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在一块古浮雕碎片之前,我们会哀叹我国今日艺术之萎靡;自欧风东渐以来,我国艺术家之留学西洋返国者大不乏人,然于我国固有的艺术,既未能给与久待的新生,于现实人生要求,亦还不曾满足时代之需要,有人会拿国内百业凋零经济破产文化倾危诸现象来赐艺术家以十足的原恕,这真犯了太大的错误了。倘若艺术是人类生活一种强有力的影响,人类智力一种至上的贡献,这用来原恕的一切,正是一个该当产生伟大作品的年代,需要伟大艺术来鼓励与扶掖(实验它对人类社会之效用)的年代。
艺术家自身,若拿时代的烦闷,和环境上的一切的困难来原恕自己,来逃避复兴民族灵性的责任,更是堕落。
实际,艺坛萎靡的原因,虽然不能完全离开社会诸问题而独立,但从事艺术的人,根本大部分还没有认清艺术在现代生活的意义,往往犯了硬拿十三四世纪的艺术观念,来创造二十世纪的艺术那种愚昧与懒惰的行为,才是问题的核心。
譬如说,从前的画家,许多是不拿艺术为一生唯一事业的,所以一花之丽,一鸟之色,也可以成为他们唯一的题材,艺术显然是一种业余消遣或奢侈品,时代给与他们充分的遐想与悠闲, 所以他们的作风是非常装饰底的,士大夫情趣的。时代背景与生活状况既然与当年迥然不同,——没有了产生那种艺术的条件——艺术观念也大大地变迁了,我们若是偏捧着他们的作品来模仿,来假冒,怎怪艺坛奄奄无生气,他那拿手好戏也不一定能够对这个时代说法了。若是他的作品是不朽的,那更是没有模仿的可能,因为不朽之作,他一生也产生不了几帧,也绝不能把任何一帧重作而不捐其本来生命。
然则现代从事艺术的人,就可以把古人不朽杰作抹煞了么?反之,我深信我们今日的责任,正在从古人不朽的杰作中,和古人所师承的大自然里寻找自己来,同时把自我放在人间万象中陶炼,然后把这完整的自我尽量发展在艺术上:这才是中国艺术新生的途径。
假如我们承认现代西方的艺术,要比我们今日之艺坛蓬勃百倍,我们可否认西方近代艺人对我们说话——
近代法兰西艺坛卡里亚氏(Eng. Garliere)曾说过这么一段话:“我们所要害怕的不是为艺术而艺术,而是为职业而艺术。假若那创作的火焰是灭掉了,一切劳作全是徒然,而抄袭者自身乃是被劫了的贼人。艺术是个人衷心的表现:我们劳作为的是要把最高的自我掏出来。”
雪尚(Cezanne),那近代美术的师祖,说:“在一切理想之上,强迫你自己发展个性(Personality)!……要成功,你得一定要有气质!”。
米勒,在他的一封信里说:“我绝对不能让巴黎沙龙式的作风侵犯我!就是一个木屐那么些的地方,我也不能让步!”。
苦命的哥根(Gauguin)在他的日记里这么写着:“……我所说的不是定论,因为我们所论的是正是永无止境的,在技术上是包罗万有的,足以翻译一切人与物(自然)的情感的艺术。
但是为那艺术,我们得蹑起身体与灵魂来奋斗,不分门户地去和一切流派学院奋斗,不但去怀疑他们,不独要由那些官派艺术家们挺身而出,并且要由印象派,后期印象派,古人,和新民众里逃了出来,不再让那里的妇孺来抛弃你。因为被遗弃了,那有什么呢?要捱苦,那又有什么呢?——这一切是对人方面来说。
“说的对工作,则只有一个办法——矛盾的方法,若是你喜欢这么说。单身去攻那至强的抽象局面,那被否定了的一切,或相当巧妙地去改建,不怕放大地,有意放大地去再造。把一切重新学习,学习熟了再学习。克服一切的懦怯,纵然由这会反射一些人的讥诮来。
“在他的画架之前,一个画家不是古人的,现在的,大自然的,或是他自己眼睛的奴隶。
“他,还是他,永远是他。
“所说的这工作,我干了快二十年,聋了似的,在黑暗里,慢慢地,自己顽健了起来。”
——这样谈艺术太执着了,太认真了罢。我们再看看这些人在行为上所表现的比这些话执着万倍的史实,我们便不难窥视他们的杰作力量之所在了。因为在这些人,作品与个人生活是打成一片的,发展个性,挖掘自我,培养气质,于他们是一生世的努力。雪尚虽是富家子弟而一生过着僧侣式的生活,躲过了巴黎名宿之群自己去住在乡间原野上努力着,寻求着,向大自然挑战。经过整天或数天工作的作品,不满意时便遗弃在山坡上,或是随便给了那些不大愿意接纳的乡老做抹布,因为“当一幅画是失败了,干脆把它扔到火炉去,再来画第二幅”,是他素来的主张。一个寻常的人像,他每画至百十数次还不易完成,自己以为成功的作品委实是极少。——七十岁来的人还小孩似的这样叫苦到:“我已有了一点点进步。但是为什么我的进步来得那么痛楚,那么晚呢!难道艺术定得要我们忠实的僧侣似的一生世这么用整个身与心给了它才成的?”
雪尚一直用功到死的前夜。可以说是手里拿着画笔去世的,然而据他自己说,他还“不过是他所开拓了的道路上的蒙学者!”
我们若再谈那做了银行家还得转向艺术的哥根,我们便更不能不佩服他那殉教士般的牺牲精神,和憬悟到找寻自己,发展自我,是怎么一件不易的事了。
已经过了十多年巴黎布尔乔亚生活,每天在巴黎交易所(La Bourse)出入的,家里贤妻还是丹麦贵族的哥根,而忽然可以孤零地跑去住到南海之滨的茅棚里来作画,这不能不算当今艺术界第一件奇迹。由这我们差不多要相信,创作欲之逼人,有时比聊斋里的狐祟还要厉害。即使有善符水者用咒把它赶退,它之“数年后当复来”是必然的。
哥根离了家,别了不是不爱自己的妻儿,念着自己本甚爱眷的社会与骨肉,而诅咒着文明人的堕落,哀怜着艺术的沦亡,去过那原始人的生活来让自己体验及呼吸那活在大自然怀里的生命与空气,好让那空气与生命流入自己的画幅上,而终于为此惨死蛮岛,可以说是捱尽了人间苦!我们一读哥根从蛮岛上虞大人的通信,我们便可以看见被文明圈子围得紧紧的哥根夫人怎样渐次完全不能了解他以至于和他永诀!再看他所至钟爱的儿子怎样因为随着他而得病夭亡。(那时他还在巴黎苦斗着,给一个广告公司贴广告为生——若是你可以幻想一个法兰西最大的画家在巴黎的街上贴广告来赚五个佛朗一天)或在夫妇永诀前,他的女儿因为想念他而得病,女儿去世时他怎样痛楚地哀叫:
“她的坟墓是在那边
和那些花一起——不,
这不过是个幻象;
她的墓是在这里,
靠近我……
我的眼泪就是花,
活的花。”
不问我们对于艺术是多么冷漠,我们对于苦命的哥根这些画幅以外(又即画幅以内)的遭遇,是不能不致于十二分的同情的罢?哥根与其夫人永诀,就在写了上录的哀叫而永远再得不到夫人只字始!
然而哥根不特把方式印象派唯眼福是视,把艺术根本意义忘却的危机挽回了,从人类文明病的束缚中挣扎了出来,一个原始的,伟大的,真纯的,出自人类古往今来一切艺术绝品所由生的源泉——人性本来面目与大自然心窍隐处之感应——的艺术大道是发现了。在山和海的中间是哥根,在哥根灵力最高点是现代艺术的新生。
有了这个新生,哥根,有了一切!为了这个新生,哥根忘怀了一切!
堕落的,贫血的民族呵,谁来给你以新生呢?
在艺海浮沉着的朋友,我们若不用非常的力量来自拔,我们怎能有力量来对这个时代说法?在我们还没有产生相当的作品以前,我们能怪社会对于艺术的冷漠么?我们何必愕然于社会对我们和艺术的误解呢!
本文原载于天津《大公报·艺术周刊》1934年10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