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工》这幅套色水印木刻,是1940年我在太行刻的。那时我还是个娃娃,这幅木刻当然是萌芽状态的东西,是“豆芽菜”。但四十年后的今天再看到它,引起我不少回忆。
1938年冬,党中央号召延安的干部到敌人后方去开辟抗日根据地。鲁迅艺术学院也成立木刻工作团,派往前方去工作。工作团成员有:胡一川(团长)、彦涵、华山和我四个人。工作团任务是:举办木刻画巡回展览;深入生活,进行创作。我们和延安大批干部一齐出发,干部队领队是北方局宣传部长李大章同志。我们这个队伍,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老干部,也有新干部。我们背着行李,步行前进,大家很高兴,一路唱抗战歌曲,特别爱唱冼星海同志的新作《到敌人后方去》。
渡过黄河,来到晋西,住在双池镇,那里是八路军一一五师师部驻地,准备过同蒲路敌人封锁线。在过路之前,领导派木刻工作团到附近决死队驻地去开木刻画展览。展览布置在大庙里,白天展览,晚上演戏,当时演剧三队在那里演出。
我们带的一箱木刻作品,是鲁艺收集的,约有一、二百幅,一部分是延安的作品,一部分是从大后方收集的。这个展览,是木刻画的一次深入工农兵群众的展出,观众很多,反映很强烈,说明观众很需要木刻艺术,但对作品也有意见。意见集中起来主要是:没啥名鱼指内容没有生活);不大好看(指形式欧化)。从群众的反映看,这次展览是不成功的。但群众的意见非常宝贵,给工作团思想上震动很大,给以后的工作启发也很大。那些作品的作者,当时大多还是没有和群众结合、没有生活的,所以他们的作品内容没啥名堂是事实;同时,那些作品都是用欧洲的木刻技法刻出来的,群众看不惯,说人是“满脸胡”。说不好看,不喜欢,也是可以理解的。但群众对这次展览很关心,热心地向我们提出问题。他们说:“为什么没有颜色,为什么没头没尾。”这些橇给我们木刻工作团的同志启发很大。后来木刻工作团搞木刻连环画和新年画,就是根据群众这个要求做的。木刻连环画有头有尾了,新年画有颜色了。
跟一一五师过了同蒲路敌人封锁线,翻过绵山,来到晋东南,那时敌人只占领铁路沿线,晋东南还没有敌人。我们行军的最后一天,在路上遇到朱总司令,他带领一些人去沁县参加群众大会。我们到达目的地后,领导通知鲁艺木刻工作团去沁县开画展。我们赶了两天路,来到沁县,群众大会已经开始了石我们在会场周围布置露天展览,正是数九寒天。天气冷,风又太,展览效果更不好了。自从晋西展览失败后,工作团内部对展览工作没有多大劲头,想放弃巡回展览工作了。
沁县大会后,我们回到八路军总部驻地。一天晚饭后,李大章带杨尚昆(北方局书记)、左权(八路军总参谋长)、陆定一(政治部副主住)来到工作、团住所看望我们,对工作团工作很重视,很关心。
不久,我被分配到《新华日报》华北版工作。工作团其它成员仍留在总部,他们曾到长治城里开过一次展览,以后就分头下部队。回来后,在总部刻木刻连环画。胡一川、彦涵和华山每人各刻一套。我到报馆后,任务是为报纸刻木刻。当时担任木刻工作的除我外,还有陈铁耕和杨绮。报纸的木刻有四项:社论插图,放在报头上;国际漫画;文章插画,连环画。陈铁耕主要刻连环画,他刻了一套长篇连载的木刻连环画,名叫《李铁牛》,内容是对敌斗争。其它插图主要是我和杨摘刻的。社论一部分是延安发出来的,一部分总部写的。社论插图大部分是当天夜里在灯下赶刻出来的。
为了更好发挥木刻工作团的作用,1939年6月,北方局决定工作团搬到报馆,任务有三:为报纸刻木刻;出版《敌后方木刻》作为《新华日报》副刊;继续完成连环画创作。此时工作团人员扩大了,除延安出发时的四人外,陈铁耕和杨绮也参加了。三套连环画的内容是敌后抗战的小故事。《敌后方木刻》出过五期。这年秋天,敌人扫荡晋东南,占领白晋公路。我们从平原搬上太行山。
1939年底,工作团在报馆总结工作,大家感到过去一年的工作成效不大。巡回展览因作品群众不欢迎,没起什么作用,放弃了;木刻连环画,内容是好的,形式也好,但制作费时,印刷困难,未能出版,也没有成功;《敌后方木刻》是报纸副刊,干部、群众看不到,作用也不大。怎么办?大家提出搞新年画。北方局同意我们的意见。于是决定工作团离开报馆,搬到总部,和艺校同住一个村。开始搞水印套色木刻,搞新年画。
搞水印套色木刻新年画,我们没有经验。而且时间很紧,只有个把月就要过春节了,没有准备,困难很多,但当时大家热情很高,劲头很大。工作团这时人也少了,华山留在报馆坚持报纸的木刻工作,陈铁耕调到艺校当副校长,彦涵调到艺校当教员,这样工作团只有胡一川、杨绮和我三个人了。新年画创作,华山离工作团远,无法参加,陈铁耕工作忙,也不能参加,只有彦涵还能兼顾。新年画任务压得相当重,既要创作,还要动手印刷。套色水印木刻,我们没有见过,根本不会。后来到报馆工人中去寻访,发现工人赵思恭会这一行。我们把赵师傅请来,拜他为师。他设计案板,做棕刷。有了老师,又有了工具,但纸张颜料还没有。当时《新华日报》华北版是用麻纸印的,太行山只有麻纸,麻纸不能印水印木刻,要用有光纸,太行山没有,颜料更没有。报馆负责采购的同志很帮忙,他们跑到敌占区,终于把有光纸和颜料买来了。我用一头毛驴到报馆去运。那天正下大雪,报馆虽然不算太远,但武乡那一带是黄土高原,沟很深,下了雪,路很难走,半夜我才把东西运回来。大家见到有了有光纸和颜料,新年画可以开始印刷,高兴极了。
新年画开始印刷,我们当学徒,日夜不停。争取腊月二十三日全部印出来。开夜工,按八路军规矩,夜班有夜饭,可是当时生活很艰苦,小米也吃不上,小米是留给病号吃的。夜饭只吃点玉米黑豆汤,没有菜,只有一点本地出的苦盐。杨药是女同志,和房东老太太关系好,老太太的儿子是矿工,半夜才回来,老太太为儿子煮好小米粥,有时杨玲深夜还在工作,房东老太太就送碗小米粥来给她,我们大家都尝一尝,大家都领受老太太的深情厚意,我们常为这种鱼水之情所感动。生活虽然艰苦,但大家心情舒畅,精神振奋,日夜奋战,终于按时把全部新年画任务完成了。
腊月二十三,胡一川和杨绮背着新年画,到西营镇去摆摊子,和旧年画唱对台戏。工作团的新年画,群众非常欢迎,很快就卖光了,一下子轰动了西营镇。这个情况,出乎我们意料,这次去摆摊,本来是想试试看尸听听群众反映,没有想到反映如此强烈。这一下,鲁艺木刻工作团出了名,群众都知道有个鲁艺木刻工作团出新年画。我们的驻地是属于八路军总部的直属队,军事上是保密的,但老百姓有办法,他们从很远椭匕找到工作团,登门来买新年画。群众这样热烈欢迎新年画,给我们极深刻的教育。
在这里,我不能忘记赵四,他为新年画出了大力。他是农民,又是刻字工人。当我们刻新年画时,要刻许多字,特别有农历那一张,需要找一个刻字工人,在农村到哪里去找呢?没有办法,还是找群众商量,在群众帮助下,我们在东保村找到赵四,我们登门去访问他,他愉快地接受了我们的邀请,来到工作团,参加新年画的工作。他是上了岁数的老师傅,刻一手好宋体字,是个理想的人才,工作团得到他很大帮助。以后他正式参加木刻工厂,成为木刻工厂的工人。,他是我们难忘的农民朋友。
新年画出来后,领导很重视,彭副总司令给工作团写来热情的长信表扬新年画的工作。春节那天(1940年2月8日),朱总司令在八路军总部驻地武乡王家峪召开文艺座谈会,陆定一在会上作了长篇讲话,题目是《艺术工作的方向》。他在讲话中,肯定木刻工作团这次新年画工作是成功的,方向是正确的,并表示领导“一定全力帮助”工作团进行工作。这个讲话后来发表在《前线》杂志第十四期上(1940年3月16日出版)。最近我在革命博物馆看到这篇文章,四十年前的文章,今天重读起来,还受到很大鼓舞。
会后,工作团又扩大了。从政治部调来美术干部,有黄山定、邹雅、刘韵波三人参加工作团。还调来十几个小同志,学水印木刻技术,成立木刻工厂。此时,我们开始搞《十大任务》的宣传画。《矿工》就是这时刻的,实际上是《十大任务》插图之一。工作团作品也多了,印刷数量也大了。散发也更广了。
这些作品,在紧张的战争环境中,我自己手边已经没有了。解放后,据说莫斯科东方博物馆有一套,美洲也有一套,但国内长时间未发现。后来在革命博物馆发现一套。据说是李公朴夫人送去的,李公朴曾到过八路军总部,可能是那时送给他的。欧洲,美洲从哪里弄到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朱总司令曾对他的秘书龚澎同志说过,要她把木刻工作团的作品寄些到重庆八路军办事处,以便向外界宣传。可能是通过重庆八路军办事处散发出去的。
鲁艺木刻工作团在前方工作的经验中看到木刻这门艺术,从群众不喜欢到喜欢这个过程,这是一个突变,实际上就是木刻从欧化到中国化的突变。看来这种突变是由两方面因素造成的。一是作者和群众结合了,作者生活在群众中,他刻的人、刻的事、刻的景都是群众熟悉的,也是作者熟悉的。就是说生活问题解决了,创作源泉解决了,群众看起来,内容有名堂了;二是艺术形式解决了,找到群众喜卿乐见的年画形式,把形式和内容很好地结合起来,而且把外国的造型艺术技我运用到这种形式里,把旧形式发展了。木刻团这些作品就是这样产生的。为了木刻民族化,在三十年代末、四十年代初,有不少同志在这方面作了努力,而且有了很好的成就。我在这里谈到木刻工作团的情况,不过是举一个例子而已。四十年后的今天,中国的木刻艺术发展到很高的水平了,成为我们民族的丰富多彩的艺术。它在世界木刻艺术中有了自己的地位。
文/罗工柳
发表于《美术研究》1980年0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