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自然?是万物万象的索引目录
还是我们心灵的图谱?
——诺瓦利斯
艺术与自然,孰者更有生命力?这或许是个自从艺术诞生就出现的问题。绘画能否表现自然的全部生命力、它的强度、它的临在? 曾有一种蓝紫色的小花得名“画师愁”,只因世人认定其色彩的颤动无法描绘。人们一度错以为艺术可以作为动植物的忠实映像,然而随着绘画的地位日益独立,摹仿论(mimesis)的问题也已日渐远去。温斯顿•丘吉尔记述过他尝试绘画的一些思考,读之令人莞尔。他曾竭力描摩某种花朵的“红色”,却终于承认此乃不可能之事而告败。由是他认识到最重要的并非自然,而是如何在画布的方寸之间注入比自然更加“鲜活”的生命。丘吉尔所言非虚。艺术创造了属于它本身的自然,也即拥有独立领地、空间与法则的“第二自然”。
我仍记得在塞尚的展览上见过一位女观众,她面对一幅圣维克多山的风景,不禁模仿起了蝉鸣声。这幅作品前恰好还站着另一位观者,正与人解说塞尚笔触间的结构经营、密度及与绘画平面的关系。一个投身于图像之内,凭记忆再次抵达了画中的地点;一个体验着纯粹的绘画情感,从构思到付诸实践。
此时此刻,谁更有生命力?很难选择。个人而言,我愿投后者一票。他进入的乃是由绘画或雕塑行为所创造的属于生命的场域,而这种行为正是刘商英本次展览的核心。
自然不再作为本体的完整实体而存在,而是化为无数形式,在形式中逐渐成型。刘商英的画作既非抒发胸臆,也非“海洋情感” ,而是让众多形象担任自然的一个个“角色”。因此我们得以目遇森林树木或是半植物、半动物的奇异生物,得以遐想无法穿透的密林,昆虫与树木杂交的怪魅躯干,跨界拼组的生理结构。这些作品无穷无尽地演绎着戈壁上浩瀚的自然语汇,从额济纳的木化石丛林到沙尘暴,从沙丘到荒罕的植被。
植被令人不安地侵入空间与形体,在舞蹈精神的引导下构成视觉叙事。绘画抛弃了种种普遍概念,而是随着一根线条单纯地行进,涌现出绘画的形式。这正是自然化生的具体,是荒漠中央的戏剧呈现,而刘商英则是为我们拉开大幕的那个人。
正如在杰克逊•波洛克、琼•米歇尔或者安塞姆•基弗的作品中,我们此时触及的是自然的全体,它无边无垠地移变着、攒动着,在我们面前矗立如同一堵有待穿越的屏障,一件需要破译的材料,一个邀人沉浸的宇宙。
是森林、大地、神秘的门扇,抑或布满枯枝的空间——以上皆非,是自然本身在召唤。它已化入整个空间,包纳我们如同包纳荒漠中创作的画家,在风里,在原始元素与死去的森林中央,却不再有任何一样被图像所归纳。形体与空间裹挟我们进入彼处,沉浸在艺术的“第二自然”中,而它更准确的名称应当是“新的自然”。在那里,我们经历传奇的开端,体验它诞生的第一刻。
德国诗人诺瓦利斯曾写,“真正的开始是自然之诗 / 结束是艺术之诗,第二次开始”。
刘商英的画作与真实自然中的露天展览,觅求的正是这一“艺术之诗”:它创造和经历了一个新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自然变成了艺术。奇特的是,这些作品反而令我们更好地怀想和理解亘古的自然,进而去想象这样一种艺术:这艺术本身就应当是自然的实质、情态与因原。
要表达这些作品沉重而质诘的追寻,最为贴切的依然是诺瓦利斯的断章:“何处寻觅原初的萌芽,整个自然的雏形?自然之自然?” ——艺术,是刘商英的画作给出的答案。
奥利维耶•卡佩兰(Olivier Kaeppel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