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美术学院附中自1953年筹建,招收第一班50名学生开始至今,已经40年过去了。从一无所有开始,年复一年惨淡经营,在全体教职员工的努力下,自1957年起,每年为各高等美术院校和文艺单位输送一批经过严格训练、品学兼优、素质较高的毕业生。除了文革时期被迫中断,40年来它培养出一批批美术后备力量,默默地做着巨大的贡献。回顾过去的40年,每一位对学校建设出过力的教师和职工都不应被忘记,人们更不会忘记老校长丁井文先生所做的贡献。
中国的现代美术教育事业开始萌芽是在本世纪初,辛亥革命后陆续在各地兴起。它也是近代西方文化传入中国后新兴教育事业里的新事物。从师范教育中的国画手工科开始,上海美专和国立北平艺专的先后开办,宣布了中国的现代美术教育正式起步。在贫穷落后满目疮痍的旧中国,美术教育的美好而崇高的目标有如一种乌托邦的理想一样,吸引着几代人以无比的热情为之献身,徐悲鸿、刘海粟、吕凤子、林风眠、滕固以及众多美术教育家的名字永远辉映在中国美术史册上。然而在战乱频繁、帝国主义侵略、经济落后、民不聊生的状况下,美术教育起步的艰难确乎是今天难以想象的。先驱者们在经济拮据、师资缺乏、经验不足的情况下摸索前进,几乎没有一所美术学校能长期维持,抗战期间师生们甚至在离乱迁徙中度过学习生涯。在此情况下,系统正规的美术教学体系远谈不到。
1949年建国以后,这种情况有了根本的改观。以中央美术学院为例,它是在原有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美术系和解放区华北联合大学美术部合并后成立的新型美术学院,在建国初期稳定的社会政治经济环境下,以江丰为首的来自解放区的美术工作者和徐悲鸿先生率领下的旧艺专的教师共同探索新的教学方案,寻求更系统完整而有效的发展中国美术教育的道路。此时的美院教学体系,实际上有三个参照系,一是以徐悲鸿为代表的民主主义思想为背景的西欧写实主义美术,二是解放区美术家以延安文艺座谈会思想为指导的革命大众化的美术,三是开始迅速介绍过来而后呈居上之势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前苏联"美术。几十年来,这有同有异的三种美术系统,在互为消长的情形下求同存异,主导了中国美术教育主流,不仅中央美院,就是本文要写的美院附中的教学也始终没有离开其磁力圈。
1953年,在我国著名美术教育家徐悲鸿和江丰等前辈大师的倡导和关怀下,建立了中央美术学院附属中等美术学校,面向全国招收了第一班50名学生,丁井文出任校长。美院附中的建立,标志着中国的美术教育进入系统完备的阶段,也表明对美术专业训练的基础性、系统性的要求更为明确。一方面它是参考了前苏联的中等美术学校的设置,另一方面它是徐悲鸿美术教育思想中,重视基础教育、重视人材早期培养的思想的具体实现。徐悲鸿先生一直希望从少年阶段开始培养美术人才,在他的亲自关照下,刘勃舒等人就是从少年时代进入中央美院学习的。但是过早地进入专科学习又易忽略基础文化课(文、理化、数学、外语等)的学习,对培养高水平的艺术人才不利。美院附中的建立,的确有效地解决了上述矛盾。1953年9月1日上午美院附中举行开学典礼,身着旧蓝布长衫、笑容和蔼的徐悲鸿先生对这群孩子们说:“中国的美术教育从你们这里开始才真正走上了正轨。”真是语重心长。
回顾美院附中的早期建设,无论在办学方针、教学体系、课程配置以及教学设施的安排等方面都值得总结。但相隔数十年,留在记忆中最深刻的是母校最注重人的培育。当我作为第一班的学生和我们的丁井文老校长坐在一起从教师与学生两个角度回顾当年的时候,我们的共同认识就是人一一人才的培育,是美院附中教育上成功的主要经验。
1953年,40岁的丁井文担任美院附中校长,此前他任美院人事科长、办公室主任,在选择附中师资时,在“择优”这一次点上有方便条件。至今丁校长回忆建校初期工作时,最得意的事情是选择师资上的成功,这是主要经验。在1953年绘画系毕业生中,挑选了品学兼优而且适合做教师的人材,有尚沪生、马常利、高亚光、赵允安、杜健、沈今声(赵、杜、沈3位是54届毕业生)、张大音等。第一学年美术专业课由尚沪生、马常利担任,高亚光、赵允安临时教高中代数、三角、几何、物理、化学等课程,张大音教高中语文,另聘请吴达志兼俄语课,常又明兼历史课,詹易元兼体育课。教务和学生工作由半工半读的尹珍担任,总务后勤由陈延生一人包了。这是一群年轻的充满朝气又没有任何包袱的教师群体。他们在T井文的带领下,开始了美术教学新领域的开拓工作。
建国初期,社会风气纯正,青年人革命热情高涨,在处理国家、集体与个人的关系时,个人做出牺牲以服从整体几乎是天经地义的事。虽然尚未宣传“做党的驯服工具”、“做一个革命螺丝钉”等口号,但年轻人服从革命需要似乎更为自觉。解放战争结束不久,入城干部带来解放区朴素单纯的革命作风的榜样力量仍然强大,而国家刚从旧世界蜕变出来,人们弃旧迎新的强烈热情和新中国在百废俱兴中的欣欣向荣,都是形成当年青年精神风貌的主要原因。青年们的革命热情是单纯、炽烈而执著的。当年美院附中的青年教员们就是用这样的热情精神激励自己和教育学生。
丁井文校长对教师们的要求是严格的。针对这些年轻教师刚从美院毕业,又是业务高材生的特点,他要求他们首先安心教学工作,把课教好,做好班主任和文化课、业务课的辅导等项工作。教师们不仅教业务而且更关心学生的全面成长,不惟担任班主任的老师,其他课程的老师也都经常和学生们在一起,关心学生起居,一起开展体育活动,指导学生课余活动,非常了解学生的思想,及时处理出现的问题,师生之间的关系极为亲密。记得1954年杜键先生教我们素描课,非常关心同学们的成长,经常和大家谈心,耐心细致地解答同学们提出的一切问题。他不仅教业务,更教学生怎样对待生活,教学生用唯物辩证的方法去分析问题,教学生认识艺术与生活的关系,建立高尚的审美趣味和人生追求。我从杜先生那里受益匪浅,在后来长期坎坷经历中帮助我克服不少困难。其他各位老师也都是这样关心大家的。
丁校长又很关心教师们的提高成长。美院附中40年来的实践,证明它不仅培养了许多高材生,也培养了许多老师,这些人后来大都成为美院的教授和知名画家。丁校长不仅用人,更培养人。教学相长,教师边教边学边提高,备课进修都很认真。学校形成了教课与进修轮流制度,所以附中老师的水准提高得很快。像尚沪生、马常利、杜键、高亚光、赵友萍、孙滋溪、卢沉、杨红太、高潮、王德娟、温碟、谭权书、卫祖萌等都是从美院附中教师而成为名画家的。可以说,美院附中不仅造就了一大批优秀学生,同时也使许多年轻教师在这里进步成长,度过了人生道路上很有意义的日子。
在人们的印象里,丁校长是个很严肃的人,作风果断,不苟言笑。在校时我们这些调皮的男孩子对他与其说是“尊敬”,毋宁说是“敬畏”更确切。但几十年过去我深深体会到,丁校长实在是很重感情的,虽然多年从事行政领导工作,牺牲了自己的艺术事业,但对帮助那些有才华的或处于困境中的画家,却是充满同情而不遗余力。40年来,得到他的关心和具体帮助的人一一一包括那些今天享有盛名的画家,真不知有多少。
丁校长对学生的要求一贯很严格。附中建校初期是设在美院里,地处繁华市区,又因与大学部生活在一起,这些中学生(还有初中班)易受影响而变得散漫。为此学校制定了严格的纪律措施,作息时间有严格规定,课堂纪律分明,学校规定了全体同学住校,除星期六下午下课到星期日晚自习前可以返家和上街外,平日一律不得出校门。这在今天听来似乎不可思议,但是当年的学生生活却是紧张、热烈和欢快的。下午下课铃一响,全体学生一齐拥向操场,有跑有跳,有人打球,有人玩浪木打秋千。每当全院比赛,附中学生的篮球队总是名列前茅。这些严格的制度确实保证了同学的身心健康,使学生心无旁骛地学好文化和业务课。
对于成长中的青少年学生,最大的关怀和爱护,莫过于严格的要求,保证德智体美的全面发展,使他们成为有用的干材。当年丁井文校长就是这样做的。1953年末到1954年初,他出访前苏联考察中等美术教育。从那里带回来许多苏方教学经验,并在美院附中和杭州、广州、西安等地美术院校介绍,影响很大。此举在教学上的得失问题本文不拟讨论,但是从附中开始时就有的全面教育人才的思想,在他访苏后更为坚定了。培养具有高度文化素质的艺术家是他十分明确的追求目标。所以在对学生的教育方面,特别注重思想品质的培养和文化课的高标准、严要求。
回顾当年,丁校长对同学的思想品质要求看得很重,在附中建立时,他就把号称“中国的保尔·柯察金”的吴运铎请到学校来住,让他安心写他的《把一切献给党》,组织罗工柳、尚沪生等老师给他画插图,并请吴运铎给学生做报告,让他给每个同学的日记本上题一句有针对性的鼓励的话,足见当时用心良苦。丁校长在前苏联专门拜访结识了卫国战争女英雄卓娅的母亲柯斯莫杰米扬斯卡娅,后来她来中国访问时,丁校长把她请来做报告。类似的活动是很经常的。学生生活中的细微处,学校都抓得很紧,把建立集体主义精神放在重要位置,教师带领同学搞课余活动,周末为留校同学举办的晚会,春游、校庆晚会、除夕晚会、国庆联欢等等活动吸引了所有同学,搞得有声有色,十分活跃。通过这些寓教于乐的活动,增强了集体主义精神,活跃了思想,提高了审美品位,回忆当年其中不免有许多童稚气息,但那童心的真姐却在我们心中永远保有其神圣的位置。
附中重视文化课,这是个优良传统。建校时没有数理化教师,硬是从毕业生中挑出文化基础好的高亚光、赵允安二位临时改行教高中代数、物理、化学等课程。后来陆续聘请到兼课老师才将她们二位解脱出来。为了克服同学重业务轻文化的倾向,对我们第一届学生尤其下了大力气,从丁校长到每位老师,苦口婆心费了无数唇舌,团支部、学生会天天做工作,总算培养起重视文化课的风气。学校规定文化课补考不及格者一律退学处理,并坚决实行。美院附中曾经聘请过许多位水平很高又热爱学生的老师,就早期来说,如评为北京一级教师的王光楣老师抱病教学、水平极高,给同学们印象最深刻。其他如宋淑兰、唐丽兰、李玉淑、张墨林、赵昔、孟泽霖、王应芳等都为附中教学付出了心血。老师们回忆说,每当文化课和业务课发生矛盾时,丁校长总是为文化课老师撑腰,使他们理直气壮地要求学生学好文化。
教师工作之所以永远值得崇敬,在于它是一种无私的奉献一一燃烧自己照亮后人。丁井文校长多年来一直这样要求附中的老师们,他自己也一直这样身体力行着。他早年在河南开封艺术师范学画,后在延安鲁艺美术系学习,他的业务课学得很好,成了王式廓先生的好助手。1949年调到美院,开始时还教过素描,但很快服从组织需要去当了人事干部,就象当年从鲁艺调到部队,当了保卫党中央的光荣战士一样,后来便是搞附中教育,一干就是几十年。如今他真的是桃李满天下一一而且是最美最盛的桃李。
丁井文校长1913年生于河南焦作博爱县,6岁后到信阳随当阿訇的祖父长大。回忆这段时光,他说祖父不重视文化,自己文化基础不足。但他毕竟毕业于河南开封艺术师范,担任过小学和中学的老师。1938年为抗日在信阳地区组织了一百余人的抗日游击队,任中队指导员,这是一支共产党领导的队伍。1939年被批准去延安,带着几个学生,长途跋涉经洛阳、西安最后到达革命圣地延安。在抗大学习一年,毕业后又到鲁艺美术系第四期学习。教师中有力群、王式廊、王曼硕、胡蛮、蔡若虹等。在那里经受了革命洗礼,学生们要自己开窑洞修门窗,自己种菜吃,自己烧木炭取暖,自己割马兰草换土制纸画素描,他曾经随王式廓到安塞下乡体验生活,画了许多头像。1940年3月18日入党,因为从小不知道生日,后来就把这一天当了生日。1944年他到中央警备团,做了一名美术战士,在延安的枣园后沟住下,为部队画领袖像、写美术字。也经常到部队去为劳动模范、战斗英雄画连环画、肖像画。用很短的时间准备出一个展览会,很多首长也来看过。1945年抗战胜利,不久,胡宗南进攻陕北。部队分兵两路,一路随毛主席转战陕北,另一路过黄问东随刘少奇去西柏坡,丁井文就到了河北,接受任务组织加强连保西柏坡。从1948年到1949年3月整整做了一年紧张的警卫工作。丁校长回忆说,这一年收获很大,接触了许多中央首长,接触总理最多。(由于这一层工作关系,1953年董希文创作了油画《开国大典》后,便由他安排联系和带领画家把油画拉到中南海。)丁校长回忆说,当时毛主席看了很高兴。侯波拍了六七张照片,可惜后来只给了一张,就是美院保留的那张。1949年丁井文转业来到中央美术学院。在中央美院做过人事科长和办公室主任,担任统战委员。他清楚记得刚从香港回来的黄永玉便是由他接待的,多年来二人保持了最良好的关系。美院许多老教授如李桦、艾中信、董希文、周令钊等位入党都是经他办的入党手续。最早的留苏学生也是他送出去的。
在这里还应该写一笔的是,丁校长在50-60年代,为美院附中搜集购买了一大批名画。当时旧画价格很低,许多古画和近代名家如任伯年、吴昌硕、齐白石等人的作品在社会上流落,丁校长凭着他对艺术的热爱,凭着他独具的眼光,为附中收集了大量的精品。这些藏品不仅成了学校难以估价的巨大财富,而且为国家保存了大量文化财宝,免于流失出去,为陶冶学生们对中国优秀绘画传统的情感,创造了得天独厚的条件。
我前面讲到在他严肃的商孔下有一颗重情感的善良的心,据我所知丁校长在北京乃至全国是最受崇敬的老画家之一,这是因为他对人的同情、热心,曾经帮助过许多人,当70年代文化部组织中国画创作组的时候,就请他来担当此任。
丁校长今年80岁,进入老年他比40年前胖了许多,也健康了许多,每天还骑着自行车代步,所有的画展几乎是场场必到,看得十分仔细,还要和画家谈谈,仍然是老教育家的习惯不改。
敬爱的丁校长,在你80岁的时候,祝贺你桃李满天下,祝贺你健康、长寿!
本文原载于《美术研究》1993年0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