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幅画的完成就为中国画坛带来一次震撼,每一步的探索就为中国画坛带来一股清风,才华横溢、蓄势如雷的董希文58岁就走了。我每忆起他时心中总难免一阵颤动,我每忆起他总爱说的一段剃头人的打油诗:“磨利以需,问天下头颅有几,及锋而试,看老夫手段如何。”他那飞扬的面容总会浮现在我眼前,可是又有一个可怕的影子,一个躺在告别室中变了形、化了装的遗体立刻浮现,我的心紧缩而疼痛,那也是他。
我没有直接受教于董先生,可是我和他一起参加过土改,解放前一起完成过秘密传单的制作, 我还是他入党的介绍人,和他一起为学校购买过许多文物字画。他是唯一的一位为我爱玩古董说好话的人:“哦!可以看出你的艺术眼光。”他也是和我一起关进“牛棚”同在一个组的难友。
他说他长着一双乌龟眼,这是长寿的标识。—他认真地这么说。
他说他脑子里没有平衡器,因此不能骑车。—他也是认真地这么说。
他和张林英有三个孩子,长子沙贝,次子沙雷,女儿一沙。两个儿子生在敦煌,女儿生在离开敦煌之后,他对大漠黄沙的爱恋用孩子的名字铭记了下来。
他要求我介绍他入党是在1949年冬天土改时,我二人一起步行从西郊的蓝靛厂到海淀区委开会的途中。在蓝靛厂土改工作组中,他负责西头的一个自然村“火器营”,他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村民的情况、土地的数字,全是用非常工整的楷书写的。当时美院还没有成立,只有艾青和洪波作为军代表进驻了艺专,我和洪波就成了他的入党介绍人。可是他入党并不顺利,与他同时申请的艾中信很快通过了,可是董希文却卡了壳。他说:“我是美术工作者,我要用我的艺术为党工作。”这哪行。“你要入党就要准备无条件地放弃自己的一切。”他想不通。在当时,的确艺专的地下党员、盟员不少人一解放就调到公安局去参加接管了。为这一个表态,他苦苦地想了很久,最后他找我,说他想通了,“既要入党就要无条件地服从革命的需要,包括放弃自己的专业”。我知道他是真想了,也真是这样子下了决心。
从1949年到1957年,这8年间是他心情最畅快的8年,也是在艺术上最辉煌的8年,他从一个在敦煌寂寞苦修、谨慎寡言的人变成了一个热烈拥抱生活、激情澎湃的人。
1949年画《北平入城式》,1950年画《解放区的生产自救》,1951年画《抗美援朝》,1952年画《开国大典》,1953年画《祁连山的早晨》、《武昌起义》,1954年画《春到西藏》,1955年走长征路作画250余幅,1957年画《红军过草地》。同时他担任美院预科主任,到处发表自己的见解,多次出国。他三次见到毛主席,他成了一个真正的党的大画家,也没有派他到公安局去工作。
但他的热忱与忠诚在1957年却招来了大祸,在著名的“五月会议”上,他竟慷慨陈词,对着邀他到文化部提意见的部长说:“文化部是百花园中的园丁,既为园丁就要有植物学的知识。”他是指当时文化部部长指责美院国画系要学素描是“消灭国画”。他还说“我是抱着文死谏,武死战”来向部长提意见的。到8月,江丰作为“纵火头目”上了《人民日报》头版,董希文也被列入了右派名单,据说是某领导觉得右派划得太多了,把上报名单中的四个人—吴作人、刘开渠、古元、董希文给划掉了,其余几十个人当了右派。可是古元和董希文是党员,不开除也要给“留党察看两年”的处分。在这两年中每次开党的会,特别是要举手表决什么的会,他总是徘徊在会场门外转来转去,不进去自己还是党员,进去又无权举手,他无法忍受这种痛苦。两年的处分过去了,支部要讨论撤消处分的问题,可是他却说:“我讲的没有错。”当时支部还真想帮他,只要表个态就过去了,可是他不能违心,没错就是没错。直闹到市委,最后又拖了很长时间,党委让了步才恢复了党组织生活。
他就是这么个人,诚实对他比什么都重要,在党面前他不肯保留一点东西。1960年,他刚刚撤消了处分,当时“大跃进”还正在火头上,他在党的小组会上竟说:“大跃进太热了”、“大炼钢铁得不偿失,”还说了些后来证明是完全正确,可是在当时却是极端犯忌的话。“文革”开始以后,他的这次“交心”成了他的罪状。
我第一次看他画大画是在西总布胡同一间暂时借来的民房中,他正在画《开国大典》。这幅画在艺术上的事不用我多说,只是他的做法别人无法想象,那么大一幅画是卷着画的,因为房子不够长,一头卷起来,另一头钉在墙上。别人画油画,画板总是脏兮兮的,而董希文却像个干净利落的手艺匠,在大画前面的地上规规矩矩地摆了一排排小盘子,盘子里调好各种鲜明的颜色。他的笔干干净净 放在一排,要画黄全上黄,要画蓝全上蓝,把油画色当国画色用,笔笔带锋,画起来还像画敦煌的飞天飘带,勾勒、平刷,潇潇洒洒,奔放生动。
在他以后的作品中处处可以看到他这种奔放的用笔和大块文章,而《春到西藏》杏花的斑斓的粉点,完全融入了中国画的方法,让人耳目一新,如一首敞亮的赞歌,在那么多的西藏写生中,总是以石破天惊之势叫人感动。
在他春风得意的几年中,他背着画箱,骑着黑马,穿越长征路,以惊人的速度敏锐地捕捉雪山草地给他的一切。他如鱼得水,在天宽地阔的藏区面对解放了的农奴,他激情满怀。现在有人为董希文惋惜,认为如果董希文从《哈萨克牧羊女》的路子走下去,不去画那些政治色彩浓厚的革命历史画,那才是一个真正的大师,可惜走了一条为政治服务的路,葬送了一个天才。现在他不在了,我不知董先生对此做何想法。但是我却觉得,正是他这一段的政治激情,激活了他艺术的激情,正是广袤的人民生活的天地打开了他艺术上更开阔的天地。强烈的爱憎,诱发了强烈的表现欲望,强烈的欲望又激发他追求最能表达这种激情的语言。“问天下头颅有几”,“看老夫手段如何”,也可以说如果没有这七八年的变化,也就没有董希文。至于在 《开国大典》上改来改去的悲哀,那也掩盖不了正是“开国大典”这一中国历史上的伟大事件,焕发了董希文的《开国大典》在中国美术史上的突破。
到1961年似乎摆脱了1957年的阴影,董希文又恢复了他的元气,他第三次进藏又带回了一批写生精品,而且大刀阔斧,更加成熟,完成了《百万雄师下江南》、《千年土地翻了身》,起草了人民大会堂的《喜马拉雅山颂》。在1961年学术空气相对宽松的环境下,他主持了第三画室,得以一展他的抱负,为学生讲课,带学生到敦煌。短短几年,袁运生、刘秉江、姚钟华、高泉等在他的教导下雏鹰般露出了头角。可是也就在这时,已经聚集着的暗流又向他袭来,“第三画室是白专画室”,“共产党员不要进第三画室”。袁运生的毕业创作《水乡回忆》被指责为“攻击社会主义的毒草”(画面上有个卖小葱的,小葱下面垫了一张报纸) 董希文却给了5分。画室中学生组织过“小沙龙”,这也成了“自由化”的例证。董希文对此毫无防备,有口难辩。我是油画系副主任,对这种指责很是不平,于是“文革”一开始就落了个包庇之罪。这些还不过是一个序幕,“文革”一开始,他就和吴作人等一起上了挨斗台,他的罪名从“白专”很快上升为“特务”、“反革命”。
在一次强劳动之后,董希文病了,胃穿孔,大出血,情况危急。美院就在协和医院旁边,可是医院对“牛鬼蛇神”是不能随便收治的。当时的“大联合”的“革委会”主任是陈播和张启仁,为他开了证明才进了急救室,8个小时以后才苏醒过来。到1970年,他终于病重不支,从农场回到北京确诊为癌症,在病中还奉命到革博去改掉了《开国大典》上的刘少奇。我当时还在1584部队劳动,后来我见到他时已经全面扩散,躺在大雅宝胡同宿舍西屋的床上,他看着我说:“你的身体多好啊!中国医学会进步,会有办法的,我好了以后还要完成西藏厅的壁画。”他还说,他刚刚交了党费—“文革”一开始就停止了他的党籍,这时刚刚恢复,所以是他“文革”以来第一次交党费(也是他最后的党费)。我是他的入党介绍人,他这是特意告诉我的。
董希文平生精于鉴定,且富于收藏,他曾收藏大量的秦汉印,古人字画,他还特别喜欢北方磁州窑的红绿彩和有奔放笔触的刻划花。由于癌症扩散,他全身疼痛,夜间不能入睡,他把刚刚退还给他但已打碎了的磁州窑瓷片一点点地粘结起来,恢复原状,熬过难忍的长夜。他指导儿子董沙贝刻了“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百折不挠”和“抗癌”三方印章。
我再见到他时,他已躺在了八宝山的告别室里,身体已萎缩成一个小人,枯瘦变形的脸上涂了厚厚的油彩,嘴唇染成了鲜红色。江丰抑制不住放声痛哭,这个告别仪式简单而凄凉,自以为有乌龟眼能活100岁的一代大才,58岁就结束了短短的生命。
从此我最怕听这个58岁,徐悲鸿也是58岁。
从此以后的告别我再也不看逝者的遗容,我憎恨这个仪式,我愿留住他们生龙活虎的印记。
前年我和邓澍为他画了一幅手牵黑马逆风走在草地中的油画像。他曾对我说,他走出草地以后排出了一盆虫子……我们是把他作为英雄来画的。
2004年春
(原载《泡沫集》,辽宁美术出版社200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