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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路:艺术的“道”与“德”

时间: 2015.1.23

过去常说“真、善、美”。一般的概念是:科学求“真”,宗教管“善”,艺术负责“美”。而实际情况复杂的多,无法切割得那么清楚。广岛原子弹爆炸后,许多对原子能研究做出贡献的科学家都感到震惊,良心不安。艺术也同样,下面再说。

善,另外的说法就是“德”,儒家把“德”细化为“仁、义、礼、智、信”,常在前面加上“道”,成了“道德”。“道”是天道、天理,人顺天理而行事就是“德”或者“道德”,“德”是人道、人理,所以有“道理”一词,善良、有道德的人都是讲道理的,做的最好的人被称之为有“美德”的人,做到极致,就是“至真、至善、至美”。

道德里的真和美,好像与科学与艺术的“真”和“美”有很大的不同。转基因和克隆技术是科学领域里求真的结果,却遭遇到道德的指责。同样在艺术领域中,也时常出现触犯道德禁忌的作品,最难堪的是,对道德禁忌突破有时会成为艺术创造的动力,幸好是有时而不是总是,否则,艺术早晚会发展成道德的对立面。

我恰巧是个教艺术的,在中央美术学院教油画。为人师表,有师道,有师德,是对教师的要求,无此,书也无法教,画也无法教。师道、师德是个人修养,是身教,除此,还要给学生解释艺术与道德间的是是非非,是言教中的一部分,是很重要的一部分。

北京有个798,最早的艺术区之一。从一开始,那里的负责人就为管理发愁,经济效益在其次,主要是艺术家难管,常有惊世骇俗的举动,闹得政府和居民都不高兴。后来陆续建成的艺术区、画家村也遇到这样的问题,艺术家若没有天马行空的想象就不够艺术,而政府的道德观是服从政治需要的,百姓的道德观是习惯成自然,总有相互不契合的时候。

古人聪明,说“道可道,非常道”,很宏观,留余地,却把不可道的“道”让人各自理解,理解不同,矛盾就是必然的。

从亚伯拉罕体系的三教(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来看,中国的三教(佛教、道教、儒教)根本就不算宗教,因为没有一个至高无上的有意志的神来管控,道德规范谁来规定?一旦中国人做出不规矩的事,一些有唯一神的教民就会归结到无神论国家和中国人的信仰问题。有时,我们自己也这么想,觉得也许有了宗教信仰,大家的公德会好些。

传统的中国人最讲道德,也服从权威,这种特性是一直维系着传统社会的超稳定结构的因素之一。可是,一旦国家实力不行,人们就怀疑了传统,找原因,正是传统造成落后。于是,传统分崩离析,顺从蜕变为狼性,竞争得不择手段。一旦脱贫乍富又不可一世,社会杂乱,只有潜规则,没有明规矩。

经济好了,有那么多得既得利益者,没得利的不高兴,情有可原,得利的也不高兴,互相指责,相互仇视。渴望道德规范,是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但是,道德规范是要人自觉自愿地遵守,否则,只对他人不对自己,终会沦为打击异己的工具。如此的道德规范,其实是不道德。所以,道德需要法律的支持。法律只是道德的底线,保住底线是起码的社会保障,当然,法律要定得好,法律要公平。

没人会说艺术与道德没关系,只会说关系重大。北京街头到处都是解说道德的宣传画,中央美术学院的老师看了不满意,说这种艺术形式太老套,不是三从四德,就是文革式的莺歌燕舞。问了主管部门,说是任务紧,时间来不及,从网上下点图,加工加工就做了,内容都是按领导要求做的。

提倡什么,就要宣传什么,理所应当,无可非议。怎么样的宣传能够深入人心呢?爱国、创新、包容、厚德,口号喊出来了,具体又怎么做呢?一方面要感人,一方面要明理,两方面加起来,事情才能做好。只有明理才能感人,感人了才能更好地明理,这和艺术有关。

艺术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因潜移默化而作用长久。现在的政策重视文化,把文化创意产业作为重点来抓,而做文化的人未必都高兴,原因是:文化原本是养成的,是精神的追求,其主旨是德,而非利,产业化则是以利润为主旨,进而以逐利的行为异化了文化,特别是在民众的文化水平低下,市场成为政府鼓励的导向时,其负面的作用会变本加厉的。抓文化创意产业也有其合理的方面,正是所谓“先富民而后教化”,温饱不足,何以谈文化。这也是改革开放以来注重经济发展的惯性。

传统的中国艺术,特别是绘画,有雅俗之分。一直是雅在上风,代表的是文人画、书法;新中国是雅俗共赏占上风,对于艺术作品要求既雅又俗,雅的是政治觉悟,俗的是百姓喜闻乐见;再后来,改革开放,市场化了,俗占了上风,雅成了抨击的对象。于是,艺术家常怀念改革开放之初,尚未市场化的时候。那时,画得不好,但是纯粹。

中国的当代艺术,处境繁复:有政治因素,有民族的自尊和自残,有各方的利益纠葛,有传统的惯性和快速发展的时代,有中西文化的碰撞,等等。各种各样的艺术都是自认为有道德的,而任何一种新的艺术,在最初出现时总是被指责为不道德的。虽然不是所有的“新”最终都会被认可,但凡被认可的,又都会被认为是道德的。最典型的是印象派,起初被批为胡涂乱抹、挑衅观众,现在则是所有的画展中观众最多的。现实主义也是,从伤风败俗到政治正确,经历了地下天上。

给艺术探索的正当性一个理由吧:发现人性中尚未被表现出来哪些方面,以供感受、思考和判断。这是求人性中的真,而且,艺术大概是目前人类所拥有的最恰当的方式了。有真就有伪,如何分辨,只有表现出来才知道,又要经过分析和理解才能得出判断,于是就需要时间的考验,以免把孩子和脏水一起倒掉,反而无意中做了不道德的事。所以,艺术界虽有不同的、甚至针锋相对的观点,正常情况下总是相对宽松的、包容的,百花齐放嘛!

各种各样的风格本身都没有好坏高低之分,只看你如何用。这很像原子能,它的道理是真,做成原子弹是恶。当别人的原子弹对着你,你也要拼着命作出原子弹,自己的原子弹是自己的善,是别人的恶。核电站也是,不泄漏比任何的发电方式都好,泄漏了就是最糟糕的。

好像风格是形式,其实风格更是内容。它是态度,是观点,是思维方式,是艺术家所认为的最重要的,最真实的东西。多样化很麻烦,没有统一的标准,怎么管?一旦管,就有谁说了算、谁管谁的问题,就有权力问题,就不平等。不多样化,就更不平等,就会有压制,也就会有反抗。道德,是自己管自己,是自己知道对错,自己给自己制定标准。自觉且自愿去履行自己的道德标准,是最理想的。于是,如何给自己定标准就成了关键,标准低就放纵,标准高就严格、约束。标准低是:我是流氓我怕谁?全世界都不在话下;标准高是:知道自己只是一个个人,知道自己的有限,自己之外才是无限,所以,宽容、尊敬,乃至敬畏。

艺术是讲求个性的,不随波逐流才能有所发现,而不是什么好卖就做什么,尽管艺术家也要生存。艺术讲求创造,哪怕能力有限,要不断地学习,学习的目的也不是模仿,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也要看的再远一点,不在乎眼下的利益得失。艺术是无用的大用,不是生活空间的装饰,而是心灵的启迪,是对人心的不断地认识,也是对外界不断地感知,不会满足于心灵鸡汤的滋补,更要对人性不断地拷问,知道人的缺点、弱点。所以,艺术所要表现的,不仅是歌颂也有批判,不仅是激情也有沉静,不仅是温馨也有冷眼。

前一段看美国人梭罗的书《瓦尔登湖》。1845年,28岁的他在瓦尔登湖畔的荒野,用28美元建起了一个小木屋,用23美元自耕自食生活了两年,不再花一分钱。他要试试用最简朴的生活能做到怎样的程度,思考什么是人的最真实的需要,进而思考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用现在的艺术观点来看,他应当算是完成了一场相对漫长的行为艺术,虽无观众,却影响深远:文学上第一次产生了自然文学的概念;思想上,他启发了甘地、托尔斯泰和泰戈尔;极简主义诞生在美国,一定与梭罗的思想有关,哪怕是间接的。极简主义诞生于绘画,繁衍于建筑,流行于设计(苹果电脑和手机),甚至成为生活品味的一个标准。

梭罗的实践,我做不到,也不是每个人都要去做的,他的实践产生的思想则是每个人都可以理解的。我们可以指责他因个人的浪漫情怀而不切实际,不符合经济学的规律,甚至可以说他在废奴运动兴起之时,对时代的需要漠不关心,却不能不承认梭罗的思想之刀是直接切入到了问题的本质,它揭示了道德的根本。

道德的根本就是对人性的驱恶扬善,是要解决长远的矛盾,是长远的平衡和协调,是人类可持续的发展。与道德相比,政策是一时的,宣传更是一时的,尽管政策和宣传都是必要的。都说艺术的作用在于其潜移默化,那么,艺术就比宣传要长远些。据译者王家湘说:《瓦尔登湖》初版时,没人注意,成为名著也读者不多。梭罗的文字实在有些罗嗦,连著名作家徐迟也是白天读它,没觉好处,直到黄昏,心情寂寞、恬静下来,才觉得“语语惊人,字字闪光”,夜深时就更为神往。白天,人看到的太多,被各种各样的现实包围着;万籁俱静、目无可视时,才容易思想,特别是对于事关长远的问题。

极简主义美国艺术家罗伯特•雷曼一幅几乎全白的作品于11月11日在纽约苏富比上拍,估价为1500万至2000万美元,终以1500万5千美元成交,引起一片吐槽。雷曼成熟的作品几乎都控制在不同的白色范围之内,在极其干净而统一的画面内寻找细腻的、出其不意的变化,一系列的作品中的每一幅都有不同的表情、形态、分布和组织。雷曼的作品不画任何形象,避免了观众因为形象的暗示产生出对现实的联想,让观众在纯粹的视觉现象中感受和体会。如果看了《瓦尔登湖》,能够体会朴素、单纯的生活之美妙和对人生的重要意义,就不难理解雷曼的这种追求。作为画家,雷曼做法是要冒极大的风险的,不仅是艺术上的,更是生存上的,直到今天,还有人把他的作品和一块白墙皮相比。我不认为拍卖的作品是他最好的作品,更不认为市场价格等同于艺术的价值。我们还是把艺术家及其作品放在艺术史和人类思想史中去评价才公平,才是做了有道德的事,也是对他们的付出给予了应有的尊重。

细读艺术史,甘冒生存的风险而求索的艺术家数不胜数,其艰难各不相同,其意义却是艺术史的主线。幸运的是人类能够不断地修正自己的认识,承认了一些艺术家对人类的贡献;不幸的是,因为人类自身的局限,一定是扼杀了许多更有意义的努力,无意之间做了不道德的事,但是没有被记载下来。这种局限,就是人类的短视。

别以为上面所说的都是老外的事情,其实都与中国有关。从古代来说:中国先哲们的思想对十八世纪欧洲的启蒙运动不乏贡献,在《瓦尔登湖》中,也时常引用《论语》等中国经典的文字。从表现主义到抽象艺术都能找到中国写意画的影响或者是相同之处。看看明式家具,极简得那么优雅。思想也不是虚无缥缈的事,从当代现实来看:如果崇尚俭朴,贪腐才能真正被唾弃,而不是只要有能力把经济搞上去,贪点儿也没关系;如果能重视人的基本需求,就不会搞那么多的面子工程,也不会热衷于治标不治本的慈善捐款;如果认真地研究问题的原因,找出解决的方法,就不至于拆东墙补西墙,弄得大家疲于奔命。

说到艺术,如果能够踏踏实实地研究视觉的规律,就不会沦为市场的奴隶或政治的工具。视觉规律,说到底是人的感知规律,起码,对视觉的和谐、对比等会有共同的感受,所以,无论什么样的风格的作品,都会以恰当地运用、调配视觉因素,处理它们之间的关系。我总觉得这些对艺术的共同的标准或者要求,不仅是视觉的,也有与道德同构的相似,也许可以从中得到些超越局限的启发。这也许就是艺术家不太容易与市场、与政治合作的原因,毕竟艺术有自己规律。“美”与“真”和“善”是关系密切的,但不是现象层面的。

艺术规律是艺术的道,尊重艺术的规律,是艺术家最基本的德。胸怀宽广是仁,为求公正是义,包容他者是礼,探索发现是智,自尊自爱是信。好的艺术家,自当如此,与名无关。

若说的不对,敬请批评。

原载于《中国德育》2014年第2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