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累的画在他周围不知能否获得常识的回应。几年前在南京邂逅他画的那匹纸上白马,我就被引见了一位游荡在中国式“纯绘画”之外的浪子。他的思路与欧洲质疑“纯绘画”的人物(例如杜尚、基里柯,尤其是玛格丽特)是否有所接洽,我也不确知,因为不好意思问他。他给我的礼物是当时新出的文学译本:普鲁斯特、博尔赫斯、昆德拉。与他相对,可以不涉绘画术语而纵意谈论绘画。
他的心思常在画外。在“国画”的表象背后,徐累分明于当代知识环境颇为熟悉,不然,他对唯物论美学遗患(积重难返)的“免疫力”,自觉远离反映论(“表现生活”)模式的创作意识,就无从谈起了。活该!不用他说,我就知道这些玩意儿不易得识,我也一知半解。我愿认真阅读,藉以窥探“纯绘画”不认识的领域。我常忘了他是“画家”,可是每见他的画,却实在画得好,那作者,似乎并不是徐累。
这组纸本作品娴雅僻静,若有所思。那些诡谲的图像初看之下可能会引起轻微的尴尬,随即漠然。其中的“意义”既然一时难以辨读,观者也就懒得寻思:白马站在水中央,鹦鹉停在明椅上,被帷幔遮掩透露的角角落落像是有位佳人释绳离去,自会令人勾引出“梦幻”“虚无”“感时伤逝”等等形容词,只是画中那些公然的暗示也就被过于抒情的解读轻率地打发了。
不过,画中若有暗示,恐怕即指向“暗示”自身。
假如我们略为留心过玛格丽特的画,这位比利时人的不少命题——且不管那是些什么命题——尽已含括在徐累画中。即使玛格丽特本人恐怕也得费心解读:他将难以辨认他的命题在今天,在另一种绘画传统中以怎样的方式蔓延滋长。
玛格丽特的大部分意象是组构命题的符号:着火的喇叭,带有脚趾的鞋,单瓣的叶子里藏着一整棵树,石膏像流出血来,总之,匪夷所思。
徐累不是这么玩法。他精心描绘的形象都是“合理”的,可作“符号”解但并非杜撰,毫不“怪异”,其性质是土相的“现成品”。惟当这些“现成图像”各自安放在异样的环境中,彼此成为另一现成图像的“现成道具”,这才开始扮演暧昧的角色:明椅不再是家具,礼帽顶在鹿角上,鸟儿站在笼外,马儿却安详的站在笼子里,而那位作势读书的男子,则分明是作者让他坐在那里,在另一相似的局面,他又失踪了。
玛格丽特要是将原本“可信”的形象一件件来弄得它可疑,他的画面往往既是谜面又是谜底;徐累那些“可信”的形象却使画面自行可疑——他没有给我们猜“谜”的意思,只是将画面布置成“谜”的样子。在访谈中他曾“招供”道:水面代表时间的侵噬,读书人呢的二郎腿是对环境的“无力的抗拒”,青花马则可与纹身联想,具有“堕落之美”。
他是在运用隐喻。超现实主义绘画也用隐喻,前提是篡改形象,以便重新解读视觉经验的“表象现实”;徐累只是调换形象的关系和处境,为的是窥探视觉经验的“心里现实”:那匹青花马不也可以解作“时间”(白马过隙)的隐喻么?现在徐累用画笔制服白马,让它别跑,站住,给我们好好瞧仔细了;他从瓷面揭离了青花,裹在马背上(真是好主意),而“时间”的隐喻则转嫁给“水面”了。
这就是徐累的“谜”的“样子”,不必猜。即便将他的前述“招供”比作“钥匙”,我们也未必用得上,他的画面其实并没有上锁——那儿根本没有“锁”。
基里柯和玛格丽特那代人拆卸视觉骗局的苦心和哲学情结,是在同一个庞大的美学传统对话,在透露着追问者的所谓的“焦虑”感。他们辞风冷僻,也是出于高度“紧张”的另一番智力状态 ,出于纯然西方的、现代主义的文化性格。
徐累的画蕴藉斯文,几分慵懒气。借用贝尔特鲁奇描述一位中国演员的形容词,他的画境颇显得“高贵而消极”,此所以超现实主义长于宣言,论辩的作风更与他无关。在他这儿,超现实理念至多作为一组“现成”的“游戏规则”:他调遣符号,并不一定确有“所指”,他布置悬疑,只为渲染悬疑的气氛。自然,他善于玩弄“悖论”,但不像超现实前辈那样用来搅拌命题,而是在调理构成命题的诸般元素,因他顺手假借游戏规则,也并非对游戏感兴趣——在中国,他没有超现实主义那代人的游戏对手和游戏场所,他所“游戏”的可能只是“假借”本身。
徐累精于假借:他的造境出于诗诗的修辞:他的图像“故事”调弄小说的“误导”或“伏笔”,意象的跌宕跳动则像是散文片段;他偏爱采用舞台布景式的人工化空间,故意画出老式摄影那种道具摆设的呆相,画中时间因素的的支配方式类似电影剪辑。他对设计原理颇有心得,极善落幅、剪裁,他运用的装饰效果来路高明,兼蓄水印木板的洁净、日本屏风的端然、波斯插花的繁华。他的图式来源更旁及民间绣片、院体工笔画、古版地图、园林景致,这些图像片段多为当今“新文人画”采作风格的调料,但在徐累手中是作为形式取样:他行使假借的动机和方式均带有观念的性质。
在徐累左右逢源的创作筹码中,“绘画”只是操作的一环,这倒与超现实主义先师声气相通,看穿了所谓“绘画语言”的无谓和虚妄,这自然难以为国中目下的绘画风习所认同。其实,在后现代文化中,绘画早已和人文学科所有门类相通融,不再画地为牢自设藩篱,这在西方本是常识、常态,徐累倒在这层意思里可谓是一介货真价实的“新文人画家”,可是这称谓偏偏专属“国画家”。然而审查徐累的所谓“国画”,也即行使假借的“主体”,则他在主体之内还是在行使“假借”的勾当。
这批纸本“国画”的自我设限仅止于国画工具,余皆外求西画规则:阴阳相背,三度空间,造型排除任何形变夸张,双勾部分(例如帷幔上的工笔图案)在性质上是排除表现意图的临摹。但徐累同所谓“国画创新”和“民族风格”这类空泛的概念了无瓜葛,他的旨趣无所谓“国画”“西画”,要说醉翁之意,是在画作的年龄,他要让作品既经画成即有陈旧隔世之感。
徐累瞩目的是老照片。准确地说,是上一世代无主无名的老照片。
为了模拟老照片的“真实感”,他须得借助“西画”手段,而宣纸水墨天然的工具性能“渲染、浸润、腐蚀),适可“做旧”每一幅画。但这“做旧”效果和老照片的“内容”也了无瓜葛,触动徐累的是所有无主无名的老照片在穿越韶光后自行具备的性格(假如可以称作“性格”的话):是这“性格”——被公开的私人性,有情归于无情,生命凝结为无生命——赋予徐累的画面不属于绘画的神态,在那神态背后坐着一具幽灵,若隐若现,那幽灵就是老照片。
罗兰•巴特尔因丧母之痛,逐一检视母亲的旧照,写成《明室》,穷究摄影的“所思”(noeme)。但在书中,作者仅刊印摄影史经典,母亲的照片一幅也没有发表。
人怎样维护身后的隐私?在古董地摊上,旧时千家万户数代珍藏的“全家福”流落街头,任由路人翻着、丢开,或花钱买去。我们都将无名无姓,归存无主的影像,活像被放逐的鬼魂。诚如徐累所说:“死亡”和“虚无”并非指“被埋藏的事物”,而是“正在我们眼下发生”。有谁细味其中的残酷么?这残酷的方式太平淡。
时间的游戏(换言之,我们都在被时间游戏。徐累也在游戏,他说:“真实的情感是无法表达的”),惟游戏才能与严肃的主题安然相处——在画上。在画面上画出的“水”停在指定的位置线上,不再会淹没青花马,犹如巴特尔超越追念至亲的痛悼之情,转而以文字追问摄影,这追问遂得以在书中留存不去,他写道:“我要发表心灵,而不公开隐私。”
怎样“发表”而“不公开”?有如蝴蝶离开了她的蛹,徐累的“心灵剧场”一概去除了老照片的家族隐私,在那里,“角色”身份不明,“道具”张冠李戴,它们神不守舍,踟蹰游荡,仿佛误入“舞台”,绝大部分场景“谢绝”人物出场,即便出场,也似乎谨防被人辨认:哪位男子就用书本故意遮没了五官,几只再三出现的动物,窈窕乖巧,则涉嫌某人某物的替身。
老照片,泛黄的纸,粘附着化学疑渍,晦气、憔悴。她早已背弃了影像的“内容”(作为隐私),物换星移,转成岁月的替身。自当老照片大量面世,国中即多有画作直取影像内容,刻意模拟旧时的人物,隔代的服饰(作为历史的表象)。徐累利用的却是老照片剔尽“内容”的影像躯壳,因他洞见这躯壳的“无内容”才是老照片的魂灵。现在,老照片总算假徐累的手摆脱影像的纠缠,投胎转世,移居宣纸,随即被水墨一道道烘染着,预见补足作品的“年轮”。
如巴特尔所言,所有照片均不具“前瞻性”(protension),徐累的水墨年轮回转逆行,一律指向“过去时”,那些动物、植物也都停在夙昔的光阴里发呆:过去的马,过去的鹦鹉,过去的花枝。
这不像是“历史”,除非取巴特尔给予“历史”的朴素定义,意指我们“尚未出生的年代”。徐累执迷于无名图像,乃因他与一整代人初入人世即被取缔了历史的记忆。
因此也不像是“记忆”。普鲁斯特或曹雪芹式的文字记忆,是对自己青春少艾的历历回顾,巴特尔心存亡母的影像记忆中也处处有他自己在。徐累画出的一切蒙着“记忆的假面”,但与他本人毫无牵连。倘若九十年代种种迟来的回忆录和老照片的“出土”面世,确乎直接间接导引出他的图像系列,则其中的“过去时态”或可勉强而诗意地称之为“前世的记忆”。
唯物论的“历史主义”者认定过去的真相不会失去,本杰明却洞察过去的真相转瞬即逝,并永不再现,除非我们持续对抗遗忘。凭什么对抗?巴特尔断言摄影的诞生乃参与了人类历史。从此,照片使“往昔与现今一样肯定”。他无条件相信每张照片的指称功能,痛陈“此曾在”(Ca a ete)才是摄影雄辩的本质。
是的,我们不得不相信摄影。但那就是“过去的真相”么?巴特尔仅在一张亡母幼年的照片中意外“核实”了记忆中母亲的容颜,但他随即写道:那照片与母亲其实“一点儿也不像”,只是一位“不认识的小女孩”。
有谁认得老照片的主人?老照片更不认得我们是谁。巴特尔认为摄影无情乃因照片“并不追念往昔”,而是在证实“确曾存在”者的同时,证实存在者已经被岁月一笔勾销——此即“历史记忆”的启示么?如果是,那么徐累的“画”可能正在图解本杰明的警告:“前世”的图像提醒我们的不是“记忆”,而是遗忘。
饱经世乱流离,更兼史科的反复涂改与长期禁忌,历史的表述、记忆的愿望、过去的影像一朝衔接相遇,结果是形同陌路,难以核实。既然巴特尔在他至亲的照片中也会俨然迷失,我们何以辨识“过去”,确认并确信那就是“真相”?即以“老上海”“老南京”影集为例,在其中标明街区的照片上,即便按图索骥,我们亦很难在今日沪宁市景中寻获昔年的景观。图像解禁原是为了消除历史盲点,填补记忆的空白,然而轮到我们手中,老照片与今天的关系,图像同观看者的关系,其实均告失忆,近乎失实了。
我们,观看者,面对徐累的画也同画中的“角色”一样,总像是误入他人的私密空间。在那里,“主人“都不在场,物件分明错置,彼此错认,无人纠正,无须纠正,他们一律失去了物主,犹如文物古董被任意布列,但求出售而不是有待认领。徐累那些莫名其妙的“剧情”,语焉不详的“章句”,也根本不是在期待解读,而是无法解读,无需解读。
徐累画的是遗物。遗物,记忆的证据,然而证据一旦失去线索,岂非宣布记忆的贬值?而徐累画出的正是贬值的记忆——他的画处处流露出记忆的神色,连这“神色”也形同无主的遗物,无端落入我们的视线,祈求记忆,当我们竭力搜索记忆,却发现无从追究,无需追究。那是不属于我们的记忆。
摄影的确证性,巴特尔写道,使每幅照片成为一份“历史”的“出席证明”(仅止作为遗物),而绘画的“虚构性”既不必确证“指称对象”,也不必为“时态”负责(仅指作为图像)。似乎为了安抚历史、记忆的“失忆症”,缓和绘画、摄影的“综合症”。徐累的画笔遂暗中与老照片相勾结而相拮抗:惟在绘画中,他婉转说出了对于观看经验的将信将疑。
“摄影以其霸权镇压了其他类型的图像”,巴特尔说,“从此只有一种以摄影为模式的具象绘画,因受迷惑而顺从摄影”。他接着说:“而这顺从方式也令人迷惑。”
徐累的作品成功地“令人迷惑”,不单以图像,兼及他的“顺从方式”——写实画家被动模拟照片的表象细节,徐累则主动为绘画注入照片的本质。这本质在绘画中必然变质,因为他偷换了绘画与摄影的关系,在不得不然的偷换行为中,当代摄影、绘画相互混淆的视觉困境,历史、记忆因老照片而彼此反讽的心理困境,似乎均告“软化”,彼此“异化”,甚至趋于“合法化”了。
似是而非,似非而是。在画家的画眼看来,无主的老照片(失效的历史证据):在审视老照片与绘画之间的往返过程中,徐累渐由“辨认”转成“凝视”,由“感触”进入“想象”,由“冥想”继而“出神”。在出神的凝视中,青花图案徐徐出现在马背上,而水面悄悄淹没了马膝——他的目光没有离开过老照片,他“看见了”老照片上看不见的幻想。
这幻象不是梦境,相反,在视觉梦呓般的当代图像中他努力将自己唤醒。巴特尔一再梦见母亲,他立刻追问:在梦中,我们是“看见”还是“知道”?那梦中母亲,他写道:“总不完全是她。”而在徐累的画中,我们分明看见,竟或“认识”她,但根本不记得“她”是“谁”,那是远比梦境更“令人迷惑”的眼前幻觉。
这幻象也不是超现实主义过时理念的延伸,徐累无意玩弄欧洲人的老把戏揭穿视觉骗局,相反,他做旧宣纸,不为制造赝品,而是认真布置新的视觉骗局,转拟复现老照片引发的眼前幻象,藉以通知超现实主义先师:“超现实”的境遇就在现实之中。
倒是所谓“魔幻现实主义”的书面幻象差可与徐累的画面幻象遥相呼应,但前者的手法是铺张的、重彩的,由可疑的“现实”指向可疑的“现实”,同徐累的“国画”美学背景相对应,他的叙述密码其实脱胎于断根已久的汉文化神秘主义传统,这古老的传统从来无所谓“现实”或“超现实”,从他的画境深处,我居然想起魏晋志怪小说和唐宋传奇:在那里,一切被说得煞有介事,哀而不伤,“往生来世”了无间隔,“奇谈”与“真实”了无芥蒂。
莫非老照片与徐累画作交相揭示的人世无常,竟是当今的“图像传奇”——“谁”是白马?谁家的青花?在“搜神记”的大量意象中,动物、植物也每扮演着性灵叵测的角色。
失传了。引徐累瞩目低回的总是失传的事物。“失传”并非指“失去”,而是“失效”。古书古画即便再版,也无非和老照片一般类同文物,无复构成当今活的文化景观,正像是徐累笔下的呆呆的“遗物”,聊供摆设,无所事事。凭那几件可数的意向,徐累不是在影射我们究竟失去了什么,而是截取失而复得的事物旋即“归复失去”的过程,置于无时态的绘画,与“将要失去,已经失去”的摄影时态相呼应。
此所以徐累的画境封闭、幽邃、茫然。他设在“台前”的形象亦等同背景,到此为止;画面的空间是没有出路的,截止的,在一片深蓝中翕然隐没。凡图像,皆迎对视线,夺取目光,徐累的图像却仿佛正在当面淡出、熄灭,像是电影临近终场,舞台将要收拢幕布,或可比作在显影药水的相反程序中,影像渐次消殒。
连他作画的过程也布满“抑制”“消除”的用心。若说这批画是他内心视像的自传,其中非私人的符号已足够抹去作品的“私人性”,而图像的“游戏性”又规避了伤感情调,虽款款用情而能心思渊静,近于无情。这些纸本作品的智慧也是内敛的、隐匿的,他的参考架构丰富博杂,却始终审慎而谦抑,机心用过,均以“国画”的表现力似乎因此被赋予新的(但“令人迷惑”的)可能性,这“可能性”与“国画传统”关系暧昧,貌合神离,貌离神合,好比我们与无主的老照片,相见而不相识。那匹沉思的白马显然不知道背上长满青花,青花也早忘了原先依附的古瓷。
徐累自己知道吗?几番改头换面,讳莫如深,他从老照片那儿没收的斑斑“隐私”又被他还给了自己的图像。
青花马,徐累图像系列中一再出现的“警局”。它兼蓄单纯的唐马造型和文艺复兴与绘画绵密俊秀的笔致,但毫不涉染仿古之嫌,因与所有绘画中的“马”性质殊异,既非马的“肖像”,更与马在人类生活中的角色无关:这是一匹丧失属性的“马”,魂灵出窍,仅存皮相,兀自站着,呆板、柔顺、乖谬而优美。那来历不明的青花既经缠绕马背,从此难解难分,俨然前世姻缘,要来说那青花与马的会合是为装饰或象征,二者又作成何种隐喻云云,都嫌不相宜,亦难觅确当的形容词。总之,已不容别样的诠释附会,它只是它自己,单独成篇,忽然停止了图像“叙述”,譬如古早哲学的传说“白马非马”在汗漫岁月里卸脱了“命题”的拘绊,归结为“一句话”——那匹白马站在深蓝色的宣纸上,无可置疑,有如标本,那根本不是马,而是一则过目不忘的图像的寓言。
一九九九年六月写在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