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刘国松的艺术成就,已有不少人谈论过。有关其艺术的书籍画册,在台湾已出版十多种,而在中国大陆也快有十种了。至于海外相关的著述,包括英文、德文、法文、韩文及日文者,同样为数不少。刘国松在美术史上的贡献,具有多方面的意义,有些是众所周知的,有些却未被一般人所了解。因此我在这篇文章中,特别着眼于他与现代水墨画的关系,以图让大家对其艺术成就能有更深入的认识。
说起来,我和刘国松的相交,已快四十年了。还记得1963年秋,我在爱荷华大学休假一年,带了全家,先到欧洲一个月,在伦敦、巴黎、阿姆斯特丹、斯德哥尔摩、苏黎世、佛罗伦斯、罗马及雅典,参观当地的博物馆与美术馆,并访问了不少学者。后来转到开罗、新德里及曼谷,又在香港住了两个月,而于初冬时抵达台北。那时经过余光中的介绍,我才跟刘国松认识。他是我所见到的台湾画家中,给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位。我觉得他为人爽直、坚定,而且很有抱负。我那时已在爱荷华大学执教多年,教的是东方美术史(包括印度、中国、日本及东南亚)与欧美现代美术史。余光中因曾参加爱荷华大学的写作研讨班,来听过我教的现代美术史的课,因此后来由他的介绍,我才开始注意到台湾的许多年轻作家及画家。
当年我到了香港及台湾后,希望可以找到一些合适的画家,筹划一个展览,赴美国展出。不过那次我到台湾,最重要的研究计划,是前往当时还在台中雾峰的故宫博物院去看画。因为那时美国有几所大学及博物馆,得到数个基金会的资助,派人到台湾协助故宫,将全部的绘画收藏及其它许多文物,拍摄照片与幻灯片,以作研究、教学及出版之用。因此我在台中住了四个月,除了有难得的机会天天去雾峰,把故宫的藏画全部看过一遍外,同时也趁机见到几位台湾画家,包括在台北还未被一般人所认识的余承尧,以及任教于台中东海大学的陈其宽与庄吉吉等。最后在我离台赴日本之前,由于刘国松的推介,得与「五月画会」的成员见面,他们包括冯钟睿、陈庭诗、胡奇中、韩湘宁及彭万墀。
这一次的会晤,是安排在台北刘国松的画室。记得我一进门,就看到了刘国松刚完成的一张题为《寒山雪霁》的画,贴在木板之上。我一见此画,顿觉数年来执教的东方美术史及现代美术史的经验,跟在欧洲以至埃及、印度及泰国一路上参访所得的印象,都在心中融会起来。我的一些艺术上的想法,竟不谋而合地在刘国松的画中表现出来,这种新的艺术结晶,指向了一个中国绘画的新方向。于是我就决定策划一个展览,定名为「中国山水画的新传统」,邀请的画家包括当时在香港的王季迁,还有台湾的陈其宽与余承尧,以及「五月画会」的庄吉吉、冯钟睿与刘国松。我并约请那时于故宫博物院研究的哈佛大学研究生罗覃来帮忙,在台湾代为选择作品。罗覃本是我的学生,后来他出任华盛顿Freer美术馆馆长。展览由于得到洛氏基金会之助,顺利在美国一些博物馆及大学文物馆巡回展出两年。这一个展览,后来就被公认为替台湾现代美术史打开了一个新的局面,建立了现代水墨画的基础。
在往后的岁月里,我和刘国松接触的机会不少。1966年刘国松得到洛氏基金会的奖助,到美国研习参观及环球旅行两年。起初的三个月,他都在爱荷华大学的艺术学院研究那里享誉全美的铜版画。我那时还在爱荷华执教,因此常到他的画室,看他作画及讨论各种艺术上的问题。其后在1968年秋,我已转到堪萨斯大学执教,因得到研究费而休假一年赴远东,其中有数月是在故宫博物院研究元画。那时故宫早已迁往台北,我就在金华街租了一个公寓,跟刘国松位于永康街的住所十分接近,因此也常见面,遂对他的艺术发展有了进一步的了解。我还请他把早年的作品,从其亲戚朋友处借回来给我看,而完成了第一本关于他的专着,那就是用英文写的《刘国松──一个现代中国画家的长成》,由台北历史博物馆及国家画廊联合出版,这本书给予海外画家及学者更深入认识刘国松的机会。
1971年暑假,我应香港中文大学之请,为该校所属的新亚书院艺术系未来的发展作规划。我首先就推荐刘国松到中大任教,而自己也于1972年秋,去中大客座一年。因此我们又常聚在一起,看到了他许多的新作。于是我对其艺术创作的新发展,以及其教学理念与方法,又有了全新的认识与理解。
「现代水墨画」一词,现在已被人普遍使用,不过这个名词,还有许多含混的地方,需要作出澄清。从一方面来说,「水墨画」就是国画,因为国画乃以水墨施于宣纸之上,已经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但从另一方面来说,「现代水墨画」此一名词的应用,只是最近数十年来的事,它所指涉的对象,乃与传统国画不同,而多少受了西方的影响,具有一种兼中西之长的作风。「现代水墨画」主要的工具与材料,仍是传统的毛笔、墨及纸,但其在技巧的运用与造型的表现上,却跟传统国画截然不同,由此就逐渐形成了「传统国画」与「现代水墨画」的区分。而在现代水墨画的领域上,推动最力的就是刘国松。
所谓的「现代水墨画」,是在六十年代初期,由于刘国松提出「中国画的现代化」口号,而出现的一种新画风。当时「五月画会」的各个成员,如冯钟睿、胡奇中及韩湘宁等,都由油画转向了水墨画的创作,庄吉吉亦在油画中加入水墨趣味。「五月画会」的艺术追求,遂在当时非常保守的台湾画坛上异军突起,他们极力摆脱传统国画的支配,决心创造出一种属于二十世纪中国绘画的新传统。与此同时,四、五十年代出国赴美的曾幼荷与陈其宽,也不约而同地在做同样的尝试。后来一度由纽约回香港的王季迁,以及返台定居的张大千,则打破传统的窠臼,而建立自己的新画风。至于近一、二十年来,在法国的油画家赵无极与朱德群,也偶尔画些水墨画。
这种新的艺术潮流,其实跟五十年代台湾的文艺发展,在目的与表现上,有极其相似之处。当时的一群年轻作家们,多少受了台大外文系教授梁实秋的影响,如白先勇、聂华苓、王文兴、余光中及叶珊等,掀起了一股文艺复兴的气象,产生极大的影响。这是因为自五四运动以来,新文学的地位,早已十分稳固,因而这一群年轻的作家,迅速地建立起他们的地位。但在现代水墨画方面,由于台湾画坛传统国画的积习太深,虽然年轻画家们也得到一些长辈的支持,如艺专校长张隆延,以及师大教授虞君质、孙多慈及廖继春等,但现代水墨画家的创作一直受到保守派猛烈的攻击与打压,甚至用政治力量去迫害他们。
相反的,刘国松的创新画风却在美国大受欢迎。他于1966年到美国后,举行了一连串的个展,从洛杉矶附近的LagunaBeach到纽约市,从明尼亚波里斯到达拉斯,在各地都备受赞赏。而同时于美巡回展出的《中国新山水传统》,也很受欢迎。如此一来,现代水墨画就成为一个新的国画运动,给予刘国松很大的自信心。到了1967年底,他在美国与欧洲的旅行结束回台湾,便创立「中国水墨画学会」,积极推动现代水墨画的创作。
1970年,刘国松在台湾领导的现代水墨画运动,又与香港的另一群新派国画创作者,即吕寿琨及「元道画会」的成员,结合起更大的力量。他们联手在台湾与香港举行了「中国水墨画大展」,通过这类联展活动,让彼此可以互相观摩与勉励,而促进现代水墨画的发展。到了1971年,刘国松应聘任教于香港中文大学艺术系后,更把现代水墨画的运动在香港进一步推展起来。他在中大艺术系开设了全世界第一门现代水墨画的课程,并于校外部开办现代水墨画文凭课程,培植了不少香港的年轻画家,他们于1976年成立的「香港现代水墨画协会」,经过二十五年的努力,成为了香港画坛的中坚分子。
事实上于七十年代,刘国松的画在国际上建立起一个很特殊的地位。他一面应美国威斯康辛的一所州立大学及爱荷华大学之聘,出任客座教授,一面又在各地演讲与展出。他的足迹遍及北美、欧洲、亚洲及澳洲,成为中国画家在国际上展出次数最繁、作品藏点最多、绘画名声最响的一位。刘国松的艺术成就,主要是把中国悠久的绘画传统,用创新的技巧与方法,参以西方的理论与创作观念,融会而成一种新的艺术结晶。他沿用了中国传统的笔、墨及纸,作为基本的工具材料,但在表现形式上,却加入不少西方的因素,创造出崭新的绘画技巧与风格,能够充分反映其个人的人生理想,以及当前中国文化的精神。在二十世纪中,有无数的中国画家,不断摸索中西合璧的艺术表现,然而其中绝少像刘国松的现代水墨画创作那样,既保留了中国传统艺术的精髓,又把握住这个时代的精神,兼容中西文化之长而进入一个新的绘画境界。
刘国松所提倡的现代水墨画,对中国大陆的绘画发展,也有很大的影响。1975年他到爱荷华大学任客座教授,全家卜居于爱荷华城。那个时候,正是中国大陆从文化大革命转向对外开放的阶段。爱荷华大学有一个全世界最有名的国际写作研讨班,最初由美国名诗人安格尔主持,后由聂华苓接掌,每年都在欧亚许多国家邀请二、三十位知名文学家来参加研讨班数月。大陆对外实施开放政策后,数年之间,名作家如巴金、曹禺、萧干、毕朔望、艾青及王蒙等,都受邀到爱荷华大学来参加研究讨论,刘国松也参与了一部分的活动。经过聂华苓的介绍,他认识了诗人艾青,两人十分投契,很快便结成好友。艾青虽以新诗闻名,其实他的主要兴趣,却是在美术方面。三十年代初期,他曾赴法国学习美术,回国以后,就在延安的鲁迅艺术学院任教授,负责艺术理论的课程。艾青于1980年与刘国松在爱荷华城相识后,就常到刘的家中看他的创作。由于他的介绍,刘国松便开始与大陆的艺术界有所接触了。
1981年11月1日,由李可染任院长的中国画研究院在北京成立。全国著名的画家,都获邀参加开幕仪式,刘国松虽在香港中文大学任教,却也在邀请名单中。刘国松于是认识了大陆画坛的许多名家,如李可染、吴作人、刘海粟、陆俨少、黄胄、吴冠中、程十发及叶浅予等。他还带了两张画参与成立大会的展览,那虽是其作品首次于大陆展出,却马上引起了艺术界的广泛注意。当时全国美协的主席江丰,即当面邀请刘国松到北京中国美术馆开个人画展。此展于1983年2月8日正式举行,受到热烈的欢迎,轰动了整个大陆画坛。
刘国松的展览,为中国大陆的艺术界,打开了一个新的局面。本来大陆的美术自解放以来,一直受鲁迅三十年代所提倡的木刻运动的影响,再加上苏联的社会写实主义的理论,遂一直以此为宗旨极力反对欧美抽象主义的作风。因此1982年时,由波士顿博物馆应美国政府之请,办了一个美国绘画展,到北京与上海展出,其中十多张的抽象画就遭到中方的反对,几经交涉后才勉强得以展出。然而艾青等人于刘国松的画中,却看到了本来已存在于中国艺术传统中的抽象美。这种超以象外的美,在刘国松的抽象手法处理下,成功地把中国传统书画相结合,推向更高的艺术境界,而构成一个既传统又现代的表现形式。因此通过刘国松的作品,抽象画就开始被大陆艺术界所接受了。
国内艺坛的绘画大师与理论权威,都参加了刘国松在中国美术馆个展的开幕式,而在媒体的大量报导下,全国各地不少文艺界人士与美术爱好者,都赶到北京参观画展。刘国松也在展览期间,前往中央美术学院作了三次演讲,当时吴冠中在场聆听后,就紧握刘的手说:「我们有共同的语言!」黄苗子与郁风听完演讲后,即邀请刘氏夫妇去他们家过春节,并在杂志上为文加以推介。至于李可染,则叫李小可带了机器去做录音。刘国松的北京个展由于空前成功,于是受邀移师至南京江苏省美术馆、广东画院、武汉美术院及哈尔滨黑龙江美术馆继续展出。在其后的两年中,他又到全国十八个城市举行巡回展览,其中包括上海、杭州、福州、长沙、太原、西安、重庆、兰州、乌鲁木齐以及其家乡山东,处处皆引起轰动。于是1984年刘国松与李可染同时获得第六届全国美展特别奖,可见他在艺术上的创新成就已受到中国美术界的高度肯定。
因此在八十年代初期的大陆画坛上,形成了一股刘国松旋风,对国内中青年画家产生深远的影响,并促成了近二十年来中国画画风的转变。而当刘国松发现国内有不少画家,也正走向「现代水墨画」之路时,他就于1987年开始,在台北的《文星》杂志上,发表一系列的文章介绍他们,当中包括吴冠中、周韶华、石虎、于志学、谷文达、江中潮、段秀苍、舒春光及杨晓村等,同时也介绍许多中青年画家到台湾展出。这在在表明刘国松对大陆艺术发展的关怀与重视,以及对两岸文化交流的苦心与热忱,而他为此所作出的贡献,至为关键与重要。
由过去中国大陆所举办的几次水墨画双年展,还有去年广东美术馆的「水墨实验二十年」及西安美术学院的「首届西安国际抽象水墨画大展」及学术研讨会,都说明了刘国松在倡导「中国画现代化」运动的功绩,以及鼓吹「现代水墨画」创作的成果。从1961年开始,刘国松在台湾背负着「艺术叛徒」的罪名,揭竿而起去革中锋的命,一路走来可说始终如一。他的影响力由台湾到香港,而后遍及大陆各地,还到达东亚儒家文化共同体中的国家,乃至海外的华人世界。因此许多原学传统国画的改弦易辙,本习西画的浪子回头,可说是从绘画的两端投向融会贯通的现代水墨画,而充分体现了讲求中庸之道的中国传统精神。无疑的,现代水墨画在刘国松的扬厉下,必将成为二十一世纪中国绘画的主流,并建构起中国艺术的新传统。
(文作者为旅美艺术评论家,前美国堪萨斯大学荣誉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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