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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少平:永远的主题—妥木斯纪事

时间: 2019.8.29

照亮我的道路,并且不断地给我新的勇气,去愉快地正视生活的理想,是善、美和真。……要不是全神贯注于客观世界—那个在艺术和科学领域里永远达不到的对 象,那么,在我看来,生活就会是空虚的。

——爱因斯坦

在苍茫的草原上,一位满头银发的长者迈着稳健的步伐向我们走来了,他深邃的目光中放射出利箭一样的光茫,在这种光茫的笼罩下,我们不得不坚强、勇敢、向上。他就是画家妥木斯。就是他,在80年代初用一组抒情的草原画给中国画坛带来了一股新鲜空气,使全国油画界涌动了一股灼热的生活流。

妥木斯是画家14岁那年给自己取的名字,蒙语土豆的意思。那时他刚由呼和浩特的土默特学校毕业来到北京的蒙藏学校读中学,同来的伙伴都有一个响亮的蒙语名字,翻译成汉语总离不开英雄、神鹰等让人肃然起敬的字眼,可年少的画家却豪不犹豫地给自己取名妥木斯。“妥木斯”是他的家乡唯一的也是一年四季都离不开的蔬菜。当时绝对不会想到这个名字会在某一天饮誉国内外,就是在今天让画家感到欣慰的,也不是有很多人知道这个名字,而是这么多年来这个纯真质朴的名字对他的无形的鞭策和激励。

1932年,内蒙古土默特旗大青山脚下一个叫王毕克旗的小村落浸润在北方雾茫茫的冬天里。

一户贫苦农家的窗前,一个幼小的生命手扶着窗合凝视着窗外,灰蒙蒙的草原透过他的眼睛变得五彩斑澜,他被自己的发现惊呆了,久久地伫立在窗前,不肯离开,直到母亲过来抱起他。年轻的母亲欣喜地发现,平日里面黄饥瘦的孩子,今天脸上却泛起了从未有过的红晕。

在以后的八个春夏秋冬里,在两千多个日出日落里,人们总能看到一个瘦弱的小男孩不厌其烦地跑到山顶上,站在草丛间,用他的双眼感受着这块既没有鲜花、也没有绿树的草地。在他的眼中,太阳4天都是新的。在每个季节,每一天,每个时刻,草地的色彩都在一片苍茫里神奇地变幻着。他爱这块草地,爱这草地上的每一株小草、每一块石头、每一缕炊烟、每一匹奔跑着的马和每一只从天空飞过的鸣叫着的鸟。

小男孩的父亲是这村里的第一个读书人,用村里人的活说是唯一的一个睁眼的人,他亲眼目睹了日本帝国主义对中国人、对蒙古民族的欺凌,他愤慨,他要反抗,他知道有一种武器是不可战胜的,那就是知识,他一定要让小男孩去读书。于是,8岁那年,小男孩就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他熟悉的村落,来到了呼和浩特的土默特学校。

在土默特学校的六年时间里,小男孩一有空就坐下来回味那片神奇的土地,记忆中的情景象画一样掠过他的脑海,又互相交织于他的脑际,使他欣喜,也使他困惑。欣喜的是他虽然远离家乡,但童年的欢乐却可以通过回忆浮现在他的眼前;困惑的是他已不满足于独自享受这种美,他要将心中的美好的情凌展示于人,但他又不知该做些什么。

1947年,15岁的男孩来到北京的蒙藏学校读书,在这里,他开始叫妥木斯。

也是在这里,妥木斯头一次拿起了画笔。当他将第一笔颜色放在纸上时,他的心为之颤抖了,他已隐约感到,他找到了自己的表达方式,在这种稚拙的表达当中,他找到了自己的语言。虽然他还只是个天真烂漫的孩子,说不好想要说的话,但老师已从他的痴迷中看到了希望。他耐心地辅导妥木斯,教他怎样用自己的方式说自己的话。

也许是妥木斯自感身体瘦弱,想要增强体质,也许是他已预料到将来要走的是一条艰辛的路,也许他已下意识地感觉到了中华民族的传统武功和他所从事的事业有着内在的必然的联系。总之,在画画的同时,他也开始了习武。 每当他对绘画感到力不从心时,他就去习武,从中捕捉一种与艺术之问所固有的玄妙的联系,来促进他所热爱的事业。这两件事看似无任何瓜葛的事情就伴随了他的大半生,并且至今仍然在伴随着他,也是这两件事的揉和与交融,造就了他坦荡、坚韧的个性。

1953年,妥木斯考上了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开始接受西洋绘画的正规训练。

他的素描老师是画家王式廓先生,在王先生的指导下,妥木斯的造型能力一日千里,罗工柳先生和吴作人先生先后担任他的色彩老师。他们作为中国第二代油画家,已经将油画融进了一些我们民族的东西,妥木斯从他们身上尽情地汲取若营养,同时也将蒙古民族的浩瀚与缥缈作了表达。他感到自己的语言越来越流畅了。这种感觉促使他涉足早已在他的脑海中打下了烙印的草原。

从此,他开始向世人倾诉他对草原的一片浓浓的情义。脑海中的草原又每时每刻都在激发着他的情感,所以,儿乎没有经过任何选择,草原就成了他一生中永恒的主题。他用画笔不断地耕耘着那片理想中的净土,让她侮天都有新的东西在生长,也让自己每天都有新的感情要抒发。

经过五年的学习,妥木斯已能将油画这种特殊的语言应用自如了。

当时我们国家各个领域都在向苏联学习,油画艺术也受到了前苏联画风的影响,色彩明快、艳丽,多描绘劳动场而,欢快热烈,充满生命力。在毕业之际,妥木斯不但已熟练地掌握了全套苏联油画技法,而且从构图到色彩都蕴藏了自己的东西。至于主题,当然是草原,妥木斯是那么执着、那么虔诚地爱着他的草原,他的草原永远是那么恬静、安详,悠然而不自得。

1958年毕业后,妥木斯完全可以留校任教,但他的愿望是通过继续深造和继续充实,为了考研究生,他在美院当了一名临时代课老师。

两年后,妥木斯考入中央美院油画研究班,从师于罗工柳先生。这三年的学习,他用心灵和画笔来升华他的主题,使他笔下的草原美得如一泓清澈的水,单纯、宁静,使人浮想联翩。从研究班毕业后,妥木斯再次放弃了留在美院任教的机会。回到了他魂牵梦绕的草原,在内蒙古师范大学美术系任教。从此后,在他的带动下,内蒙古的油画事业尽管举步维艰,但从来没有停止过前进。

在文革前的这段时间里,妥木斯满怀激情,无数次地深入到草原去搜集素材,寻找创作灵感,画了大量的写生,用这种草原景观的再现来充实自己的头脑,激发自己的情感,再将头脑中的东西反复推敲,研究,充实画面。可他还没来得及迈这最后的一步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刚刚组织家庭的妥木斯被打成“内人党”,关押在一间小阁楼里。过了一年多的囚禁生活。

1969年解除囚禁后,妥木斯顾不上满身的伤痛,迫不及待地回到了师范大学美术系画室,渴望重新拿起画笔,和他的学生们一起画画。可他却被眼前的情景刺痛了,画框画架都被砸得稀烂,画被当成废纸撕碎在地上,平日里连画画都舍不得多用的颜料被横七竖八地涂在雪白的墙壁上。学生都哪里去了,一出系门,妥木斯就明白了,他们都去游行、串连、参加武斗去了。绘画这种被认为是资产阶级的东西就这样被稀里糊涂地抛弃了。

妥木斯的胸腔中仿佛有一团火和一块冰在同时翻滚,他愤懑,他忧虑,他无所适从。但他的修养和坚强又不允许他象常人那样呐喊,那样哭泣,那样埋怨。他要用自己的方式释放胸中的滚烫和冰冷。画不让画了,他就练武。刚柔并进的太极拳不仅可以使他的身体恢复健康,也可以使他的心情保持平静。每天清晨,他披着晨雾在呼和浩特市区的满都海公园练武。一段时间以后,在他的周围有了一批追随者,他们被他的气度折服了。

围绕着他,人们感到充满了希望;被围绕着,他自己感到充满了希望。

此同时,妥木斯的生活却陷入了困境。他自己,他的妻子,他的父母、他妻子的父母,都是被迫害的对象。一家人共同生活在贫穷和屈辱当中。这在一般人看来是可怕的。可他们性身其间,虽然艰难,却丝毫肴不出有任何窘迫。

强烈的正义感和使命感最大限度地简化了他的物质需求,这使他在完全有可能成为一个阔人的今天仍然过着清贫的生活。可他内心对美的需求却无时无刻不在折磨养他。武术只是使他产生了一种美好的憧憬,这种憧憬远远弥补不了与画笔绝缘后对他造成的伤害,这一切他的妻子夏荷秀看得最清楚。

夏荷秀是一位回族女子,她具有回族女子所特有的细腻的感情与娇美的外形。30年后的今天,她已不年轻,但仍然很美,略带卷曲的头发蓬松地扎在脑后,很有魅力。这种魅力源于他的精神。她全心全意地爱着她的丈夫,因为她有数不尽的理由为丈夫自豪。光就他30年如一日对她的民族所特有的生活习惯的尊重就足以使她骄做一辈子。她竭尽所能为丈夫建立起一个极其安静的环境,使他的才华得以在这样的环境里尽情发挥。30年前,她要成为他的妻子的时候,她就认识到了他的正直和不凡,就对他充满伴侣、妻子和母亲的最温柔的情感。只有她能看得到丈夫在这种看似平静的日子里,内心是怎样的刺痛,她不再犹豫了,她要用自己的爱唤醒那潜藏在丈夫心灵深处的勇气。

一个宁静的夜晚,夏荷秀悄悄地为丈夫装好了颜料,订好了画布。第二天一早,她就将沉甸甸的画箱递到了丈夫的手中,妥木斯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在这个时刻,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了,所以他什么也没有说,拎着画箱来到了郊外。今天的草原在他的眼中格外的美丽。

妥木斯开始画画了。

每日清晨,他来到郊外,支起画箱,抓紧从天亮到日出那中间的半个多小时,画两张小风景,他钟爱这个时间里的色调,天地和万物都统一在一个高雅的灰色里,他用心灵捕捉其间那种微妙的变化,然后又通过画笔反映在画面上。他日复一日地用心和笔交谈着,每幅画就是一个清晰的记录。草原的宽广无垠,牧民生活的和谐宁静,在他的笔下尽善尽美。

粉碎“四人帮”后,一切都在渐渐恢复正常。妥木斯可以在一种自由的空气里作画了,而且他还有了一次去北京看望导师罗工柳先生的机会。罗先生鼓励他在北京办画展,平静了十年的一颗心不安地跳动了起来,久积在他心中的力量有一种强烈的爆发欲望。老师为他提供了一间画室,在香山一个杂草丛生的角落里。这里虽然阴冷潮湿,可十年来,妥木斯头一次感到这样畅快,淋漓。在这儿的两个月时间里,他完全与外界隔绝,尽情地做着自己想做的事。往日所作的小风景画一幅幅浮现在他的眼前,他要将这一切进行选择之后再深入刻划,让她们以更完美的形象出现在世人面前。这么多年来伴随着他,支撑着他的不就是这个愿望吗。他沉浸在创作的激情中,以惊人的速度和精力画着,创造着。 十年的几近残酷的现实生活并没有改变他对草原的钟情。草原给他以美的启迪、美的享受、美的召唤,并且给他注入了灵感和激情。两个月后,妥木斯从香山的画室走出来的时候,蓬头垢面,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人将他和美联系起来。可他身后的作品却以美的力量震慑了整个中国画坛。

80年代初,妥木斯的80多幅作品在中央美术学院画廊展出了。他运笔粗犷、豪放,但一幅幅草原风情画却如一首首悠扬的小夜曲,婉约动人。这对于看惯了大红大绿的主题性宣传画的中国人来说,无疑似一缕清泉沁入了心脾。十年来,被禁锢着的中国人已尝不出生活的滋味,一切都被涂上了阶级和政治的红、白、黑几利,简单刺目的颜色。艺术被扭曲了,绘画已在重重重压之下失去了色彩,失去了美感,失去了魅力。

人们已经麻木了的视觉在妥木斯的画前重新复明了。置身于他的画前,人们仿佛去到一了另外一个世界,那里充满了爱与和谐,朴实与美丽,神秘与韵律……。人们奔走相告,在内蒙古,有个叫妥木斯的人是那么画画的,在他的画中,有色彩,有生活,有感情,有多年来人们渴望已极的东西,有人们的视觉和心灵都需要的精神。

就在这一刹那间,中国的画家们眼前一亮,随即而来的就是一股生活流涌遍了全国,画家们都开始描绘自己所熟悉的生活,从生活中捕捉美,提炼美。内蒙古的画家们也开始用各自的表现方法去画草原。妥木斯带领他们去到鄂尔多斯高原体验游牧民族的真实生活,去敦煌领略古壁画的辉煌,去阿拉善提取岩画的精髓。近百名画家在他的带动下成长起来一r,他们和他一样,表现草原这个主题。

中国的西北地区遍布了他们的足迹。他们在艰苦的跋涉中体味着创作的甘苦。一幅幅风格各异的草原风情画在他们的笔下诞生了,他们在妥木斯莫定的基石上构置了“草原画派”。他们表现.的虽然是同一个主题,但妥木斯绝不允许他们当中的任何两个人所描绘的同一个景点是完全相同的,也不允许一个画家画着完全相同的画。

有一位蒙古族学生非常崇拜妥木斯,他模仿他的色彩,是大家公认的学妥木斯学得最象的人。妥木斯把他的儿十张风景画摆放在了一起,告诉他,这当中的每一张实质上是一张画,而所有这些画连起来,还是一张画,学生用心休会这两句话中的特定含义,他终于认识到,绘画没有公式,不可以套用,模仿只能将自己束缚在一个看不见的牢笼里。老师的色彩可以模仿,老师的内心世界却是他永远也捉摸不到的,无论是表面如何的相象,自己也只能是一个画得极象的画匠,而离画家的格调却越来越远。 他要他们在浓厚的生活底蕴上,挖掘自己内心深处的不同感受。他也绝对不允许他们当中的任何人在绘画上弄虚作假。 有些青年学生为了让画面更好看,选择一个漂亮的城市女孩穿上蒙古袍来充当画而中的主人公,妥木斯严厉地指责他们这种肤浅的拼凑,画家所要表现的是事物内在的美,是作者山这种美而产生出来的感情,光靠一个漂亮的脸蛋是无法让人产生共鸣的。他就是这么近乎苛刻地要求着他的学生。

在画画被当成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事的60年代末,有一位年轻人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慕名而来向他求教时,他也是这么要求的。

1969年,妥木斯刚被解除囚禁后,一个年轻人拿着自己的30张画来到了他的家中,妥木斯看到在这种时候还有人对绘画感兴趣,内心异常地激动,但无论是什么样的激动都不能使他放松对绘画的要求,他看完了年轻人的三张画后,对他说,油画就是用色彩来说话,色彩就好比音乐,那么你的音乐就是……,他随手拿起一支画笔在桌角上敲了三下,这枯燥、单调、刺耳的三声不仅是敲在了桌子上,也敲在了年轻人的心上,他感到隐隐作痛,但又不知所措。妥木斯从他那迷茫的眼神中看出了他的困惑。他拿出自己的风景画给他看。年轻人被这一幅幅色彩精致的小画迷住了,他一张一张地仔细翻看,反复琢磨,边看边体会那三声噪音的深刻含义。一天没看完,妥木斯请他第二天再来,第三天看完了妥木斯所有的画后,年轻人顿悟了。油画不光要靠造型和明暗来塑造形体,更要讲究色彩,从那以后,他在自己严谨的造型基础上又将丰富的色彩统一了进去,形成了自己的朴素的绘画风格,成为了一名著名画家,这位年轻人就是内蒙古自治区美术家协会主席王延青。

也只有绘画和由绘画所产生出来的困难才能让妥木斯毫无保留地帮助他的学生,其余的事情,一概免谈。一个和妥木斯从一个村落里出来的小姑娘即将毕业,她看妥木斯平常待她和蔼可亲,为人又是那样宽厚、仁慈,一定会帮她安排一个理想的工作,就抱着十足的信心去找他,没想到妥木斯虽然仍旧是和蔼可亲,却拍了拍她的小脑袋说,我活了60多岁,头发全都白了,也办过不少好事,可这样的事情却从来没有办过,美好的生活要靠自己去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