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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少军:我们美院

时间: 2009.6.16

人生中总有一些经历会让人难以忘怀,这些经历相对于人生长河来说,可能只是浩沙中的微粒。但那烙蚀般的感受,实在是刻骨铭心。

这种经历开始于1978年我考入中央美术学院。对于一个刚刚从十年动乱年代走出,心中揣着艺术梦想的懵懂青年来讲,进入美院无异于是梦想成真!

五个“老头”

记得那年中央美院雕塑系专业分六个考区、其中北京考区准考生21名,油画系80名,版画系50名左右,其它系不详(此数字摘自我当时的日记,不一定准确)。雕塑系招生简章上注明只招收四名本科生,而且是将被插入已经二年级的上届班级。各项考试结束后,我们进入了最后一项面试,按考号顺序单独面试。我的考号是4001,排在了第一个,当时我是既懊悔又紧张。一进门,就看到迎面一排沙发上端坐着五个“老头儿”。都是一个表情:笑眯眯地望着我。我意识到这几个老头儿肯定都是听说过、没见过的雕塑大师。心不仅马上跳到了嗓子眼,而且还掉不下来了。他们一定是因为我曾就读过舞台美术中等专业,所以上来就问我:为什么要改学雕塑?有没有一辈子做雕塑的决心?我的回答不仅坚定,而且很明确。最后一个问题是:你知道不知道什么是“黑线专政论?”这是那个时期的一个非常严肃的话题。虽然现在已经记不得确切的释义,但当时我是相对正确地答了出来。这几个当时并不都是很老的“老头儿”,就是滑田友、王临乙、曾竹韶、刘开渠、付天仇、司徒杰、钱绍武等雕塑界前辈。以后的几年中,正是他们的谆谆教诲和言传身教,改变了我的人生,确定了我要用一生来跋涉的路。

高干子弟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美院七八级的新生有一种得天独厚的优越感。雕塑系七八级本科生最终只录取了五人,其中四个来自北京:彭小佳、李雪丰、从众、张慰先,外地生只有我一个。来到美院一段时间后,他们良好的专业基础逐渐显露出来,让我心生佩服暗暗使劲。五人中我不仅岁数最小,个子也最小。那时的我们年少顽皮、好开玩笑。不知是他们中的谁知道了我父亲是位省直干部,便调侃地叫我“高干子弟”。一段时间后,当我知道他们每个人不仅有优越的家庭背景和艺术中专的学习经历。而且父辈也都有显赫的地位,有国家级博物院副院长和国家某部副部长的,还有被称为“大墙文学之父”的著名作家。由此,再喊我“高干子弟”时,小巫见大巫的我用愠怒终结了自己的“高干子弟”身份。

我们五位新生所插入的上一届还有六位同学,西藏的阿里、郭林新;湖北的陈玉村、罗士平、吴桂珍;山西的赵新平。我们五位新生与身为最后一批工农兵学员的师哥师姐之间,恰似两段历史的接点,我们的加入似乎象征着一段特殊历史的结束。事实上,当时的美院每届只有屈指可数的学生,各系和年级间的交流和友谊是现今无法想象和比拟的。在这种差异的表象背后,是我们共同对失去光阴和机会的共同追讨和渴求。大家心中都明白这种命运的不公平,更清楚只有靠相互的鼓励和自己加倍努力,才有可能获得平衡与突破。

人体窃听

那时,我们都把自己的学习成绩看的比什么都重。当时雕塑系评定学生专业成绩的方法是先让学生们离开教室,先生们再关上门对作业逐一评判。为此大家都有很大的心理压力,特别想更多地知道老师对自己的评价。忘记了是哪个同学想出了“卧底偷听”的办法,因我个子小,被推举为此行动的最佳人选。在老师来教室前,大家先将我藏在一个用桌布盖好的课桌下面,充当人体窃听器。任务是要尽可能多地记住每位老师对每位同学的评议。当时因为先生们看的仔细、评的热烈,窝憋在狭小的课桌下的我,眼前只有来回移动的熟悉鞋子。耳朵支愣着、大气不敢出,既怕听不清,更怕被发现。直到被返回教室的同学像抬雕塑一样把僵硬的我抬出。望着我惨白的小脸和一时无法伸屈的肢体,没有安慰没有问候,都一个劲儿地问着:“老师怎么说我的作业了?”“还有哪位老师说我的了?”当我拼命喘透了气,回忆并转述老师们的评议时,我看到了大家无法掩饰的难过或抑制不住的兴奋。呵呵,这种表情和心境,我在桌子底下就先体验过了。现在想来,那时的我们多么纯真呀,真后悔当时没编点话吓唬吓唬他们。

还有一次上泥塑人物写生课时,轮到我值班负责按时转动模特台,就因为分秒的误差,从众不无恼怒地把转台转回到他刚才的角度: “还差30秒!”从众理直气壮地说。我也据理力争,话赶话地差点动起手来。为此大约有一个月的时间我俩打头碰脸也不过话,尴尬至极。后来,还是从众拿着妈妈送来的美味点心收买了我。回想此事,心中发笑。这仅有的冲突还是因为学习,求知、上进也存在着公平竞争。更可笑的是,一块点心居然就能把我打倒?!

湘蜀美味

提到好吃的,便想起当年那艰苦生活的情形,至今还让人长吁短叹。那时的校尉胡同5号老美院,学生食堂与王府井东风市场内的湘蜀餐厅仅一墙之隔。餐厅的几个排气窗开向美院,飘忽的美味不想闻都由不得你。一到饭点,闻着湘蜀的诱人美味,看着美院的食堂菜谱,巨大的反差让我们胃口全无。同学中常常念叨着一个菜谱顺口溜:“素炒白菜、醋溜白菜、豆腐白菜、粉条白菜,左一盘白菜,右一盘……”记得我那些年的伙食费大约月均15元左右,可想再贫困一些的同学又会是多少呢?

天籁之音

我们那时的在校生活远不及今天这样让人眼花缭乱,强烈的求知欲和资源匮乏的反差,更增加了我们对新生事物的敏感。在我的印象中,总能在油画系的计红宇那里听到令人惊奇的新鲜事儿。那时各系间学生交流非常密切,大家统称同学,系别概念很模糊。一天我串门至油画系学生宿舍,还没进屋,突然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闻所未闻的歌声传入我耳中,当时我真的怀疑自己的耳朵,疑惑这是不是人类发出的声音?而且那伴随的音乐也充满了异样的声响。寻声而去,发现这声音来自计红宇那名贵的录音机。计红宇望着我那一脸的惊奇,得意地问:你知道邓丽君吗?得!从那天起,邓丽君就成了我们的重点话题。计红宇也够哥们,又特意邀我去他家中小住一夜。那一晚,我们如痴如醉地欣赏了他家收藏的海内外现代音乐,哼着唱着摇着晃着……。殊不知时过不久,满大街都劝说着大家“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现代音乐大潮也同现代美术一样席卷了全中国。

电影话题

当年美院学生的业余生活中,看电影是一个重要的组成元素。那时国内电影界还没有出现真正意义的学术创新成果,而不断引进的国外影片不仅影响着电影专业领域,在社会层面上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日本影片《追捕》在国内放映的盛况和产生的效果,至今仍让那个年代的人记忆犹新。杜丘的人格和形象,不知打动了多少当时的中国男性,而杜丘的冷峻和柔情,又让多少女性膜拜为偶像。要是那时有fans 之说,恐怕高仓健会红透整片天。以我的感觉,人们不自觉地都从潜意识里开始改变自己的形象,甚至在外形上也模仿杜丘的板寸直发和立着领子的黑风衣。当时的北京长城风衣,是最时髦的男性服装。我和学弟尚晓风在看完日本影片《远山的呼唤》后,一肚子感慨变成每日见面时的口头语:“武志!”(该片中一位小主人公的名字)。后来,十几年未曾谋面的尚晓风变成了一位澳大利亚人,天各一方的我们相见时,一句“武志”叫得我顿时如鲠在喉、思绪万千……。

化装舞会

美院有一个传统一直在延续,这便是每年元旦的文艺联欢。据说在这一传统中,前辈当中涌现出许多著名的表演人才。他们炉火纯青的表演才华,早已在美院的校史中传为佳话。我入学后的第一个元旦,全院联欢的形式是化妆舞会,各系都紧锣密鼓,节目却秘而不宣。等到开场,才发现每张都被修饰过的脸和千奇百怪的着装,亦真亦假、千姿百态,爆笑到直不起腰来!就连平日熟悉至极的人还要面对面地指问:你是谁?

藏族同学阿里反串的朝鲜族阿妈尼,让许多男生抢着搂着跳到跳不动。李雪丰扮成文革时的红卫兵小将,不停变换位置一本正经地手持“红宝书”于胸前,现在想来,整个一个行为艺术。我脚上反穿一双大号破皮鞋、身穿大号连衣工装裤、找了个黑丝袜充当蝴蝶结、唇沾一撮小黑胡、头顶礼帽,模仿喜剧大师卓别林。随着音乐,自由发挥,满场“飞”到忘我。我的模仿秀着实让大家惊奇了一把,后经学生会评议,居然还获了个一等奖。现在院里元旦联欢,一旦找我,都是欣然应允,恐怕这也是那时落下的“后遗症”吧。另外,版画系的马刚化装的日本鬼子,举着东洋刀,满口叽里咕噜的听不懂,那张扭曲的脸看的让人心生畏惧。油画系两个男生表演的《新郎娶亲》情景剧,在一片爆笑中结束时,红盖头下露出了新娘子王应权那张无法形容的脸,众人不禁惊叹:太丑了!

师恩如山

与同窗好友们每每回忆往事时,总会不约而同地回想起教育我们成长的每位先生。他们用最朴实无华的言行,精准无误地传授给我们从艺做人的学问。翻看当年的日记,先生们当年的教诲历历在目。难忘王临乙和司徒兆光先生,总是不厌其烦地耐心指导我存在的问题,一点小小的进步也会被不失时机地细心加以鼓励。特别是对于学生的个性化探索,临乙先生是倍加呵护。看到我的一件创作放在室外已有些破损,他就叮嘱我“要想法把作品保存好,如果没地方放,可以先放到我的工作室去。”

当年的解剖课教师陈伟生先生,他的敬业精神至今让我难以忘怀。一次人体解剖课上,陈先生捋起衣袖向学生展示手臂肌肉组织时,露出了布满红蓝粉笔线条的胳臂,同学们都没感觉的时候,陈先生却红着脸喃喃到:“哦!这是上次画的,我忘了擦”。让在场的所有学生忍俊不禁。后来听说那段时间,陈先生是克服了家庭的许多困难坚持来给我们上课的。教具中有一副马骨骼,是陈先生在那非常年代下放农村期间,偶遇死亡马匹为美院制成的。陈先生平实无华的行为,蕴含着令人肃然起敬的职业精神和师者尊严。

司徒杰先生为我们介绍潮州木雕艺术时,让我们了解到司徒先生为了保护和传承中国传统雕刻艺术,付出了持久的坚持和超出想象的努力。至今完好保存在雕塑系的潮州民间木雕,无一不为绝世珍品。

早年留学西洋的曾竹韶先生,念念不忘奔走呼吁筹建中国古代雕刻博物馆。提案、报告曾写过无数,我与曾老的接触中就每每提及此心事,可见先生对于中国传统艺术研究和发扬的良苦用心。如今,百岁老人对此仍念念不忘、惦记在心。真不知道竹韶老这个极富重要价值和意义的设想,何时才能得以实现?

刘士铭先生在我的眼里,更像是一位在世罗汉。先生的身世和艺术,令我至今仍然不断揣摩和思索。当年第一次接触刘先生,就象是结识一位憨厚、纯朴的长者,他那毫无修饰,甚至寒酸的穿着,还有那毫无流行元素的言谈,似乎很容易被人误解和忽略。然而,直至今天,我总是能够在刘先生的人格和雕塑作品中发现新的成份。这是掺杂在些许通俗、些许朴素、些许温情和幽默之中的高贵和超然。在刘士铭先生身上,我感受到一种令人伤感而又怦然心动的美。这是一种极高境界的美。我曾为刘先生做了一尊肖像,先生收下了,当见到我时,刘先生说了句“你把我做漂亮了!”

付天仇先生是一位富有神秘色彩的老师。记得时常在与付先生不期而遇时,先生会没头没脑地向你发问,多为艺术上的问题,而有时也看到付先生似乎在自言自语。我们常常在下班时间看到付先生来到系里办公,而人们来上班时,他又悄无声息地出了校门。据传,有一次付先生给学生做讲座,开场白就说:“我今天要把做雕塑的秘诀告诉你们”。而直到讲座结束,先生似乎也未提及秘诀。学生忍不住追问,天仇先生沉吟片刻,表情严肃地说:“看准了,再做!”

从美院毕业十多年后,我又回到美院任教。我那些各奔东西的同窗好友们,只要有机会来到北京,就常常来我这里聚首,见面的话题总是离不开美院。我很清楚,不是我多么有向心力,而是每一位从美院走出的人,无论游走到何方,中央美院就象一块永恒的磁矿一样,吸引着我们的身心!

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 王少军
2008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