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

老摄影家翁乃强:1966年毛主席天安门彩照引轰动

时间: 2013.7.2

我这张“1966年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接见红卫兵”的照片,好就好在拍到了群众跟领袖在同一个画面里出现。这张照片,现在有人拍卖、收藏,国外也有人收藏,有的关于中国的书还拿它当封面。

展览时,BBC采访我就问这张,说以前没见过这样的、彩色的“文革”照片,问我为什么没发表过?还问我:你知道吗?这张照片可以卖到很高的价钱。韩国电视台也来问我,照片怎么拍的?

我说我不知道,当时拍的时候只想拍好,只想把我看到的东西记录下来,就很满足了。那时的年轻人都是很真诚地崇拜毛主席,我也是带着一种激情,一种对毛主席的崇敬到天安门去的,所以当我距离他不过百米的时候,我的心里想的只有怎么拍好。

毛主席接见红卫兵一共8次,这不是第一次,第一次那回激动的人群涌上来,毛主席的车被围住,就走不了了。那天一大早,很多红卫兵就到了,排着队,还有解放军,一个方阵一个方阵有组织的,后来毛主席坐着车检阅。我们就追着检阅的车拍,从天安门中间一直追到靠近北京饭店了,后来跑得我都感觉胃痉挛了,跑不动了,接不上气,就蹲下去了。

检阅之后才上城楼。后来经常出现的毛主席挥手的那张照片,就是那天吕相友在城楼上拍的。当时他在上面拍,我在下面拍。当时不可能上到天安门城楼上,新华社也只有中央组才能上到城楼里,杜修贤、吕相友他们专拍领导人的,才能上去呢。我们一般的记者,只能在天安门下边。作为摄影记者,要有预见性,估计到最后结束时,毛主席可能要走到这边来。我一看,就到西边最高的观礼台上,放好三脚架我那天带了两个相机,一个是120的,在三脚架上架好,手上拿的是另一个莱卡M3,有个长镜头,准备随时抓拍。

下午,毛主席还没来,我就把三脚架架好,构图看好了:城墙的角是构图的中心,这里有城墙、下边有很多群众,还有旗子,我把焦点对好,对到城墙的角上,测光也测好,就等着。等毛主席来的时候,我就直接用肉眼看,不再看取景器了,毛主席有了动作我就摁快门、过卷、摁快门、过卷。然后赶快换相机,拍完大的,又拍小的。

那时毛主席把帽子摘下来,喊:人民万岁!我就立刻摁快门,然后就往下面群众那儿看,抓拍群众激动的表情,一下子就拍了很多。当时我就是希望尽量多拍,抢拍。

现在有人看了说,你这个是“大海航行靠舵手”啊,说天安门城楼西侧部分的形象酷似一艘巨型轮船,而毛主席恰巧站在船头,向人群挥手。

当时我根本不是这个意思。哪里有?不可能!开玩笑!那时,根本连这个想法我都没有。

有人说我的照片像油画,我学了9年油画,就是讲构图、色彩这些东西。我就想从取景上把这个照片拍得更好一点,表现内容更好一点。那么什么角度?中心应该放在哪儿?我学了9年美术就是学这个嘛。你看,在这张照片里,毛主席是在中心,下面还有群众的场景。巧的是,那时刚好蓝天上还有一抹斜着的云彩,让构图更完美,是老天也帮忙成全,天时地利人和。当时拍下来我很激动。

当年我们杂志没有发表,是因为那时发表这类的照片要拿到中央审查的。所以我们《人民中国》要提前三个月发稿还得考虑到杂志送到日本是要坐船去的,那就来不及啊,就用新华社审过的照片,所以当时大量用的都是这样统一发稿的照片。我们自己拍的就一直放着,直到我退休后没事儿了,才慢慢整理过去的胶卷。我那时的想法就是留下一些资料。现在看还是很珍贵的,因为当时彩色片很少,大部分都是黑白的。

现在也有人看了这些彩色片子很惊讶:那时候就有彩色片了?不是后来处理的?这哪儿可能?因为我们是对外宣传的,当时周总理和廖承志都很重视《人民中国》,我们是用外汇进口的彩色胶卷。那时候外面没有冲洗彩色片的地方,拍完以后都是自己在暗房冲。那时我们用的E3胶卷,进口胶卷的同时就买它的套药,然后自己手工冲洗:六个瓶子摆开,还要用温度计量,看温度正负不能相差多少,再一个一个地倒,都是精心地冲,非常认真。

历经艰险,回国后到天安门一看,我的眼泪就下来了

我的祖籍是福建龙岩的穷山区,我父亲翁福林年轻的时候流落到印尼去谋生,后来他和一位印尼的年轻画家李曼峰合伙开了一间照相馆,一个广告公司。父亲专门经销新中国的书籍,发行新中国的影片,为在海外宣传新中国做出了贡献。李曼峰后来被苏加诺总统聘为总统府顾问画师,他是我的义父。

我是1936年出生的,1942年家里起了一个很大的变故,日本南侵占领了印尼,不久我父亲被抓到集中营去了,我家也被封了。我母亲和我们被赶到街上去。因为那时南洋很多华侨往国内捐款,买枪炮,抗日。后来这些人被出卖了,日本人来了就把他们抓进集中营。

也因为这一事件,日本投降后,华侨社会也出现分化。我父亲出狱后思想变化很大,他就搞了一个华侨报《生活报》,编辑部、印刷厂都在我家。那时我是十来岁的小孩,受家庭的影响,就喜欢画画、摄影,报社有个摄影记者周昌平,我父亲去新加坡时给我买了一个蔡司相机,我就拿它跟周先生学拍照。

上世纪50年代有很多印尼、马来西亚等东南亚国家的华侨青年学生要求回国参加祖国建设,形成一个回国潮。我爸我妈把我们兄弟几个都送回国了,我大哥是1949年回来的,他一回来就参加青训班,去搞土改了;我二哥是1950年回来的,回来他就参军,抗美援朝去了。

我是1951年回来的,那时我14岁,和我坐一条船回国的华侨学生很多,就我小学毕业,大哥哥大姐姐们都是初中、高中毕业的。在船上听到了广播,美国已经到鸭绿江了,我们要抗美援朝,船上的青年全都捐款捐物,把随身带的药印尼产的金鸡纳霜,每人都带着几瓶,全都捐了。我把我姥姥给我的金戒指她已经年纪很大了,我回国前她给我做纪念的,也都捐了,船上的青年都这样。我们还想呢,回来可以参军去抗美援朝。

那时很多国家对我国是封锁的,我们的船到了新加坡不能靠岸,到香港也不能靠岸,就一直在公海,后来是国内派了船到公海去接我们。我们沿着珠江进来,那时刚解放,情况也比较复杂,船上的窗帘都要拉下来,不让往外看。我们突然听到外边敲锣打鼓了,船到了广州的码头,岸上有很多人欢迎我们。当时征求我们的意见,在广州留下,还是到别的地方去,那时我就要求到首都北京。到天安门一看,我的眼泪就下来了:毛主席就是在这儿宣布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

我考上了25中。刚回来时生活不习惯,老师们对我非常关照,那时我住校,辅导员周学瑾老师知道我喜欢画画,就让我给学校出壁报。初中毕业时,国棉二厂招工,我想报名。周老师说,你爸爸妈妈在海外,你也没征求他们的意见就要当工人,我看啊,你是喜欢美术的,考美院附中吧。我就听他的了。

我成为中央美术学院附中第二届的学生,受到严格的正规美术教育。那时苏联的教学对我们有很大的影响,主要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作品。我们受到了老师的影响,还受看到的一些作品的熏陶,很喜欢现实主义的画,感觉艺术应该反映生活,应该反映时代,而且是这个时代大的变革,人民的大的动向。

每单元结束我们集体到吴作人先生家去聆听总结

从美院附中毕业要考美院油画系时,我还挺紧张的,因为刚好是1958年嘛,美院经过反右斗争,当时要“掺沙子”,开展了一次规模不小的关于“教育革命”的讨论,这次讨论在群众中形成的主导看法是:美院的培养目标应该是“普通劳动者”,不应该是“专业美术工作者”。这次讨论的直接结果是油画系在这一年招收了工农班,要增加好多工农学生。附中的很多同学考得挺好的,就没有让上大学。当年油画系招收了十七位学生,其中只招了四位美术学院附中的毕业生,其余有两位是少数民族学生,四位普通高中毕业生,余下的七位是从工厂和农村来的工农兵学员。结果后来工农学生没有学下去,好多半路走了,因为他们基础太差了,赶不上来。我附中同学那些没考上的,很多后来都画得很好,很有成就。

我赶上了美院“开门办学”,油画系下乡,在石景山模式口,一边劳动一边画。我们跟着果树队、养牛队干活,还要到石景山钢铁厂参加搬运铁碴的体力劳动。当时分为甲、乙两个班,甲班由附中毕业和高中毕业学生组成,乙班为工农兵学员组成。艾先生主要是抓乙班学员的教学,甲班是詹建俊先生主抓。因为学校离法海寺不远,有很多壁画,黄均老师带我们临摹那些明代壁画,我临过那个光头的小沙弥。

过了一阵子,感觉开门办学不行,还得回学校,素描课、色彩课这些基础要打好。其实那时还有过很多争论呢,比如人体模特还画不画,后来打了个报告,毛主席对人体教学有个批示,说,人体还是科学的东西,作为美术教学还是应该坚持,有些损失也是值得的。假如没有这个话,人体课也不会恢复了。

那几年吃什么呢?把杏树叶子打下来,放在大桶里洗了,用开水泡,沤烂后挤干水剁细,在锅里煮开,最后撒一点儿棒子面,一人一碗,吃那个东西。我们都浮肿,脸和腿,一按就是一个坑,医务室就给我们发药,装在小药袋子里,每天一小包,里面是炒黄豆。后来回学校我们还自己在空地种了菠菜、蔓菁,刚长出来一点儿,还没长好呢就拔了吃了。

就这样,我也没想过回头去找爸爸妈妈,那时已经习惯了,感觉学校就是我的家了,同学就是我的兄弟。我的自行车从海外带回来的凤头,大家都用,谁都知道我的车是“公车”,谁都借,下乡时,食堂大师傅就弄了自行车去买菜、驮东西。我带回来的手风琴,班上跳集体舞的时候就拿它去伴奏。

1960年我们从模式口回到校尉胡同美术学院原校址上课。学到第三年,要报考工作室。当时设立了吴作人工作室、罗工柳工作室、董希文工作室不过后来不以人名叫了,而是叫第一工作室、第二工作室、第三工作室这样的,其实第一工作室就是吴作人工作室,是北欧画派的;第二工作室是苏派的,俄罗斯画派的,罗工柳他们从苏联回来的;第三工作室就是董希文,是欧洲偏现代一点儿的,那时这个第三工作室老是挨批,他们可能思想比较超越一点,画些印象派什么的。

我义父李曼峰也是北欧画派的,我受他影响,也一向喜欢,就报了吴作人工作室,没想到还真考上了。当时因吴作人先生身体有病,主要由油画系主任艾中信先生主持工作室的教学工作,吴先生每周由艾先生陪同来画室为学员授课,每单元结束我们集体到吴作人先生家去聆听总结。

我有相当数量的彩色反转片,这是在其他传媒工作的摄影师所不可能做到的

从美院毕业,分配我到《人民中国》日文版杂志社,主要让我搞版面设计,后来《人民中国》的老记者黄祥坤知道我会照相,让我也拍点东西,后来看我拍的挺好,就让我当摄影记者。

刚到《人民中国》,没有照相机,我就拿我父亲给我买的蔡司,那种折叠式的,像手风琴样子的,可以拍8张,也可以拍16张,拿那个东西去采访。我记得就拿着那个去的林县采访红旗渠。

那时在杂志上连名字都不登,就是署“本刊记者”,后来周总理说不行,才又恢复署名。总理说,这不光是要出名,还有要负责任的问题。

毛主席接见红卫兵,大串联,串联回来上山下乡,后来搞斗批改,样板戏。包括广东省革命委员会成立的时候,黄永胜到农民运动讲习所都拍了,一直到打倒四人帮,怀念周总理,宣传张志新,恢复高考……我想的就是记录我所看到的,就是要记录我生活的时代。

大串联时,红卫兵长征,我自己提出来的,跟着哈军工的86团一块儿走。我到江西跟他们会合,从瑞金走到了长沙。本来计划要走到遵义,再北上到延安,我也下决心了,他们走多远,就跟着走多远。很累的,要背着相机、镜头,背着睡袋,一路步行。走到哪儿,就在公社和衣而卧,稻草堆上。吃饭也不要钱,走哪儿吃哪儿,南方都是大木桶煮的米饭,萝卜汤、辣椒、茄子什么的。有时到地方时间不对,开过饭了,食堂没饭了,就饿一顿,忍着。

一路走一路拍,老红军将军甘祖昌,解甲归田当农民,养猪种地,我去拍了,他扛着锄头下地,家里养的猪好大好大。红卫兵走到哪儿吃到哪儿,没得吃了,总理派飞机送饼干,我拍了送干粮的飞机。拍了在黄洋界上学语录的红卫兵,“黄洋界上炮声隆”嘛,那儿一批批的红卫兵特多,走了一批又来一批。最后没走完,大串联也花费很多钱,免费坐车、吃饭,各地都受不了了。后来陈伯达让红卫兵回来,“回校闹革命”,大串联就结束了。

上山下乡时,我想跟踪采访,去了北大荒,我弟弟回国去了华侨补校,没几天就到北大荒去了,上山下乡。我去,看知识青年,也看看我弟弟。拍了那里青年自己盖房子,修桥,抬水,种田,早请示晚汇报。他们在城里有很大的理想,要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到农村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有的还写了血书。可是到了具体的地方,坐爬犁进去才到知青点,他们心理的变化很多,这么大的荒原,全是水泡子,蚊子又多,心里摸不着底,所以他们的表情很复杂,各种各样的表情。我也都拍了。

我在北大荒呆的时间比较长,就在卫生所里跟我弟弟住了一段,他小嘛。他在北大荒当上了卫生院的赤脚医生,谁受伤了给抹点药,发一点药什么的。后来表现不错,被保送上了北师大的历史系,后来留校,又考上美国人类学博士。

让国外了解新中国,就靠民间的渠道

“文化大革命出土文物展”就是总理让郭沫若、王冶秋来办的这个事儿,当时我们几个人在故宫博物院拍了好几天,后来《人民画报》登了特辑。因为“破四旧”时红卫兵乱砸,那时国外说中国“文化大革命”破坏文物,总理是对着这个来的,教育红卫兵,不要认为什么都是“四旧”,有很多都是很珍贵的文物,所以搞了这个展览。展出了金缕玉衣、长信宫灯、马踏飞燕,很多很珍贵的文物。这个特辑出来,在国外影响极大。

还拍了经常进行的抬着毛主席和林彪的画像游行场面、北海公园团城城墙上粘贴的大字报、长安街西单路口宣传牌上的宣传画、新华书店的造反派烧刘少奇的《论共产党人的修养》……我留下来的大多是底片,没有洗成照片,很多是没有剪的,一卷一卷的,还没弄完呢。那时没时间去做,都是尽量地拍,回来冲出来一看,这个可以发稿用,就剪下来做了,其他的就放一边了。发稿用了的那些,反而现在我都没了。

那时很多国家都没有跟我们建交,让国外了解新中国,就靠民间的渠道,对外宣传,我们自己出的杂志就很重要。当时《人民中国》有日文版、英文版和印尼文版。周总理、廖承志他们懂得怎么对外宣传,不是空喊口号,要讲事实,讲道理,以情动人,以情感人,不是假大空,穿靴戴帽那些。我们还有日本专家呢,他们也提意见,说应该怎样,很注意要实事求是。那时有人到农村去拍农民农民下地不是穿着补丁衣服吗?就让他们换衣服,结果都穿着的确良下地插秧,我们的日本读者就反映了,中国人怎么会是这样下地呢?我们日本农民都是穿着破旧的衣服下地干活。

黄祥坤看照片也是,摆拍的他就放到一边去,也不解释,就说这个不好。当然弄虚作假的照片我们杂志也用过,因为照片不全是我们自己拍的。那时我拍了很多生活的题材,很具体,很生活。绣花鞋出口到日本,我就到南方,到村里去拍小姑娘怎么绣花。还有景德镇、茅台(600519,股吧)镇,都一个一个去拍。

比如拍“背篓商店”,周口店有个供销社为山区农民服务,就像《新货郎》那个歌唱的一样,以物换物,背去煤油等等,换回干果什么的,我就跟着他走拍这个过程。

还有冬储大白菜,那时有“白菜办”,公社田头堆着的白菜,满街拉白菜的大卡车,而且不能随便买,得一级菜二级菜搭配着买,就得平均分配。现在再看,成计划经济的标本了。

商品经济开展较早时,允许个体户了,就在天安门观礼台的下边,出了个个体小卖部,卖水果饮料。还有天安门广场边上谈恋爱的,下着小雨,打着伞,一对儿挨着一对儿。我的镜头里留有这些影像。

这些都是小镜头小场面,但是现在看很有意思,反映了时代变迁。最有意思的是,因为外宣工作的需要,所以我的照片中有相当数量的彩色反转片,这是在其他传媒工作的摄影师所不可能做到的,今天看起来弥足珍贵。

那时我们杂志每期有个舞台专栏,介绍中国的演出,我也拍了好多,人艺的话剧,儿童剧院的演出、京剧、舞蹈……拍样板戏我到样板团里去拍,拍他们练功,浩亮、刘长瑜、袁世海他们怎么开会研究唱腔。
还有很多底片不知道哪里去了,现在找不着了,很可惜。我要慢慢整理我经历的、记录的这些,通过图片可以回想起当时的许许多多,让人反思和回味。

口述/翁乃强
采访/北京青年报 谭璐

中央美术学院艺讯网/编

来源:北青网-北京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