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论由金的绘画离不开观念,在绘画发生中的观念和语言的进程中,由金提供了一个让观念进一步“实验化”的模式,透射了一个关于“通道哲学”的范本。这让人想到柏拉图,他在《理想国》中设计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洞穴寓言:“有一批人犹如囚徒,世代居住在一个洞穴之中,洞穴有条长长的通道通向外面,人们的脖子和脚被锁住不能环顾,只能面向洞壁。他们身后有一堆火在燃烧,火和囚徒之间有一些人拿着器物走动、火光将器物变动不居的影像投在囚徒前面的洞壁上。囚徒不能回头,不知道影像的原因,以为这些影子是“实在”,用不同的名字称呼它们并习惯了这种生活。当某一囚徒偶然挣脱枷锁回头看火时,发现以前所见是影像而非实物;当他继续努力,走出洞口时,眼睛受阳光刺激致使他什么也看不见,只是一片虚无。他不得不回到洞内,但也追悔莫及,他恨自己看清了一切,因为这给他带来了更多的痛苦。”柏拉图所描述的作为“通道”的那条长长的洞穴不是空洞的真空,里面有光有影,有人和器物、故事和影墙,通过的过程充满了各种不确定。世界有着无限可能的通道,有选择的机会,充满了悬念和体验的未知感。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通道是神秘的,是离开此处探寻未知的可能;通道更是希望的象征,是摆脱困境的救赎。
在由金的作品中,楼梯、爬梯、门窗、长廊、轨道和水域航道提供了空间位移的“可能”,成为从一点伸向另一点,从一个空间进入下一个空间的“通道”。由金的绘画起源于数码时代的视觉经验,在他开始的作品中,他将人物置于数码曲线所呈现出的水域、街道和各种室内场所,营造了一种电子虚拟性的虚幻视界。这种虚拟的幻界在当代已然媒介化的现实中成为一种波德里亚意义上的“超真实”(Hyperreality),在这个当代人习以为常的幻象中,现实本身仿佛在超现实中坍塌,从媒介到媒介,到处受到图像的诱惑,图像重组并再生产了一种全新的拟像视界。今天的对外在世界的抽象不再是对风景、地图、复制品、镜子或概念的抽象,拟像不再模拟某一具体地形或某一物质,而是进入仿真(simulation)阶段,这是被代码所主宰的目前时代的主导模式,传统的表现和反映真实的规律被打破,现实坐标消解,幻觉与现实混淆,世界成为“模型”的重组和再生产,模型构造了新的真实,一种超现实。世界仿佛成为一个媒介性的“超真实”的屏幕,在这个屏幕上,“观念”成为实验性的发动机。在拟像时代,“通道”也随之从柏拉图所描绘的“线性洞穴”被打散重构,转换为一种“观念化”的“异次图式”,碎片式的通过、复合、临时性、不稳定性、奇观成为拟像通道的基本特征。这成为理解由金绘画中观念实验的基本语义。确切说,由金是用绘画的“观念”编码了一个绘画中的世界,让观念进入了“实验性”生产的虚拟现实,并在一个个奇观复合的结构中用“通道”建立了一种“观念的实验性”新模式,他将“通道”设置为实验性的出口、入口和不确定的空间变道。
在2014年以前的大部分绘画中,作品中的空间结构保持了现实三度空间的基本间架结构,是一种被数码笼罩的现实形态。在这些空间中发生的故事具有社会转型期真实的现实性困惑和青年体验的近距离感,并伴有一定的非现实因素和荒诞感。由金的绘画由此开启了一种编码的逻辑,打开了一个由观念建构起来的空间,在这个秩序中“拟像”进一步模型重组,成为实验性的观念。如果将他的创作过程视为一个“观念实验性”的系统性个案,他的语言模式具有一个独立性的发展线索。他用绘画建构的“系统”成为了艺术家在这个拟像和仿真的时代用绘画进行“观念实验”开启更多可能的一帧帧刺入现实的影像。在《当我遇见你》和《茫然若失》中,站在街角汽车上拿着梯子的青年不知该如何选择和建立他的通道,骑自行车的青年处于室内半帷幕中停止并通过镜像看到一个不知所措的离奇通道,汽车、自行车和梯子的行动和位移作用被宣告了功能的关闭。《接下来的演讲》将坐在轮椅上的人的视线置于画面中的虚幻通道。《前方的礼物》将室内水域中划船的男子安排进中景堆积如山的礼物与远景憧憬窗外的女孩的隔断式叙述关系中。《偷书的人》画面中一位动用爬梯进入高处而另一位则通过地面过道跑向远方。《被隐藏的故事》中散落堆积如山的书籍与通向高处的楼梯、打开或关闭的门和窗子形成了另一种讲述和物的言说。而在《无尽的任务》和《一场被设定的戏》中,楼梯的存在方式在现实空间形态中发生了较为明显的“观念性”转变,开始脱离空间的现实性而进入超现实寓言的观念性。在这些作品中,那些作为空间位移工具的汽车、船只、单车、轮椅和梯子有的被废弃有的被置于无所适从,成为了人的生活和时代感受中的某种似曾相识的“现实表达”,在这里“通道”有时是打开的有时则是闭塞和关闭的,但都具有更多的现实因素,成为理解由金近来新作中内容的观念由来和演化踪迹的线索。
在2014年以来的绘画中,由金强化了空间的荒诞感,将其动态化到观念主导的强烈运动程序。原本安稳踏实的三度空间的现实间架被碎片重组的剧烈所替代,观念的发动机将视觉引入由急速的拐弯、旋转上升和错综复杂的模型演进和派生震荡,空间的多重出入口和逃逸线如同吉尔·德勒兹的“块茎理论”(rhizome)恣意生长,“通道”在这里表现出复杂的后现代感,这已与柏拉图所描述的洞穴通道完全不同,空间次序的多重性决定了“通道”进入“实验性”的戏剧编码。一旦空间成为实验性的剧场,其中的故事也必然发生转换,在这里“现实空间”形态下的“青春体验”转换为更具社会性、事件性的意义转型,并延伸到文化符号性的体验。《在这里,我无法看见你》空间成为“立体主义”(Cubism)式的破裂、解析和重新组合,透视的再现原则被打散成为不同镜面的碎片幻觉。《努力地飘着》成为螺旋上升的游乐场过山车式的疯狂,并带有“未来主义”(Futurism)的狂飙属性,表现运动成为这个螺旋体空间的基本视觉基调。《最近的远方》、《悄悄话》、《看过片段的记忆》、《无奈的观看》、《无法处理的异常》、《路径-后花园》、《“出口”你好》中的空间由框架性的直线建立了基本的结构,拉伸到多维度的出口,直线支撑起了空间的稳定秩序。《被遗忘的空位》则由急速拐弯的弧线构成了空间右拐弯式的弯道,突出了空间的速度感;《不值得留恋的就地》也带有空间的旋转性纵深感。《不是那个故事》直通的楼梯视点将画面引向破碎的前行通道,与《出发时的决心》、《无梯》都具有不稳定感和无奈。《弑度》加强了狂蟒之灾式的隐喻,《被支撑的脑洞》加入了观念的解析性并在视觉上融入了抽象的符号。《亦真亦幻的传统》、《搜索-最格局》、《在梦里》、《竹生无序》、《不知所措的风光》、《坚韧隐藏的部分》中开始出现中式传统家具、窗口、竹子这些带有中国文化元素的符号,这成为从对社会现实向传统文化拉开维度的重要转换。《一级乐园》、《第九个“伙伴”》、《两只老虎》在中式拱门、门窗和家具的文化环境中将画面的对象表现为熊猫、米老鼠和搏斗的老虎,让“故事”发生了隐喻和文化转换。在这些作品中,“通道”无处不在,成为切割空间、转换空间进行叙事的基本语法,在这里呈现了由金绘画的基本逻辑和巧妙的空间变换。
将由金的整个绘画体系作为一个视觉的文本,在这个拟像进一步实验化的、由观念性的通道建构和梳理起来的拟像视界中,青春体验与现实性因素、社会剧场与隐喻性叙述、传统文明与后现代错乱,这三种显现在显性的作为“内容”的“观念”支撑起了绘画方法论的当代实验,提供了一种进入绘画的“观念入口”,在这里,不同类别的“通道”发挥了活化空间秩序的功能。任何艺术的产生都有其文化的语境和背后的逻辑。如同由金自述中所说的,“混搭和错乱式的空间组合,正是人与社会环境之间的一种新的媒介,……这种新的混乱环境,同样容纳了一种新的消费意识、包括生存的概念,文化和社交的各种消耗”,由金希望用他实验性的绘画观念将人们的视线重新拉回到“拟像现实”的近距离感受,他希望通过绘画打开一扇大门,如同《理想国》中所描述的囚徒走出洞穴看到真实哪怕是超现实化的真实:“在浩瀚式的网络信息和永无止境,永不满足的渴望里,我们在改造着环境,也始终被改变着……”。如果由金以同时性某种“非同时性”为重组现实获得新的时空含义的方法,这种绘画所设置的“拟像实验性的观念入口”,事实上在错乱中进入了世界的模型演进的过程,将“过程”乃至它背后所容纳的人的当代生存,包括迷惑、压抑、乏味、渴望、激情、幻想,……,包括欲望的狂欢阐释为一种当代社会形态的“绝境体验”的存在本质。时间成为了某种不可能之可能性的形态,不可能仿真性地出现在某种共谋之中,保存着被重组后的若干个同时出现的现在,这类时间维度上的不可能成为一种超真实的视觉现实,犹如柏拉图困惑的囚徒,判断的中断揭示这似乎成为一种编码后的新形态的“绝境”。
“绝境”(Aporia)在希腊语中有“死路”、“死胡同”、“无通道”、“没有出口”的含义,从柏拉图所阐释的线性连续的通道到由金所提供的碎片化断断续续出现的实验性的观念通道,连续的时间被转换为裂变的图式,在空间的狂欢之后生产了另一种绝境。囚徒的经历是一种思维的屈服,使其瘫痪,畅通无阻的洞穴成为了他的“致命绝境”。如何使思维保持不中断?德勒兹的“块茎理论”提供了一种超越绝境的“野蛮思维”,在入口和出口的“常规思维”之外,还有一块马铃薯式的可以向各个方向生长的逃逸线,世界未必必须是从一个明确入口到一个明确出口的“僵化”,世界可以是充满各种可能性的“无形之形”,出入口和逃逸线如同由金绘画中“没有规律”永无止境的那些闪现的“通道”,可以通向无限,重要的是对这个被“认为”是死胡同里所发生的迷人之事的经历,即使是在编码化的拟像现实中也可以去“通过绝境”,它可能是打开一道门,跨过一个门槛,越过一条边界或者通过一条路。如同绘画观念后的语言,也不是僵化的简单思维,出入口和逃逸线的不固定性恰恰给予创造性思维开启了经历“绝境体验”的“绝对通道”。再看一眼《“出口”你好!》,画中的人物没有必要设定一个终极出口的设想,就像走出洞穴的囚徒,需要的是继续性的思维而非期待出口就是一切的完满,若将出口视为通向一个新界面的“观念入口”去继续又会产生怎样令人紧张、兴奋的经历?或许绘画需要这样一种永不终止的思维:KEEP WALKING!
王萌(策展人,艺术批评家)
2016年7月3日午间于中国美术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