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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FA专稿丨路易丝·布尔乔亚:以永恒的艺术丝线,治愈生命的无尽伤痛

时间: 2019.3.27

不停编织
红色的线团
永远不会
暂停,丢弃
或剪断。
其中永恒的
那根,就是

碑文(题于合集《Sonny+Cher》82幅作品中的一幅,2004)

提到女艺术家路易丝·布尔乔亚,巨型蜘蛛雕塑就会浮现眼前。在东京六本木第一次见到实物的蜘蛛“妈妈”,那种震撼令人难忘——钢铁足节支撑起巨大拱形,通体漆黑瞧不见五官,像《异形》《毒液》里爬出来的物种,以入侵者的姿态盘踞在都市最繁华的地带。纽约、伦敦、毕尔巴鄂皆被这张力引诱,遍布世界名城的大“蜘蛛”们,宣告着一种孤单的胜利。这样的布尔乔亚,常被贴上凶悍又不近人情的标签。但她却说:“蜘蛛就是我的母亲,信不信由你。”

布尔乔亚曾多次接受精神治疗;年逾90的她提到自己父亲的伤害时,依旧泣不成声;与其共处三十年有余的助理杰瑞先生也坦露,她像个12岁的小女孩,乐于与年轻人共处,常常一起看电影、逛酒吧。除此以外,在作品中暗藏小心思的举动着实像个少女,她把自己钟爱的娇兰香水瓶放入装置——“一千零一夜”的香调意味着“让感官统治一切”。温柔、脆弱、渴望得到关爱的状态又反转出她的另一种鲜活。

布尔乔亚自问“一位女性想要讨人喜欢可不容易,这种讨人喜欢的愿望的确令人费心。怎么才能讨人喜欢的同时,做你自己?”因此,矛盾出现了。既孤独又强势,既脆弱又独立,复杂的情绪缠绕在布尔乔亚的生命里,艺术道路刻满个人经历的痕迹,却又唤醒着大众的同理心。她强调,作品比她本人更贴近“自我”。

特立独行的女性总是充满了吸引力。本次,法裔美籍艺术家路易丝·布尔乔亚的中国首次大型个展——“永恒的丝线”收官之行,3月24日在北京松美术馆正式面向公众。展览延续去年11月在上海首展的作品外,新添12件珍贵作品,以致更好地编织这缕丝线之永恒。她从20出头进入创作,98岁逝世前仍旧不忘工作,艺术生涯跨度之久、作品丰富程度之广可想而知。展览中,40年代末期的“人物”系列雕塑,90年代的“牢笼”系列装置艺术,还有她生命最后十年的以纺织物为核心的作品,以及最为宏伟的、纪念碑式的巨型雕塑——蜘蛛“母亲”系列均得以亮相。

相比城市雕塑,摆放在素雅青翠的“松”间,“蜘蛛”得以反归自然。隐形的丝线串联起观者与艺术家之间的跨时空对话,不同生灵间的共鸣在特定的场域中悄然展开。

自传式的艺术轨迹,是焦虑与恐惧的救赎

路易丝·布尔乔亚是一位典型的“救赎回忆式”艺术家,她的艺术有着很强烈的自传风格,她曾吐露,前50年的创作灵感几乎都来源于童年时光——充满戏剧性、兼有恐惧却又不乏奇迹的历程,“凡是过往,皆为序章”,她的过往,成为通向其艺术造诣的钥匙。

1911年12月末,路易丝·布尔乔亚出生于法国巴黎一个富有的挂毯修复商家庭,第三个女儿的降临,对于一味想要男孩的父亲来说,是一种失望和打击,为了心理弥补,布尔乔亚一直被母亲视作父亲的分身来对待。“这个情妇,身着一整套白色来炫耀”,家中保姆萨蒂“入侵”十年,目睹父亲对家庭的背叛和母亲无声的隐忍,年幼期她一直处于焦虑、孱弱、无助的状态。1932年母亲过世,深陷抑郁的她自杀未果后,从攻读数学转向艺术领域继续学业。“愤怒促使着我不断创作”她眼中的这种原始力量,成为早年创作的支撑和动力。

1938年,布尔乔亚与美国艺术史家罗伯特·哥德瓦特(Robert Goldwater)结婚,后移居美国。她对于父母的复杂情感贯穿一生,连谈到丈夫时,布尔乔亚也会拿来父母比照,“哥德瓦特完完全全就是我父亲的对立面,而性情上,他令我想起了我的母亲。”策展人菲利普·拉瑞特-史密斯(Philip Larratt-Smith)的文章《结·缝》(Knots and Sutures)中也提到这一点,“布尔乔亚无法克服的俄狄浦斯情结(与母亲的竞争,对父亲的浪漫化印象)在与丈夫、孩子、朋友和同行艺术家的相处中得到了缓解。”

布尔乔亚心中的纽约是“惊险的”。异国他乡的处境也促使她依靠艺术来进行内在自省和外在表达。早期选择的绘画模式已全然不能满足情绪的释放,布尔乔亚继而转向雕塑——“为了完全表达我对这个家庭不能容忍的极限,我必须选择一个形式发泄心中的焦虑,并且可以不断改变、毁灭并重生。”从二维架上至三维立体的转换,她在空间尺度中获取了一种真实,一种情感的物质性。到了1949年,经由马塞尔·杜尚(Marcel Duchamp)的鼓励,她在纽约举办了第一次个展,从此之后布尔乔亚不断地以新的材质与形式探索艺术语言,渐渐在艺术圈打开了自己的局面。

1947至1954年之间,布尔乔亚努力尝试成为一个好母亲,但抚养三个孩子的重任却渐渐将她推向崩溃的边缘,她脆弱的状态掺合着倔强的意志力渗透到了作品里。譬如在早期雕塑“人物”系列中,作品《带包的女人》(Woman with Packages,1949),中间直立的白色竖条青铜成为脊柱,象征了一种不得不承受的责任,三个挎在腰间的水滴状像极了她的孩子,易颠倒的、纤弱的效果呈现了头重脚轻的不稳定;另一件雕塑《梅姆林黎明》(Memling Dawn,1951)创建于父亲去世后,黑色方块的堆砌是一种反复的自言自语,也是她哀悼至亲的墓碑。不幸的是,这一事件使布尔乔亚陷入了深沉的悲痛,她在同年年末开始接受了精神分析治疗。

谈到这些作品时,她的说法与的创作方式一致,简单真切:“人物这个词本身具有巨大的张力和强烈的情感,我让他们反复出现,以表达我抛弃整个法国独自来到美国的感情。思乡之情混杂着被遗弃感,是我抛弃了他们。”这些人物个体是她对于祖国和亲友的怀念,它们相互独立,也可被组合在同一个场域。布尔乔亚希望观众行走其间能产生身处鸡尾酒会的错觉,如若可以,何不把他们邀来相伴?可现实总是不尽人意的。可以说,“人物”作品无疑布尔乔亚面对乡愁和孤寂的一种慰藉和补偿。一层入口右手展厅便集中陈列着这些“演员”,观者能在其间获取一种观看艺术的主动权,而观看与被观看、在场与非在场的时空关系,都被消解了边界。抽象的“人物”响应人类共通的情感,这也正是艺术家通过作品存留永恒话语的方式,但凡静心听闻,皆有不同回响。

在扭曲的矛盾中,寻觅女性的真实

布尔乔亚在纪录片《路易斯·布尔乔亚:蜘蛛、情妇与橘子》中谈到“雕塑的用处是什么?在这个问题上,我与工匠们之间存在争议,他们所谓的成功在于作品是否卖的好,而我认为的成功的证明在于对我是否有意义。它是否是我成为一个更好的人,并且给我带来快乐。”据策展人菲利普说,自1949-1953举办了三次展览后,她也没有开办个展,直到1964年,一组模拟巢穴状的作品出现。《金丝雀》(Fée Couturière,1962),作为一个悬挂的镂空洞穴体,自动划分了内外结构,不算太大,象征寓意丰富:巢穴是艺术家寻求心灵庇护的诉求,在策展人眼里它也被视作“一个孕育新生活的茧”;再往深处看,一方面,洞穴作为人类最早的居住场所,原型便是人类母亲的子宫,这背后又连接至“母亲、女儿”的身份主题;另一方面,联想起柏拉图在《理想国》里借苏格拉底之口讲的洞穴故事,洞中囚徒们误以影子作为真实,“洞穴比喻”也呈现着一种对于理想世界和现实世界的矛盾思考。深陷牢笼的“金丝雀”,婉转却无力,何不是处处有限制?

这段时期的作品通常采用石膏、乳胶和树脂等材料,融合了扭曲、旋转、孔洞等形式,这些也成为她作品之中常出现的元素,而这些所谓的“艺术手法”均来自她的生活体验。布尔乔亚幼年7、8岁时,曾经参与到家中的挂毯修复工作,逃离家庭的矛盾,她在这份工作中获得了存在感和愉悦感。回忆起自己的母亲,总能有自己的方式来染织挂毯,“水中富含单宁酸,这是纤维染色最不可缺少的药剂。水洗挂毯之后,一人拧住一头…你看,这样旋转…这就是雕塑家。”在布尔乔亚的眼中,扭曲是她的标志性风格,也是一种极为有效的、有力量的创作法则,在《巢穴》《迷宫塔》《螺旋的女人》都可以清晰看到。她反复采用扭曲和螺旋的原始劳动动作,一边咀嚼苦涩的回忆,一边借以形式的重构来获取新生。

“划时代前锋”波伏娃的书《第二性》(1949)在美国一直有着深远的影响,自19世纪末女性解放运动之后,第二次女性浪潮自20世纪60-70年代从美国再次掀起。1971年,美国艺术史学家琳达·诺克林(Linda Nochlin)发表有关“为什么没有伟大的女艺术家?”的文章在艺术圈里掀起了轩然大波。一批女艺术家例如朱迪·芝加哥(Judy Chicago)、辛迪·雪曼(Cindy Sherman)及众多团体纷纷发声,争取平等的女性话语权。对于在60年代多次接受精神治疗的布尔乔亚来说,艺术分担了她的一部分灵魂寄托,而到了70年代,布尔乔亚的真实力量才得以爆发,她积极投身社会话题的思考,不仅在这片汹涌的浪潮里获取了个人价值,受到了圈内的重视,也进入了新的创作阶段。

布尔乔亚以两性器官作为主要元素,例如作品《金龟子》《女人之家》《迷宫塔》《小女孩》等,都以显著的个人手法譬如扭曲、切割、错位展现她对于性别和身份的疑惑、愤怒与思考,一些作品绝非称得上有视觉的“美”,残忍和粗鄙甚至令人无法直视,或许这正是一种策略和伪装,提醒人们睁眼:真实恐怕要血淋淋的多!但,贴上女性主义的标签,无疑是一种误解和局限,像策展人菲利普在访谈中所言“布尔乔亚是女性主义艺术家的启迪者,她跨出了“女性主义”这个边界。女性艺术家这个标签对她太有限制了,她不被这个标签所限制。”这也从侧面应证了一种误区,讨论权力的公平之时,又何必区分性别呢?不得不说,“女性主义”这个词,本身就隐藏了一种男权主导下的无形偏见。

艺术品如若没有将“小我”与“大我”编织,将个人经验与集体情感相连接,那必然会显得苍白和单一。布尔乔亚的作品从个人经历、亲友、同伴的关系中展开,也映射了人类的普遍情感。《亨利特》(Henriette,1985),这件作品名称和肢体造型都来源她的姐姐,作品上半部分是饱满的肌体形状,下半部分则是尖锐纤细的钢铁假肢,极具质感反差,也诉说着其“艺术成为生命的延伸”的续命模式。1993年的作品《歇斯底里之弧》(Arch of Hysteria)成为结合扭曲形式、人体模型以及丝线悬挂的集成之作。脐带般的钢丝从肚脐延伸,连接着原型来自助理杰瑞先生(Jerry Gorovoy)的男性身体,去掉头部的躯干扭曲成圈形,表面的金色铜面恰好折射人影,紧张和痛苦难以言清,令人下意识地抗拒这种处境。

从钢铁蜘蛛的庞大野心,到织物雕塑的柔软回归

“我的母亲是个完美主义者。”不难发现,她的作品跨越了不同的变化,但始终保留对母亲的敬意。“蜘蛛系列”是路易丝·布尔乔亚送给母亲的赞歌。蜘蛛的形象意味着“这个人非常可靠,且又聪明,思维缜密、冷静,我真的不欣赏冲动”,她回忆说,“这是我钟爱的气质所携带的信息,这就是我的母亲,不仅那样,我还努力模仿她。”松美术馆户外展区里,逾十米的蜘蛛高高耸立,以至于观者本能性地远观,恐惧本身具备着一种吸引力,一旦踏入雕塑之中,立刻就会被捕获,转而惊讶发现,蜘蛛的腹部藏着数个白色大理石的卵仔,这意味着即将诞生更多的蜘蛛,正是女性作为生命延续的暗喻。凶猛的外形、脆弱的卵蛋、无形的丝线、可移动便于拆卸的组构模式…可以说,布尔乔亚对于母亲、女性、人的多层次思考全部集中在了这些蜘蛛的抽象身躯里。或许文本的描述仅能承担一种故事的导向,“在场”的感染力是无可替代的——漂洋过海而来的庞大生灵落在翠绿的“松”间,等待着观者的静静驻足和喃喃对言。

除了蜘蛛,本次展览还展出了其艺术生涯后期的经典“牢笼(cell)系列”。相比蜘蛛,牢笼与各种旧物之间的不同组合能够容纳更复杂的情愫。例如在唯一一件蜘蛛与牢笼二者组合的装置《牢笼(蜘蛛)》Cell (Spider)(1997)里,巨型的蜘蛛以绝对的优势笼罩,几何网笼四周的残毯、中间陈列的旧椅子、母亲药用的拔罐器连同娇兰香水瓶构成故事置景,据策展人介绍,真空容器是布尔乔亚对恐惧的隐喻——“空腹空房子空瓶子”对应“真空的堕落”——象征着自20世纪40年代晚期以来折磨她的,害怕“被母亲遗弃”的恐惧。她勇敢地把真实的感受坦露人前,回忆在视觉、嗅觉、触觉的共同作用下缓缓打开。

“我想要什么?我想要的就是我自己的独特的轨迹。”

2010年5月30日,路易丝·布尔乔亚走入了生命的尾声。从20出头开始正式创作,70岁爆发艺术能量,直到98岁去世前依旧保持充沛的创造力。作为一个跨越世纪的行者,她目睹了世界大战的罪恶、女性主义的激进、也走进了现代主义跨入的新里程。她作品的多元和丰富,是逃离任何一种单一的形式或者主义的,也以个人的角度展现了艺术的跨时空感染力。如中国女艺术家向京在撰写布尔乔亚的文章《如果我能使一颗心免于哀伤,就不虚此生》中提到的,“我最尊敬布尔乔亚的地方是,除了她所经历的时代,那些正当时的主义和潮流之外,她只是在讲作为个体的困顿、痛苦、脆弱、不堪,而这,恰是穿透时代的普遍人性。我们今天依然能在路易丝作品里感同身受的,正是她的艺术将这样的矛盾挣扎充分呈现出来——处在’孤身’与共处’之间。”

担任此次展览统筹的华谊艺术公司副总裁、松美术馆负责人王端女士希望每个人都能找到和布尔乔亚、和「松」、和艺术相连接的那条丝线,她说:“我们希望每一位来访者能够走进布尔乔亚的情感世界,也希望唤起公众对艺术的探索和认知。所以,松美术馆第一次提出了’艺术不止’的话题,推出一系列有关‘艺术不止’的线上线下活动,我们希望能从大家心中找到对艺术的解读。‘艺术不止属于精英’,艺术属于每一个热爱它的人。”

“永恒的丝线”,投射了布尔乔亚生命后15年在布料以及缝纫方面的成就;也是她善于采用的对抗坠落和恐惧的悬挂方法;当然,也直指蜘蛛织网,涵盖了母亲与孩子之间的拉扯、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作用。布尔乔亚一生坚韧、执着,曾以直白的生殖符号进行大胆的抗议、以扭曲坚硬的钢铁向不公宣战,以庞然大物驱赶谄媚和虚假,那个阶段的艺术是一种武器、一种自我保护的方式、一种排解恐惧和灾难的良药。但,她在生命的末端选择了回归了柔软,这无疑是一种自我和解。她在90年代也谈到自己原谅了父亲,“小女孩终于长大了,我发现,爱永远要好过恐惧。”相比钢铁和大理石,织物是女性质感的象征,她欲以雕塑和绘画将积累下来的衣服、床单、毛巾等都塑造成永恒,折回幼时,又穿连一生。一针一线,不正像极了那个幼年时期在母亲工作室里修复挂毯的小女孩?那,一定是快乐且充满希望的。

文/张译之
图/松美术馆提供

资料来源:
电影:《路易斯·布尔乔亚:蜘蛛、情妇与橘子 Louise Bourgeois: The Spider, the Mistress and the Tangerine (2008)》
策展人菲利普·拉瑞特-史密斯(Philip Larratt-Smith):《结·缝》(Knots and Sutures)
艺术家向京给布尔乔亚的撰文:《如果我能使一颗心免于哀伤,就不虚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