系，“躲进小楼成一统”，版画的特殊性既成为它独立于其它艺术形态的依据，同时也成为它游离于大的艺术发展环境、丧失当代先锋性的阻隔。
困惑二：学院象牙塔——淡出大众的视野
从战争年代的“大众化”到20世纪80年代的农民版画、工业题材版画、儿童版画等，版画一直是影响最广泛，最具群众基础的画种。尤其是木版，本身有着中国复制版画的传统，又经过了三四十年代民族化、民间化的改造，更成为建国后群众喜闻乐见的一种艺术形式。然而80年代中期以后，版画却渐渐失却了这种深厚的群众基础，政治热情与社会需求的消解弱化了版画形而下参与社会的意义，当代艺术文化层面形而上的价值标准又拉开了版画同中心的距离。对艺术家创作个性和艺术学术性的强调，促使各艺术门类技法、材料越来越专业，艺术观念越来越晦涩，艺术表现越来越夸张，专业的评判标准同普通观众的欣赏水平之间的距离也不断拉大，使得观众难以欣赏甚至无法读懂艺术家的艺术作品，版画某种程度上成为版画家的专利。同时，主体意识的增强也不可避免地弱化了群众观念，忽视了接受群体的审美期待，忽略了艺术作品的认识与教化功能，加之欣赏主体生存其中的社会文化环境的激变，版画渐渐脱离了当代人的生活；另一方面版画家在创作中对个人情感、个性和私密空间的关注与挖掘，也使现实生活和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受到冷落，一些中青年版画家根本不屑于深入生活，更不屑于表现生活，从而也从另一个侧面导致了创作疏离人民群众所熟悉的现实生活，滑向了自我表现的边缘。此外，当代中国版画宣传和推广力度的不足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大众对之的陌生感，除木版外，对于其它的版种知之甚少。在这种情况下，中国版画欲求得更长远的发展，所面临的困惑是不言而喻的。
困惑三：市场的尴尬
80年代中期以来的中国艺术发展，一方面是受到西方现代后现代艺术思潮的猛烈冲击，另一方面也是社会经济体制变革的结果。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比重的不断调整，使艺术发展的外在因素不断变化，政治的影响逐渐减弱，市场成为当下最具影响力的因素。然而相对而言，处于沉潜状态中的当代中国版画受到的市场影响是较弱的。从战争年代对具有战斗力的“力之美”的追求，到“文革”期间对社会政治的趋附，来自于社会的、政治的外在需求一直是影响版画发展的主要力量。1979年以后，版画虽然逐渐摆脱了政治的束缚，转向了学术的构建，创作主体也由群众版画群体转向了院校版画群体，但是由于院校版画力量对学术性的看重和对普及性的弱视，因此事实上，当下市场对版画的影响是极其微弱的，甚至在国内根本就没有形成规范的版画艺术市场。近年来，一些版画家、理论家以及专业的美术中介机构，如嘉德广州拍卖有限公司均或多或少地进行了版画艺术市场方面的尝试，但同专业的市场还有着很大的差距，在构成艺术市场的重要因素——画家、艺术品经纪人、画廊、拍卖行四个环节中，除画家外，其他三个环节还非常欠缺，还有待于继续发展和完善。
分析此间的原因，主要的当然还是目前中国的艺术市场不健全，还缺乏一个行之有效的，对生产、流通和消费各环节都具有约束力，又具备发展的合理性的完善的市场运行机制。然而如果同其他艺术种类横向比较起来，可以说版画的市场问题更为突出。首先，版画“间接性”和“复数性”的特点决定了它在艺术价值认定和市场价值增值方面的尴尬，再加上消费者收藏动机的功利性和市场操作的不规范，导致了版画在艺术价值和市场价值之间明显的差异，从而使其难以以正常的姿态介入市场；其次，除了整个国内艺术市场存在的普遍性问题外，不能不说是同版画的内部发展也有着必然的联系。一方面，当下中国版画的沉潜状态使之不具备当代先锋文化的“明星效应”，因而很难形成消费者在商品价值方面的广泛认同。另一方面，当下中国版画的精英性也使之远离普通大众的欣赏和收藏视域，使之坐失介入当代艺术市场的先机。
从艺术史发展的角度来看，版画当代所面临的困惑正在于“精英化”的艺术发展同“大众化”的艺术需求之间、以艺术普及和艺术教育为目的的公共性同以创新求变为追求的学术要求之间的矛盾。而这也正是当代整个美术界所面临的共性问题：“精英化”的艺术发展方向是艺术家在当代学术思潮影响下的必然选择，也是当代社会发展和艺术发展的必然结果。人本主义思潮对人的个体和个性的强调奠定了“精英化”产生的哲学基础，越来越细化的社会分工也为“精英化”的产生提供了必要的社会条件，市场竞争机制的引入则是“精英化”产生的直接诱因。如何摆脱当代版画边缘化的困惑，关键在于艺术家整体素质的提高和创作取向的调整。魏晋时期著名绘画理论家宗炳曾经说过：“夫圣人以神法道而贤者通，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乐”，指出了绘画艺术潜移默化的社会教育意义。至于版画，则应该继续保持贴近社会、反映时代的优良传统，汲取本国和异域的语言资源，营建当代版画的艺术文本。既克服狭隘的民族主义情绪，又消除“后殖民主义”文化语境的制约；既立足自身，又以开放的襟怀兼收并蓄，融合新机，弱化“大众化”和“精英化”之间的矛盾，让学术性和公共性并驾齐驱，开拓中国版画的前景和未来。
作者：张新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