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元欣又画了很多很多线,依旧多到数不清,这是意料之中的 ;但是线条的背后似乎又有半遮半掩的内容,这是意料之外的。
五年前,我就写过他当时的系列作品《一池春水》。五年来因为工作的缘由,让我对他这个人的熟悉程度远大于他的作品,因此我也就不需要通过画来读人,而是从日常的朝夕相处中来理解他为什么这么画,我始终认为观察艺术家应该先知道他是怎么生存下来的,他的人生轨迹如何,是何生活状态,然后再看他的作品与呈现。瓦萨里就做的不错,也就难怪被誉为“美术史之父”。只看作品而不熟悉其人的艺术评论多少有点像对着照片看相批八字,希冀这篇拙文能在其他评论家对其作品评判的理论话术中剥离出一条带有艺术家个案性质的田野观察,用几个词语速写施元欣人和画的另一面。
艺术家工作照
《幻象》,油性彩铅、水彩纸,39cm×54cm,6件,2020年
“事儿”
这个词乍一听带有贬义,但要看怎么理解。
从字面上看,施元欣的事儿确实是太多了,日常工作的繁杂琐碎让人瞠目,同事们遇到啥工作上拿不准的、搞不定的、不想干的、嫌麻烦的事儿也往往第一个想到这位施先生,不管这事儿和他有关没关。而他呢,又几乎事无巨细的支应着,通常是一天下来,自己的时间已经被其他的琐事儿肢解的差不多了,而自己计划要完成的事儿却刚刚开始。不得已他只得晚上回家等家人都睡了或者是周末锁上办公室的门加班完成,这倒是有点像托尔斯泰谢客反锁门写《复活》的那个状态。但事儿多也使得他成为一个富有调理,心思缜密的人。
《聚焦》,油性彩铅、水彩纸,39cm×54cm,12件,2020—2021年
说这些和他的画面有关么?没有的。可我们却能知道他是在一个什么状态的人,是在如何的环境下来完成的这批画作。不可否认,创作对于施元欣来说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因为日常工作的繁忙着实让他很难静下心来拿起画笔。他曾经感慨,“我有一个学期没怎么画画了”,言语中透着一丝无奈与渴望,我能听出那是他对自己心中那个缪斯的想念。
但,他着实还是画出了这批作品,而且数量和规模可观。这倒也是因为他太“事儿”了——当然这是善意的——较真,执着甚至有点执拗。因为他始终坚持自己的艺术家、设计师的身份,始终不忘艺术在他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他把做艺术当做自己生活中需要完成的规定动作,诚如与吃海鲜一样,都是他必须要做的事情,而且还要做到能让自己接受、满意甚至回味。实话说,他对自己艺术创作的态度与他对工作、生活的态度是一致的,总是琢磨来琢磨去,细细考量每一个细节的品质。所以无论是公文中的措辞、标点、字数,还是画册版式设计中的图文排布,亦或者是为喝不同茶叶所特制的专属瓷盖碗,乃至于这批画作中的线条布局、朝向、色调、纹样,施元欣体现出的是一种恒久的“事儿”的状态,尽管面对的事儿不同,但是那股“事儿”的劲儿却没甚差异。有时候他的这种“事儿”会让同事都来打趣他,而他呢,总是回之以一梭子爽朗的笑声,那笑声从喉头深处传出似乎共振了他的整个胸腔。但他并不辩解,我猜这既是他对此评价的一种接受,也透着他的一丝骄傲,因为,他要做的就是这样的人和画。
施元欣每天重复着这样的生活,重复着这样的“事儿”,就像他刚开始时的那样。
《天造草昧》,油性彩铅、水彩纸,78.5cm×325.5cm,2020-2021年
劳作
当人们第一次看到这批新作便会首先被其体量所吸引,《幻象》、《聚焦》、《天造草昧》、《玄鸟陨卵》……五十余副画作,与他瘦削的身体有着不甚相称的尺寸;名称各异,思考的维度,创作的缘起也千差万别,但这些画面却有着一个共同之处,也是施元欣始终坚持的理念——大体量的劳作,这种劳作甚至带有一丝“机械性”的重复。
以重复的一个动作或元素来形成作品的结果,以体量和数量取胜,进而借助一种强势的姿态试图占据艺术语言的“无主地”并作为自己的艺术标签。这种“阿里郎”式的创作方法似乎并不是当代艺术创作体系中特别为人称道的路径,因为这样很累,也难免让别人质疑作者的才气,相反更容易被当成是一种拙气甚至匠气,因为只要摁着一样东西去扩大的数量和体量一定会以它的规模换取成为作品的通行证。
但这种质疑的出发点是天然地将其成果作为一件狭义上的艺术品的方式来衡定与评价,但这里却存在一个问题,那就是创作者是否认为自己所做的就是艺术呢?换言之,对艺术有执念的施元欣着实在画一张画,但他自己是否认定这就是在做艺术呢?还是说他必须要去做这么一件名叫画画的事情,无关乎卖相,无关乎他人的评价。纵观施元欣的作品,他从不突出于才气或者机智的表达。说实话,他的聪明是不需要通过创作来予以凸显的。相反,他更愿意在这样的劳作当中,凸显一种平时少见的隐藏其心中的匠拙。
《生命之泉-3》,油性彩铅、水彩纸,78.5cm×104.8cm,2022年
《生命之源-3》,油性彩铅、水彩纸,78cmx54cm,2022年
《生命之泉-4》,油性彩铅、水彩纸,78.7cm×54.7cm,2022年
这里的讨论不能抛弃开他所受学脉的影响。施元欣以多个身份参与了中央美院实验艺术学院发展的不同阶段,在他的作品中也就不难觅寻到这个学院的痕迹:要么是材料的统一,要么是技法的统一,要么是方式的统一,然最高的层级或许就是态度的统一。这也是实验艺术在创建伊始时就形成的一种特定的创作和研究方式。所从事的事情看似微不足道乃至易被忽略,甚至在很多旁人看来都在质疑是否构成真的问题,但从事的人却用自己的执念“头拱地”式的扎了下去。不一定都能挖出泉眼,甚至会招来更多的嘲笑,但是这事他终究是干了,做这件事的人历经了磨炼的过程,变成了另外一个模样。然而也正在此刻它的价值开始慢慢凸显开来,这当中是一种扎实。磨,是这劳作行动的题眼;品质,是这种行为的诉求,就像美术学院要用一张素描来历练一个人的心性不再粗糙一样。所以当一件作品没有所谓观念的时候,劳作本身恰恰就是其意义所在。这种思路对很多人不解甚至不屑,但我依然要说这是它的价值所在,如果艺术本身的创作已经蜕变到了单纯的智力游戏,那么它和脑筋急转弯也就难分伯仲,艺术创作者不应忽视自己作为手艺人的角色与身份。
施元欣秉持的就是这样劳作的思路,他在这条路上累并快乐着,就像最初从原点出发时一样执着。
有感而发
我们搞清楚了他缘何坚持这种劳作的强度,那么接下来就要问是什么缘由促使他呈现出这样的图像呢?我理解有三个出处:孩子的用笔,草原的风貌以及民间美术的影响。
《冬春》,油性彩铅、水彩纸,78.5cm×217cm,2021年
“好友赠我只建盏,斑驳的釉变使我想起在内蒙古草原上所见到绚丽的星空银河”;“早已木讷冬日头盔面罩上常有的冰霜,却反而更加关注和在乎一年时令节气的变化与规律”;“受到女儿自然本真地抓、拿、握、擦、刷等对彩铅画笔的‘暴力’涂画所触动”……看施元欣的自述,会发现刺激他创作的原动力就是这隐藏在其生活中不经意间的小事。我们经常听到诸如对生活的体验是艺术家创作的源泉之类的话语,因此很多艺术家不免要规定好专门的时间外出写生或考察,名曰体验生活,不乏结伴成群抑或前呼后拥,这固然是需要的,但对施元欣而言却是不现实的。每天的他,两点一线的生活轨迹,周旋于单位的不同部门间,穿梭在不同业务领域的文山会海,繁重的工作之余家庭又占据了他剩余的时间,当奶爸,陪爱人回内蒙老家,疫情隔离期间买菜做饭等等这一切成为了他仅有的“田野”,然也正是在这看似千篇一律的轨迹中,我们察觉到了他对生活的敏感。孩子涂鸦时的信笔游疆,恰是一种接近人类本能的反应,用线去压缩和概括三维世界中复杂物象的轮廓,何尝不是一种人们与生俱来的造型修为?天苍苍,野茫茫,站在敖包极目望,草随风动逐绿浪……这些生活中的见闻引发了他这样的思考,滋养出了他如斯的画面,也让我们寻觅了他艺术语言的现实出处。老舍先生说“经验是生活的肥料,有什么样的经验便成了什么样的人”,难道艺术家对于体验生活不正应是这样的无时不刻么?正所谓人生何处不“田野”。所以我说,较之五年前更侧重表现材料自身诗性语言的《一池春水》,施元欣2021年的这批作品,显得更加自我,更有生活,因为他的“田野”是如此广阔。
《玄鸟陨卵》,油性彩铅、水彩纸,108.5cm×157cm,2021年
其实还应注意的是,这些年来,施元欣从没有减弱对民间美术的研习,一方面他收藏了不少散落民间的手工艺品,在把玩中汲取养分,这批画面上那又土又重的边框,五彩缤纷的累积就是他受到民间美术滋养后不经意间的流露;另一方面,他的视野也不只框定在小传统中,而是在大传统中汲取元素:“天造草昧”、“玄鸟陨卵”、“曜”、“衡”等等这些提法,让我们看到他对于《易经》、《史记》这等经书典籍的思考和重构。但施元欣并不把这些思考挂在嘴上,反而依旧是嬉笑怒骂,率真了得,却又从不失原则与立场。如今的很多艺术家都喜欢在采访时将自己包装成一幅“社恐”的样子以凸显个体的纯粹,然却三句话不离修行、接受美学、NFT、市场尔尔的高悬理论,几句话便暴露出自己对时下艺术圈家长里短的熟稔与关注,好不嘚瑟!
《曜》,油性彩铅、水彩纸,108.5cm×235.5cm,2021年
艺术家的创作在某种意义上何尝不是一个隐私的行为,是一种自我的表达,这种表达不仅仅是告诉我们他想表现什么,其实也是在反馈创作主体是出于什么契机或心境形成了这样的创作。绘画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一种必须被展示的对象,或者说又是谁规定了它必须作为一个只能在白盒子里面向外展示的物品。曾几何时,绘画无非是文人墙面上的一块补壁,无非是逸笔草草的聊以自娱。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毋需要绘画承担过多的社会责任,也不需要作品呈现出多么宏大的叙事,但往往也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艺术语言形式的探索反而结出了意想不到的果实。施元欣的画面中有这样的影子。
《衡》,油性彩铅、水彩纸,108.5cm×157cm,2021年
但是这影子就说施元欣不思考了么?不。实际上他充满了焦虑,上文所述只是他图像的缘起出处,而这背后是他在不安状况下的真情流露,这种不安里既有长时间无法创作的急切,也有这一代青年人面对社会问题的普遍焦虑,更有面对疫情来袭时作为人类个体的束手无策。作品《聚焦》呈现的就是他这样的状态,“在忙碌的工作缝隙中对焦、在闲暇的节假日中对焦、在夜深人静的睡梦中对焦、在喧嚣混沌的状态中对焦、在人们惶恐不安的内心深处中对焦……这些那些的焦点,实而虚、虚而实,千变万化的世界像是在对不同焦段的“镜头”发问?我们要取哪一个焦点来传播阐述这大千世界?”这是长期伴随着他的事情,他有感而发,于是就有了这样的画和自述。
《原上草》,油性彩铅、水彩纸,54cmx78cm,2022年
《山色-1》,油性彩铅、水彩纸,54cmx78cm,2022年
《山色-3》,油性彩铅、水彩纸,54cmx78cm,2022年《山色-5》,油性彩铅、水彩纸,54cmx78cm,2022年
周而复始
回过头来我们看,施元欣的创作与传统艺术思路中的一气呵成有着天壤之别,相反他是在无数事的相序间隙中完成的。长期以来,他始终坚持着这种线性的绘画语言和见缝插针式的创作状态。日常工作繁忙的他看似信手拈来,实则以敬惜字纸般的态度借助于这种排线的方式展开了自我的实验、排解与表达。这种方式让他获得了一种释然,一丝惬意甚至一种成就感。于是他同样在某一时刻结束这件作品,毫无征兆,正如他在某一时刻决定开始,似乎复又回到了缘起的地方。当然,他又会在接下来的某一个时刻接续之前的工作,这是一个周而复始的过程,但却是一个螺旋上升的轨迹,只是速度未必然很快,这是施元欣的性格决定的,然而他不会停下脚步,却是一直不停地走,因为横亘不变的是他对艺术的那份单纯的执着与热爱。
《生命体》,油性彩铅、水彩纸,104.8cm×78.5cm,2022年
《生命体-2》,油性彩铅、水彩纸,78.7cm×54.7cm,2022年
《生命体-3》,油性彩铅、水彩纸,78.7cmX54.7cm,2022年
《生命体-4》,油性彩铅、水彩纸,78.7cm×54.7cm,2022年
《生命体-5》,油性彩铅、水彩纸,78.7cm×54.7cm,2022年
施元欣在自己的时间里认真地做着画画这件事,画有感而发的内容,但也不忘从中收获属于他的那份怡然自得。正如他在画这个系列作品时,既要选用恰如其分的纸张与画具,细细推敲细节的呈现,也不忘在画桌旁沏上一盏单丛,放上一盘小鱼干当茶点,就着话匣子里的歌声,轻轻抿上一口。
这几样都是真爱,足矣。管别人说啥呢?
文/王沂(中央美院实验艺术与科技艺术学院教师)
本文转载自《画廊》2022年3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