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画到目前为止,绝大部分作品描绘的是生活在乡间里的人们形象,我很少画生活在都市里的人,为此总会有人将我目前的创作定义为“画农民”。旁观者总会喜欢尝试着凭借个人印象去定义一个艺术家,给他戴上一顶不合适的帽子。久而久之就会对艺术家的作品形成了某种习惯性的认识,而事实上艺术家的创作出发点、他的原意可能与之相去甚远。大约几年前,我应邀参加一个有关农民主题的画展,当时有记者采访希望就画农民这个主题要我谈谈认识,我回答她说我从不画农民,我画的是我自己内心的情感,是我的自画像。她似乎并没能理解我的话,哑然离开了。怎么去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呢?其实了解一下美术史就会明白,那些能感动我们的艺术作品,都是艺术家用艺术技艺对其人生观,其情感的表述。所以“画农民”的定义,很难涵盖我创作的出发点,对此我对自己的创作相对“画农民”而言,我更愿意用“乡间生活”这个名称来定义。我的绘画虽然大都是表现乡间的人物与风景,但于我而言只是借用了这些乡间形象来表达我内心对生活的认知和向往,从这个角度讲,那些作品中的形象就是我自己的画像。
我也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使我这么一个生于都市,长于都市的人却时常想逃离都市。长久以来,寻找一个桃花源,一处乌托邦远离都市的乡间生活一直是我内心深处的渴求。诱惑喧嚣的都市生活充满了各式趋利的竞争和欲望的陷阱,如同一个诡异的透镜,将人性折射的光怪陆离,这种生存环境令我感到紧张和焦虑。多年来做为一种逃离,也是为了一种寻找,我经常去偏远的乡间旅行。在那里我会坐在乡间简陋的农舍中和主人喝一碗茶,吃一餐饭,甚至曾挤在一个炕上睡觉,但最终我仍会离开回到都市中。像米勒那样安家于乡间,靠耕种糊口我做不到。像高更那样抛弃现代文明,不顾一切的奔向异域寻求理想和信仰的价值,我也做不到。面对种种现实,我无法做到绝决与纯粹,太多的无奈成为退却和苟且的借口。向往与现实的矛盾常使我感受到一种折磨,于是绘画就成为我逃离与解脱的选择,艺术帮助我平息了现实生活带给我的纠结与不安。
在都市里时除开那些不得不做的工作、事务外,余下的时间我几乎都用来画画了,不画的时候便读书,不读书的时候便坐在那里想着外面的世界。我心驰神往的是那些广阔的天地和在那里生生不息的人们,一旦条件和时间容许,我便会在去往乡间的路上了。去乡间我是在寻觅,寻觅那些仍然保持着纯朴情感的地方,能让我的内心平静的地方。寻找那些发自内心的笑脸,寻找那些生活平凡粗简但对未来、对生命充满希望与信心的人们,寻找那些仍然保持着亿万年尊严的大自然。在现代化,工业化,城市化进程的压迫下,理想家园越来越少,宁静越来越少,而我也就越走越远。我到过最多的乡间都位于高原之上,先是黄土高原,后来多次去过青藏高原和云贵高原,近几年又多次去了帕米尔高原。也许是因为地理的原因,高原上自有一股崇高的辽阔感,那里的阳光不是热而是强烈,紫外线将人们的脸,不分男、女、老、幼统统完全改变了色彩,深沉稳重的紫红色让我着迷。或许是高原离天近了些麽?那里的天非常蓝,蓝的让人不知身l在何处。
近两年我去过最多的是帕米尔高原,那里在生命的脆弱之地,人们一代一代的顽强简单而持久地活着。在那里人与自然和谐融为一体,共生共存。那里的人们将生活之所需降到了必须的底线。一切物质所需只是为了满足维持生命的延续,他们仅在这些必须之上,加上一点点对美的追求与向往。这是生命存活的最原始状态,最纯粹的状态,人们生活在那里充满着自尊与自豪。自由自在地独步在辽阔的帕米尔高原上的塔合曼大草滩,在今天对一个生活在都市中的人来讲,简直就是一种奢侈。坐在午后阳光下院中的树荫里,我静静看着两个塔吉克女人在忙着为去牧场上打草的亲人准备干粮。吃一口她们刚刚烤好出炉的青稞馕脆而松软,一股合着泥土味的麦香竟至甘甜。大雪山耸立在眼前几乎近在咫尺的地方,随太阳光线的游移山,云,天空的形与色都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奇异变化。入夜抬头望去空中布满如沙的繁星,当明月升起又会惊异于它是如此之大,距离你是如此之近。离开日常生活的都市去到那高原之上,那里的人们,那里的大自然会使我有许多改变。人会变得开朗宽容,会感到自己的心里又充满善良。广阔无垠的高原人烟了了,四周极静,内心也如此之净,我感到轻松和快活。
生命被感动,就想把这一切画下来,我画高原上的人们,因为我自认为我的内心、情感与他们相通,或是说在他们的形象上能寄托我的情感。我画孩子们,因为青春已离我远去。我画女人们动人的面孔和她们的微笑,因为那是美丽,我画生命,因为生命是一份礼物有一天会逝去,我画大自然的景色因为它恒久。我喜欢画人们的笑脸,尤其是姑娘们孩子们的笑脸,在乡间在高原见到的笑脸是那么的由衷发自内心。我喜欢去描绘这样动人的面孔,寄托了我对生命的一种希望。在高原在乡间我画写生,回到北京的画室,我会将种种感受画成尺寸更大的绘画。
我在城市边缘村庄里的画室很静,有如大都市里的世外桃源。面对画室里已经完成的作品,有时会想到另外的一些问题:我l画这些作品的出发点在哪里?我是站在什么角度、立场上去画?给谁看这些作品,又有谁需要看?我会问自己这些问题。我画一个女人,一个开心的姑娘,一个从肤色上、着装上能表明自己种族文化历史背景的女人,或是一个裸露出自己身体的女人。我为什么去画她?我所画的这个女人向着注视她的人微笑,她被观者注视,她也注视着所有注视她的观者。观众从注视中得到了什么?他们会因为看到了一个开心的少女也会忘掉烦恼高兴起来吗?还有在我的作品中被我所画的那些生活在乡间的人们,我的作品和他们是什么关系呢?我为了自己内心的情感需求,从千里之外而来,打搅了他们平静的生活,之后又消失在千里之外,想来常常会感到不安。我用画记录表现了我在乡间所获得的生活感受,又会有多少人通过我的作品体会到那是一种真正美好的理想生活呢?我对自己每日创作绘画的价值判断,远不如那些在乡间劳作的人们对自己每日劳动价值认识的清楚。
多年来我去过了多少乡间的村庄,经过了多少的高山江河已不可记清,我在内心由衷希望远方乡间的生活,一如我曾见到过的那样永远和谐、平静地持续下去。但心里也清楚现代化的步伐已经逼近那些高山崇岭中的村庄了。现代的工业文明,商业文明都具有强迫性,侵略性和霸权性。那远在天边高原上人们的生活,自然的生态也将改变吗?既然是文明的时代,在高原在乡间的人们应该有选择生活方式的权利,选择居住环境的权利。居住在这个星球上不同地域的人们喜欢怎样的生活方式那应是他们自觉的选择。也许有人认为没有都市的高楼,没有种种现代化的用具就是贫穷与落后,但这并不是可以随意改变他人生活方式的理由。身处都市中的我们虽然有了现代化带来的一切物质便利,可从本质上说这些东西与我们的幸福感有关联吗?我们在现代化的压迫下失去了对历史的认知,失去了对世代相传文化的认知。如果连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都不知道、不清楚,那我们还能向哪里去呢?我用画笔画出我的希望,希望乡间里高原上的姑娘永远会有由衷的微笑,天空永远是迷人的湛蓝,雪山冰川永远耸立在地球之巅,江河永远能自由的奔流。我喜欢去描绘这样动人的面孔和景色,用可见的外表去挖掘那些不可见的真实。我用我的画表现了我所感悟到的思想与诗意,我在注视着这一切的同时也注视了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