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行
旅馆后面的小街通向一条深深的巷,十二月的京都,褐赭和黯绿的植被。
不见樱花。
这几天有濛濛雨。人们穿着雨衣,撑起雨伞,各种颜色,星星点点,轻轻地移动在这个冬的深灰色城市。
我相信,这里离海洋并不遥远,隐隐能听到波浪拍打岸上礁石的声音;晨雾中,海风清扫街边的葵叶,微微掀开印有风信子和热带鱼图案的暖帘;面庞上的雨点还存着海藻咸涩的味道,然后,是温暖和被爱的滋味。
这个城市是一条由远及近的船,
有人迷恋上了旅行,做一个自由自在的背包客。
黄昏的香榭丽舍大街,某年的感动还有温热;Tate咖啡馆砖墙上鹅黄色的披头士海报也许让你回忆起初恋的爱人;在法国,你和酒鬼聊酒,他和你聊人生,如果几个Euro换一瓶CherryHeering可以让他快乐一天,为何他不选择醉。
穿行变得玄幻,在陌生的城市,不知今夕是何夕。
向前行走如同回放过去。新鲜的图像,新鲜的角色,新鲜的时间,你遇到一个个曾经的自己。这些记忆被装进毫不搭界的异国他乡,留在Cafe的蓝山里,杂货铺的梳妆镜中,盛夏傍晚二手衣店的霓虹灯管上,或者,又,或者,一个日本中学生的海军服裙边。
“记忆虽属于过去,但好像也有现在和未来的影子,与记忆有关的同时也充满了想象,这个空间使我感受到表达的愉悦。”——武艺《与记忆有关》
植物的欲望
在邮局买了明信片,上面印有樱花和富士山。京都的冬天,遥想春天已经不远。
画家走进了寺町通,这里的树木仿佛比繁冗芜杂的寺庙门栏更能吸引他的注意力;在西洞庭院他注意到水泥楼旁的小盆栽,室内悬挂起来的折扇上开着淡紫色的小花。
最近,今日美术馆举办李津的“盛宴”。一个烤乳猪装置,一张长卷。目眩神迷,身心骚动。蛋白质猛然上升,这是一件美事。
《穿行》里也描述过一些食物和精致的料理,但是你却闻不到浓郁的月桂叶和八角的味道。它们只是空间的静守者。这是一种植物的欲望。
四条通的这组橱柜里摆放的料理,食物并没有被精心地刻画,只好看到食材的大体轮廓和颜色。画家似乎不愿着力去解释清楚全部的细节,观看本身如释重负。不去刻意地控制,一切叙述顺其自然,这种观看的姿态及表达方式贯穿到整个《穿行》的画面中。
笔直的小径,竖着车牌的岔道口,即使是房檐下的结构怎样穿插,水管之间如何弯曲过度,画家都不厌其烦地仔细描绘,仿佛要穷尽一切可以捕捉到的细枝末节。
值得注意的是,画家利用直尺描写了这些整齐划一的街道,橱窗,碗柜和门栏。绘图般的方式让画面顿时规矩而乖巧。横平竖直——所有的随机性存在于已经设定好的“方圆”中,这也正是京都这个城市给人们的最初轮廓。直尺的参与,恰恰对应了这种精致而规范的城市构架。如果说是画家选择了尺的表达方式,倒不如理解为画面本身被直尺选择。画家对于“外”显得从容不迫。从始至终,他希望自己处于一个“被动”的角色,不露痕迹地镶嵌在这座城市的每一个最平凡的截面中去。画家笔下的影像跟着城市的真实模样生长着。
在东方,曾有那么一批植物性画家穿行于湖光山色间,身迷袅袅紫烟里,夜宿桃花源,伸手摘星辰,荷花香里泛轻舟。他们描绘一江两岸,青山绿水,花鸟虫鱼。万花筒般五彩缤纷的大千世界,喧嚣的尘寰中,笔墨守静。这些看似逍遥飘渺的心,实则警觉而临在。心游曳到画外,心在禅里。
“把自己做成无状态,随周围的幻境流动。如果有艺术的河川,就在那里溺水。自我不是个什么东西,保持无状态周围就给你做好了状态,这么着万事就都很顺了。”——荒木经惟
当荒木经惟因“绳缚”照片而“臭名昭著”,观众却不会因为这些大胆肆意的“私设影”而晕眩茫然。情欲的影像下是面对即刻失去的不知所措和惊恐不安,是作者对生命的严肃。
植物的欲望在这里更接近“空”。
有体温的标致
从Aschaffenburg坐火车到Heidelberg,这是来欧洲最糟糕的天气。冬天的雨,一城的惆怅。
登上城堡顶端休息,看到城墙边一个粉红色卡通图案的警示牌,上面印有一枚小人就快跌入山谷。“Caution!”(小心),旁边的标语。
圣诞夜,调皮的孩子们跑上山去,用瘪了的可乐罐头砸这个可笑的小人,一边还喊着:“Whatastupididiot.Getthehelloutofhere,”他们互相追逐,像山谷里黑色的风;恋人会在那里接吻,爱情从来没有如同此刻一样娇艳灿烂;一个同性恋用钥匙柄在牌子后面刻上爱人的昵称,幻想有一天亲爱的他会感应到,并鬼使神差地来到这里,亲吻依旧依稀可见的字母。
标志牌留有人的体温,经历人间冷暖。
寺町通洗手间门上穿和服的男女头像,神情淡定,门开门合,不带任何情绪。也许他们会在心里嘲笑那些找不着入口的中年人,抱怨一边讲着电话还一边推门的上班族,对于几位高贵而优雅的过路人也会表示欣慰。
京都府御幸町通的徐行标致,男孩女孩并列站着。道路无人。可以想象上下学的模样,女生大都短发,黑色圆头或者黑色方头皮鞋,乳白色过膝棉料短袜,黑青色校服。女生和男生背着同样款式的黑色皮革正方形书包。傍晚小巷里,他们三三两两,或者组合成一排。晚霞照在女生如同马鬃般油润的齐留海上。
东山区未志町的原牛乳盒每天被准时打开,送牛奶的青年取出昨天的空瓶,放进新鲜的牛奶。主人不久开门取报纸,打开牛乳盒,取出鲜奶,放进昨天的空奶瓶。日复一日,牛乳盒在光阴里,默默地等待着“戈多”。
在京都,画家时刻留意到这些不起眼的标志牌。他仿佛希望和它们一起投入到一场“等待戈多“的剧情里,在所有的角色之外扮演一个静默的旁观者,等待时间制造出人间的戏码。
暖帘
雨并未离开这次旅程。
穿行在巷的深处,雨水浸湿了墨黑青石上的苔藓。
我时常凝视那些微微拂起的暖帘,就像画家这幅在花间小路所描绘的灰白条纹帘布一样。怀想着帘幕后的家人,可爱的和果子摆在桌子上的小碟中,爸爸的清酒甘美芳醇,赤饭已经温在矮木桶里。
欧洲的帐幔,脱不开的洛可可情怀。幔里,贵族的生活淫逸空无;如果在印度,晦暗的灯光下,玫瑰香精,珠帘煽动情欲。
可是此刻,这东方的暖帘,宛若一首首日本优美的俳句。
在花见小路的的室内,画家笔下那幔湖蓝色的暖帘,让人印象深刻。白色的雪花印在蓝色底子上,它微微掀起,看不到帘后的景物。画家恐怕和我们一样,禁不住往里窥视,但是此刻还有什么能比得上门旁这枝盛开的樱花更能吸引人的注意力:淡粉色的花瓣,赭石的枝干,翠绿的新叶,光线经由花枝在白色墙面上投射出浅浅的影。在画家匠心独运地安排下,帘,花,影和帘后那个神秘的空间不再孤立,彼此敲击出错综复杂的层次和内容,它们用言语解释不清楚,却能在这幅作品里捕捉到存在于潜意识里的蛛丝马迹,这是画家给观众变幻的魔术。
《穿行》里讲述着一个又一个关于暖帘的故事,这些画面如梦似真。现实和梦境,也许只是上帝的事情。
画中画
寺町通一张金发女人的笑脸仿佛是一个店铺的标志。这个笑容让人浮想联翩:夏威夷的阳光,海滩,晒日光浴的人,鸡尾酒杯上插着青柠檬和小中国伞。人们陶醉在这个笑容中,莫名沉迷于一个根本触不到的幻象。是和现实暂时的再见?画家在《穿行》里有几张这样画中画的描写。
早已存在于画中的影像被画家再次放到画面里就宛如置入一个屏蔽的盒子,从此便与世隔绝。
德藏彩色套印本《西厢记》,不同于以往陈洪绶绘,项南洲刻的正本或者王文衡绘,黄一彬刻《西厢五剧》本,作者频繁地把男女主人公安排在屏风,扇面,灯笼上,形成了画中画的布局。画中人物如同悬线的傀儡,被操控,被摆布,即将完成预设的故事情节。事实上,这仅仅是一出“哈姆雷特”:舞台里,任何情感即便是撕心裂肺的痛也永远遥遥地摆放在一个安全距离之外。爱与恨在画中画里已不再具有真实的力量。
画中画带有心酸的回忆。
京都府寺町通房门上的男女头像,下京区走道牌上的两个小孩站在花丛里,这些平静的记录,也许只是一个他漂浮在云上的遐思。
孤独的幽默
京都府花见小路,白色的招财猫在室内欢笑。
弯弯的月牙眼睛,一个红色的鼻头,惬意而欢快,可是忽然出现的一块冷调子帘幕使得画面顿时伤感。在过于安静的背景中,招财猫始终是自己寻自己的开心;上京区咖啡店的酒吧柜子上印有黑人笑脸的广告,纸板上的笑容仿佛早已落满灰尘,快被遗忘在时光穿梭机里。这些幽默卷缩在画面的角角落落,显得孤独而寒冷。
“马坡组画”中快乐的姑娘们穿着迷你短裙,上身裸露,戴着头巾,握着鲜花,列车上,广场中,任何场合,她们仅仅咧开嘴笑;高瘦的士兵提着花篮,踩着高瘦的高跷行走;木马上随时准备冲锋陷阵的八路;裸体姑娘们再一次爬到烟囱上,这是一群“鱼肚白”里魅力四射的“尤物”;飞驰的列车下竟然是一个“侏罗纪公园”;男女战友们一齐大合唱,唱出了当年“激情燃烧的岁月”;背着大老虎过河的同志们;两个蒙面灰衣人看似还是要决斗……
画家甚至利用文字和大家开起了玩笑。大陆通的“风小僧“,是否暗示着屋内有一位溪流般性格和俊俏外表的男主人;花见小路的”隐“,究竟是什么深藏起来,观众在肚皮里自作文章;河源町的“味浪漫”,似乎解释了门外果绿色藤萝和里屋绯红色小花的意义。
那年的RoyalOperaHouse上演威尔第的“弄臣”,舞台的聚光灯下,弄臣们编制各种花招来取悦国王,却无力取悦台下的观众。帝王与贵族的破涕大笑投影的是侏儒们卑贱残缺的死寂灵魂。当白昼离场,月光如雪,喧哗的回音被黑夜吞噬,这漫无边际的深深宫院里仅剩下隔夜的酸楚和寂寥。
一路穿行,画家时不时会调侃一下观众。主题之“轻”却让看客们掉进一个生命之“重”中。
卡哇伊
东京塔下的便利商店,门口的公共座椅上印有胡桃色的浣熊。广播里播放一支圣诞童声合唱。走道深处的饮料机旁站着一个短小的老妇人,墨绿色毡子背带裙下一双印有Hellokitty图案的灯芯绒袜。
我记得画家记录的八阪通雪虎制作所,浅蓝色木框里面圆脸娃娃头像,隔壁橱窗里隐约能看到各样纷杂的小玩意。西三本木通的咖啡馆玻璃窗上姿态各异的小人画像,窗外悬挂的灯泡夜幕下闪烁着向日葵般的光晕。花见小路通的暖帘上印有几条神态俏皮的大眼睛小飞鱼。
“三岁左右的幼儿急忙地爬了起来,路上有极小的尘埃,给他很细致地发现了。他用很可爱的小指头撮起来给大人看,实在是很可爱的。留着沙弥发的幼儿,头发披到眼睛上边来了也并不拂开,只是微微地侧着头去看东西,也是很可爱的。”
——青少纳言,《可爱的东西》
微物之恋与矜怜之惜是这个民族自说自话的幻梦。
画家在京都的年龄仿佛缩小到了二十岁,他画起了暖粉色的帘,花青的桌布,米黄色的窗格,浅赭石的屋顶,孔雀蓝的小碗碟。这些色彩透明斑斓,散发着早春的气息。
花见小路(小川)的两块悬挂的风吕敷:左面一块红色底,白色波点排成水波状,一侧是盛开的大樱花图案,右面的一块普兰底上印着白色小花。如此可爱的情境对于每一个心里依旧住着小萝莉的姑娘都难以招架,甜美的图案和花朵是她们童年记忆的全部。
东山区的一钱洋食,墙上悬挂着穿和服的女孩装饰,本该性感的体态却被天真的眼神解读成一个自我娱乐的肥皂剧,铅笔的简单描绘使得本能的欲望顿时不值一提。
某天,当村上隆的“笑脸向日葵”如同细胞分裂般在全世界繁衍开来,最后终于肆无忌惮地开到了凡尔赛宫的“后花园”;伦敦的OxfordStreet惊现嬉皮们穿着印有奈良美智的“坏女孩”体恤招摇过市,我们感受到的已不仅仅是卡通图像所要传递出来的单纯的快乐本身。
当成人的世界和孩童的世界并置,得到的却是一派挥之不去,摆脱不了的现实的荒芜。
幽玄
日本的玄关是分割屋里屋外的一道界限。
玄就是小舟的意思。
画家在河源町痴痴地望着的柿子树花纹布帘后被遮掩的果篮;下京区的粉红色暖帘,观众对紧闭房门后的空间浮想联翩。在末吉町,画家应该时不时地窥看屏风里露出一半的橘色嵌海蓝斜条纹坐垫。
被遮蔽的物件,若隐若现的影像,落入一张玄幻的网。世界与我总是在一个不可知,不可见的向度,从始至终,我看不到它的实相。“山雾绕红叶”,“轻云拥明月”,这正是日本传统美学的幽玄意境。
在京都的日子,画家与物和事萍水相逢,随遇而安。这些朴实的记录并不意味着单纯的情景再现,你能感受到画面里流淌出来不加装扮的情感温暖而质朴。画家有意保护当下的和谐,他小心翼翼地封存起这些在京都的记忆片段,把悄然逝去的光阴记录成永恒。
“玄”,如果是小舟的意思,那么走进房间就意味着上船远行。
起程吧,现在出发,为何不呢?
细小的是可爱的
东山区的小餐馆里一些琳琅满目却不理解含义的日文纸笺变成捕捉视线的诱因。食物仿佛已经不再重要。这些细密的小东西,我们从来没有如同此刻,对其充满好奇和神往。
寺町通记录的一双蓝底日式花纹的履,浅蓝的履面,布面的小可爱图样成为聚焦点。两条布带的顶端挂着一个女偶配件,除了两撮软绵绵的头发,其它都被忽略。
“凡是细小的都是可爱的”。(《枕草子》),细小而可爱成为日本传统美学的标志。
离乡背井的游子,身体和心灵浮游在一座座陌生的城,独自穿行,寻找前世的痕迹。这些细密的小东西唤起了他们隔世的知觉,温暖了游子的心。
我喜欢日本的风吕敷。用它们一层层地包裹起小礼物,每一层上都赋予了一个美好而安静的图案。打开的过程因包裹的层层纷繁而变得柔和精致。这是一个仅仅关于细小而可爱的“行为艺术”。
穿行
行走的意义和写日记一样,没有宏大的开始,不期待完整的结束,他始终在进行中实现自己的全部价值。
画家在京都用画笔记录着生活里最普通的点点滴滴,结局和目的似乎快被遗忘而显得模糊渺小。翻阅这些《穿行》中的零星影像,你仿佛已经不再认为这是一本单纯意义的画册,咀嚼之后,它反而更像是一个温暖心灵的抱枕。观众伴随着画家的脚步穿行在京都的大街小巷,从居酒屋到杂货铺,从清早的晨雾中走向幕落黄昏,心随着步伐一起渐渐地放松而缓慢,融合到阳光下微小的浮尘里,不见波澜,难觅踪迹,在不经意间却获得了一份与自然脉动一致的安宁。
夜,微微雨。静谧的街道上每一间小屋里亮起了暖色的灯光。雨点模糊了窗户,看不到屋中人:放课回家的孩子,做好乌冬面的主妇,正在看晚报的男主人。
每一段悠长的旅行,都恍如隔世的经历。人在途中,心却频频回首。我知道这千千万万盏灯光里,总有一盏日复一日地发光,默默地等待,等待有一天它的主人即将返程,黑色的夜,为他照亮归家的路。
“他不能停步;他必须上路去寻找另一个城,在那儿等着他的另一个过去,或者是他可能的未来,只是这未来已成为别人的现在”——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
穿行的终点和起点重合。
旅馆后的小巷,弥漫着栀子花香气,雨点混合海水的味道。暖帘后门闭,白炽灯在高处,投影不浓。
这是冬季的京都。
不见樱花。
2013年冬于北京 王濛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