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艺术=KU:能否谈谈您早期的艺术历程,以及这段历程对您未来艺术创作的影响?
李晓林=L:我小时候在太原当地的少年宫学画,直到16岁那年,也就是1976年底,文革刚刚结束,国家百废待兴,还没有恢复高考制度,恰巧赶上部队招收文艺兵,当时觉得能当兵,在部队里画画,是我非常渴望的,想象着有用不完的画布和颜料时就异常兴奋。如此,我便去申请了报名,没想到还真的被录取了。
刚到部队,先是在连队农场锻炼了5个月,团里安排我为部队礼堂画两张领袖像,一位是毛泽东,一位是华国锋。作品完成后,我就被留到了机关电影组,承担了一些如画幻灯片之类的美术工作。到了1979年,我又很幸运地被抽调到北京军区炮兵美术创作组,不间断地搞创作培训班,在那里,不仅有了更多参观画展的机会,同时,部队还常会请一些社会上知名的画家来给我们做讲座,在这个过程中,我的眼界也慢慢地被打开了。
1983年,中央美术学院开办创作进修班,并向全社会招生,那一届只招了14个人,而我也有幸考了进去,当时,我是全班年龄最小的一个。为期一年的学习,不仅让我在基本功方面得到了扎实的训练,更重要的是,80年代初期,国门打开,人们思想得到解放,新鲜的空气给中央美院带来的新的创作观念,让我对绘画也有了全新的认识。
此后,当我再次回到部队时,就开始强烈地体会到一种束缚的感觉,所以,1986年,我选择从部队转业,到山西艺术学校从事美术教学工作。第二年9月,抱着对艺术的向往,我再次考入了中央美院,前期的积累,让我在这次学习的过程中,有了更为主动的意识和明确的目标,所以收获很大。这期间的毕业作品参加了许多展览还获了不少奖。
毕业后,我回到了山西,一边从事美术教学工作,一边继续着自己的艺术创作,直到1997年,我又考回了中央美院读研究生,毕业后留校任教直到现在。如今想来,部队生活锻炼了我的毅力;而三次进入中央美院的学习经历,使我打下了比较扎实的造型功底,而这种造型功底对我后来的绘画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更重要的,美院总体的审美品格和学术气氛对我艺术观的形成有着重要的影响,可以说,我现在的很多想法和灵感,创作风格以及理念,都是在那个阶段里逐渐形成的。
KU:80年代末到2000年之间,您的创作多以乡土题材为主,到2000年以后,您的关注点开始转向矿工和少数民族,能否谈谈这一阶段,您在创作观念上的转变经历?
L:之前也没有刻意地在题材方面做什么文章,最早画“乡土”,主要就是因为我是山西人,小的时候常跟着父亲回老家,和村里的孩子们一起玩,常常拿起笔勾画他们,直到把全村的小孩都画完,又开始挨家挨户画老人,这种记忆到现在也忘不了,喜欢表现农村的小人物,他们的那种小意识、小表情以及喜怒哀乐特别的吸引我,中国农民占全国人口的大多数,国家社会形态的方方面面,骨子里摆脱不了农民意识的影响,我们的社会,根子上还是处于平民文化之中,我的老家的村里有很多小煤矿,我小时候的玩伴们长大后没有出路的,就都去当了矿工,因为挖煤对他们来说挣钱快,挣的多。当时,一些不正规的小煤矿频频地出现矿难事故,90年代末,我小时候一起长大的最好的玩伴死于矿难,我常常在梦里惊醒。每年回老家,都会听到类似的消息,这对我产生了很大的触动和刺激,让我开始有一种强烈的欲望,去表现矿工的题材,后来,我常常去观察和感受他们的生活,体验他们在井底下的劳动状态,我感受到了什么叫恐怖,什么叫地狱。社会的急速发展和人们对财富的欲望,导致了接二连三的矿难,似乎大地在冒烟,事情就发生在我的身边,这深深的刺痛了我,也更让我产生了表达的欲望,所以,我画了大量的矿工题材作品,直到现在,我还在关注着这个题材。
我喜欢动笔,闲不住。画藏族的题材完全出于偶然,2005年,头一次和吴长江老师带学生到青海藏区写生,画了一批描绘藏民的习作,但当时关注更多的,还只是他们的服饰、外貌等表面特点,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我又先后多次去过青海、新疆等地,更多的接触,让我开始更加关注高原民族的内心世界,他们性格中的某种精神力量也深深地震撼着我,高原恶劣的生活环境造就了藏民和塔吉克人憨厚、彪悍的性格,却没能泯灭他们乐观的天性,他们的精神世界里有着一股难以言表的宗教神性,很纯,他们和自然有着非常亲和的关系,原始而动人;所以,除了适宜入画的外表,他们的性格特点和硬朗的形象也深深地吸引着我,他们的精神世界是我想用画笔去发现的。
KU:您的创作语言涉及版画、素描、色粉、水彩和油画,在不同时期,您的作品也会体现出对某种材质的偏好,请谈谈绘画语言的演变,与您创作观念演变之间的关系?
L:早年在部队时,就一直做版画,但因为环境所限,只能做木刻,上了中央美院,我学了“石版”专业,其实我的石版画和铜版画以及目前的平版独幅系列,得益于我多年的素描实践,因为在版画系主要教素描,所以对素描的研究也就多了起来。2006年,我到法国交流考察,在那里看到了很多大师的素描作品,我发现西方人的素描概念非常宽泛,他们把纸上作品都叫作素描,而且丰富多彩,这大大的打开了我思维的窗口,所以我就开始做了一些尝试,最先,是拿色粉画了一批作品,没想到这一画,就“上瘾”了。
此后,我又逐渐在色粉的基础上,加入了一些水性材料,慢慢又尝试了水彩,这个尝试让我发现了水彩这种材质自身所具备的一种直接性和偶然性的绘画意味,这给我的画面带来了很多意外和新奇。2012年,我开始在油画上有所尝试,油画自身的感染力原本就很吸引我,2006年,在国外看了大量的西方油画后,那种物质感更让我产生了一种绘画的冲动,直到去年,我开始跟着杨飞云老师他们一起去法国,在那里开始了头一次大量的油画风景写生,这次经历也是非常的过瘾。
其实,2006年在欧洲的半年时间,对我的触动比较大,我发现那里从中世纪一直到当代的艺术大师们,很少会让语言和材料成为一种限制,他们都有自己的思想和风格,而材料只是他们的一种表达途径而已,这让我意识到,材料本身并没有优劣之分,关键还是要看使用者自己适不适合、喜不喜欢。当然,话又说回来,虽说材料不是主要问题,但如果对它的特性和魅力摸不透的话,画面也是无法成立的,所以在油画方面,我还在做着大量的实践和探索。
画画必须是有欲望去表达去发现,无论是绘画本身还是面对社会表明一个艺术家的达观念或是态度。我的作品大都是人物,人物是我表现的主题,一个有感觉的人物形象和事件,会带出很多意外。我画画没有计划,动机随时出现,但在绘画语言上努力保持一致性或者在原有基础上哪怕往前走一步,我总觉得盯住一个题材画会憋得慌,当然我希望自己今后的画更有针对性,在语言之外有更多的思考。这是我今后努力去需要学习的,只是极力期望自己去往更好更深的方向走着。
KU:除了材质方面,这次去欧洲的交流考察,对您的艺术创作还产生了哪些影响?
L:在为期半年的时间里,我参观了欧洲大量陈列从古代到当代艺术的博物馆,这让我不禁感叹于西方美术史系统的完善:他们的各种博物馆、美术馆分门别类,不仅藏品优良、丰富,而且思路也是清晰、系统。有着如此脉络清晰的馆藏体系,让西方如今的学院教学即便更偏重于当代艺术,也不至于会使他们的学生缺失传统绘画史方面的知识储备。
这次巡礼,让我对于西方的艺术史的系统有了一个更为全面和清晰的梳理,这一方面促使我开始思考,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另一方面,也更加坚定了我从事架上绘画的决心:西方美术史是不断向前发展的,每个阶段都会涌现出新的大师,可以说“创造力”是它的灵魂,也正因如此,它今天才会走到了架上之外,走向装置、影像、观念等新的艺术形式。
一方面,这极大地拓展和延伸了人们的视觉经验,给世界带来了很多意外;但另一方面,我也明白,只要有人存在,就会有精神的需求,而绘画作为一种传统的语言方式,是决不会被淘汰掉的,只不过,我们要思考如何去运用这个传统的语言方式,去叙述当代人的精神状态和价值判断,或是把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精神融入到当代文化和当代社会现实上来思考。所以,我依旧钟情于架上绘画,并坚信在这一领域,还大有可为。
KU:在一些艺术家的眼中,素描更多只是油画创作前的准备一个过程,或者只能算是习作,但纵观您的艺术创作,能够看出素描是您作品中一个非常核心的存在,这种对素描钟情的原因是什么?
L:首先,我们要认识到,素描的语言也是非常丰富和宽泛的,除写实外,在抽象、表现,甚至是观念艺术里,它都会有所表现,所以,首先要知道自己在那个类型里,它只是绘画的一个语言种类而已,会用的人,都可以用它做出很好的艺术作品。当然,要想画好具象类型的素描,有两方面要素是必不可少的,一方面,是艺术家要在造型上有过人之处,另一方面,就是要在素描语言上有所发现。
从80年代在中央美院上学的时候,我就一直在研究素描,直到现在,我还是在研究素描,只不过区别是:过去只是拿素描来做造型的训练,但后来,我发现素描的表现力非常强,尤其在2000年以后,我开始大量地用素描这种方式来说话,直面西方大师的素描作品也让我大受启发,它的语言魅力让我着迷:铅笔、木炭、色粉等不同的材质,在和纸面接触的时候,会产生不同的语言特色,掌握了这种特性,便可以创作出优秀的作品,当我学会用它来表达自己的精神和情绪时,我便把它应用到我的创作之中,尤其在人物的表达中成最为重要的一个依托。
KU:一路走来,现在您在艺术创作中更多的是在追求什么?您又是如何看待艺术的功能的?
L:一方面,我希望通过绘画,去表达自己对客观世界的一种态度,因为绘画毕竟是要说话的,而说什么话就变得很重要,这体现出一个人的精神状态和价值取向,我个人还是主张去表达人最为真实的情感和精神世界,进而,通过描绘人物丰富多彩的精神世界去反映这个时代。另一方面,我也试图在绘画中,逐渐地找到一种属于个人的造型语言,力求在艺术语言本身上,有一些新的探索和发现,但我知道这点很难。
至于艺术的功能,对我来讲,一方面是表达我们对待客观世界的态度,反应作者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另一方面,艺术也有其自身的语言特性,除了能够记录这个时代的特征之外,它还要能更大限度地发掘出自身的语言魅力,这也是绘画本身的价值,所以,我们还要在艺术的语言上去不断地发现和探索。在中国,还有很大的空间。
KU:您是如何理解艺术中的“慢”的?
L:有的人慢下来,也未必能画出一流的画,有的人画得快,也未必不是大家,所以,这和表面的快慢没有关系,我觉得“慢”是让我们安静下来,仔细用心地看待这个世界、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因为绘画是和精神对话的,如此,便不能操之过急,流于表面,它需要你用心,甚至是用灵魂去交流。
今年我去德国,再次看到了梵高大量的作品,这让我慢慢地摸到了这个人的心跳,看的出,他是完全把自己的精神和灵魂注入到绘画里的,这对我们当下浮躁的艺术家而言,应该是一个非常好的启示:一个艺术家是不是能够真正地用心、用思想、用灵魂去和客观世界交流,这可能才是我们慢下来的本质,而并不在于表面的粗犷或精细。
采访人-代冀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