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09年8月
地点:潘世勋先生家中
记者:今年是西藏实行民主改革50周年,你觉得这50年来西藏的文化艺术有哪些变化?
潘世勋:西藏的变化很大,因为他过去是农奴社会,文化被束缚在宗教里面,藏文也只有喇嘛和少数的贵族认识。至于,土生土长的文化,靠口口相传才形成今天我们见到的口头、说唱等民俗文学。西藏艺术样式就要谈到唐卡和寺庙壁画了,唐卡是反映西藏宗教文化的绘画形式,在藏文化里分量很重。除此之外,好像没有其他的像我们内地的绘画形式了,西藏达赖身边倒是有个叫做江巴的,曾来中央美院学习过一段时间,据我知道西藏就这么一个写实的画家。后来有一批画家陆续的到央美、川美进修过,绘画队伍才不断壮大。有一个内地去的画家韩书力,原来是美院的研究生,八十年代毕业后,支援西藏建设,留在那里了,对西藏的美术发展起了很大的作用。
记者:那么从西藏的发展来看,艺术的雏形阶段是在什么时候?
潘世勋:这个应该是在改革开放以后,因为以前西藏的画家们的条件是很艰苦的,能独立进行艺术创作的人不多,很多人是一边进行绘画创作一边兼职工作。比如像诸涛,他是中央戏剧学院毕业的,他在那里待的年头很多,但是他真正创作的时间比较少,几乎是做别的工作。那个时候,西藏整个处在动荡之中。没赶上好时候,应该还是在改革开放以后,一些画家到内地去学习,内地有一些画家去了西藏,像韩书力等一大批学生在西藏停留下来,去的也比较多,所以带动了西藏美术事业的发展。
记者:能谈谈您第一次去西藏的感受吗?
潘世勋:第一次走进西藏是1960年,那时我还是央美油画系五年级的学生,我们正值毕业,大家都在忙毕业作品,这时候正赶上西藏民主改革,北京要组建慰问团赴西藏慰问演出,我们美术学院也接到指示,跟随慰问团一起进藏了。由于西藏刚平叛不久,社会仍然存在很多不安定的因素,为此给我们慰问团的同志们还每人佩戴了一把枪,并要严格遵守慰问团的纪律,不得随意外出。而我,总是偷偷溜出去,到街上看看,其他的同志因为有高原反应就只能呆在招待所里。我当时看到很多西藏刚解放的情况,对我触动很大,因为刚改革,改革签的痕迹还依稀可见,尤其是农奴的神情和衣着,仍然残存着长期受压迫时的面目。当时,我们对藏族生活习俗毫不了解,根本不知道该画什么,也没有任何画画的准备。直到最后两个月安排我们到日喀则参加基层民主改革,住在贫苦农奴家中,做社会调查,和当地的农民一起吃、一起住、一起劳动,这才对西藏历史、对农奴制有了真切的认识,农奴过去不但祖祖辈辈受三大领主的剥削压迫,精神也受到长期奴役,见了领主不仅要说敬语,还要弯腰吸气吐舌,表示敬畏。农奴中最苦的是家奴,他们生了孩子还是奴隶,永远人身依附于不同的奴隶主庄园。我们刚去的时候,把我们也当作“崩不拉”(官员),谈话也象对领主一样,弄得我们很难受。而后接触多了,他们觉得我们也是普通人,这些汉族干部是真心要帮他们搞翻身解放。最后才慢慢的比较好了,也能跟你拍拍肩膀,开开玩笑了。我有幸经历这次西藏历史的重大变革,目睹西藏人民几个月间精神面貌的巨大变化。回来以后画过一套素描组画《翻身曲》,主要是想描写他们这种获得精神解放的喜悦心情。
记者:您的《翻身曲》组画是在这个时期创作的,能具体谈谈吗?
潘世勋:之所以画这幅画,主要是因为,在慰问团演出结束的最后俩月,我们这些年轻的同志被指派到日喀则地区接受教育了。当时,我是住在一个叫布拉顿珠的农奴家里,这么一段时间的经历,通过所见所闻,这时候才真正的了解到西藏的农奴制是怎么一回事,了解到农奴与领主的关系,农奴的生活状态,以及领主是怎样控制农奴的思想意识的,到八十年代,这种老的意识仍然存在。经历了这么多的实地考察,在那年八月,北京要召开美展,我才开始考虑是不是画画西藏,当时由于仍然在工作组搞调查,没有多少时间。再说,组里面有严格的禁令,不准画画。所以时间十分仓促,也没有来得及思考过多的艺术形式,就照着现实题材凭着记忆画,你们可以看到《翻身曲》里面,除了有一个吹长笛的人物是虚拟的,其他的人物就是我房东一家,印象极其深刻,所以还是比较生动的。这就是我第一次进藏,之前像董希文、吴作人先生他们也到过西藏,而我们这次进藏更深入一些。这件作品参展后,影响很大,作品很受欢迎。第二年他们又让我根据这件组画重画了一遍,印在了邮票上。
1960年我毕业留校任教,直到1963年,我获得一次进修时间,决定不在画室里画习作了,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去西藏,计划在西藏待一年,真正深入了解西藏的文化及人民的生活状态。当时,是美协领导提供资助,一天补助我5毛钱伙食费。为了走康藏公路进藏,我在成都等车就等了1个月,后来找到一个部队的车,是嘎斯51,那种敞棚大卡车。自己带着行李,朝行夜宿两头不见太阳,整整走了15天才到拉萨。同车不少人有高原反应,整天都坐在车内闭着眼睛。我一直趴在后车梆子上,一路画速写,当时那种激动的心情已经让我忘记了颠簸与疲惫。在西藏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去了边防哨所,也去了很多牧区,在日喀则萨加县一个叫马不加的一个小村里,一住就是4个多月。和藏民们吃住在一起,参加他们的劳动,也参加乡里的工作。白天画藏民,晚上向他们学习藏语,了解西藏民俗。那时,记了好几本日记,包括风俗习惯甚至服装裁剪、农家的营造法式等等都记录了下来,并且画了大量插图。但是,很可惜在文革中,这几本笔记被丢了,一直让我很心疼。朋友说收集这些资料应该是作家的事,但我至今仍认为对于画家,特别是像画少数民族题材绘画的画家,这种了解是十分必要。
后来,在文革中,美院的教学和创作工作中断了十年,直到1980年才有机会再次入藏,那次去并非出于创作的考察,而主要是想去看看历经浩劫之后的西藏变成了什么样子。那年,因为我患有肝病,就选择去了海拔低一些的云南藏区,就是现在所说的香格里拉。但是到了才知道,那里过去就受纳西文化的影响,后来加之文革破坏,藏民连藏袍都不穿了,所以我临时决定搭乘一辆运百货的卡车,我就坐在高高的货物上去了西藏的芒康……
记着:那么您在西藏生活的期间,有没有让您印象特别深刻的人或事?和我们一起分享一下吧?
潘世勋:在西藏通过与藏族劳动人民多次接触,由陌生到亲切,再到心生敬重。最初印象,藏民长的彪悍并且给人的感觉有点凶,其实走近他们就会发现,他们对朋友非常真诚、亲切,倒很像北方的农民,特别老实善良,但又诙谐幽默,生活的有情有趣。他们外表的那种形体特征和性格是长期以来在与大自然的斗争中慢慢形成的,在高海拔地区的严酷环境中,要生存繁衍,就得有不屈不挠的精神和体魄。去芒康那次,我为了了解西藏最艰苦的牧区是什么样子,选择去了偏远的吉措牧场。当时,那里还没有公路,我是租了三匹马走了两天才到的。那儿的海拔有5千多公尺,百里内只有四个帐房。那年正赶上雪灾,牲口减少,又没有粮食,但那些牧民乐天知命、无怨无悔,该唱歌就唱歌该跳舞就跳舞。我落脚的那个帐篷,家中有三个女儿,因为穷困,每人就只有一件皮袄,白天放羊,晚上围着火堆唱歌说笑,非常乐观。他们没有什么装饰品,见我吃完药的小药瓶好看,便要去串成了项链,戴在胸前。生活再苦,却爱美之心不减。祖祖辈辈在那里,就是靠这种常人难以想象的乐观精神生活着。千百年来,这种精神早已植根于人们的日常生活习惯中,也烙印于他们的体貌形象,并随时抒发于他们的一颦一笑中。
记者:在您的画中,寄托的应该就是这种淳朴的生活和乐观的精神吧。
潘世勋:是的,我想大概是藏民们质朴的性格和生机勃勃的习俗感染了我、刺激了我。所以,在我这一生中画高原生活的画要比画其他题材的要多。我曾经出版的一本画集中,我写了这样一段话:“我曾承认,我初画西藏是由于偶然的机遇,而近年多画高原也有无奈的选择。过去我也常画身边遇到的美好的人和物,曾为太行老农和南海渔女的动人形象所感动,但隔几年再见,朴素的白头巾和优美的发式全然不见,男人穿上武警服,女人换上健美裤,再画已不知如何动笔。相比之下,美在高原依然更容易遇到,更容易采撷。我喜欢高原雄伟绚丽的风光,更爱高原千姿百态的人物。直到今天依然可以在田间、在牧场、甚至在旅途中随时可遇动人的面孔,精彩的装束、深邃的眼神与会心的微笑。那里普通的男女皆能极自然极大方地显示出一派质朴和未经污染的精神美感,一种往昔沿袭下来而在其他地区已不多见的精神气概。”
记者:曾经,您的一段法国之行没有让您的创作风格转变,您说“眼界开阔但也心生困惑”。简单谈谈您的感受好吗?
潘世勋:这一点,我以前多次与朋友和学生谈过。1984年我在法国的时候,曾用大量的时间去研究西方现代艺术,当时曾很徘徊也很动摇,甚至觉得要不要也与时俱进,把画风改一改。但认真想过,还是决定不变应万变。回来以后,我跟有些老朋友开玩笑说:西方现代主义绘画运动这个末班车,我是赶上了,但是一看上边坐的人太满,没有我的位置,要“挤”也挤不上去,加之我带的“行李”太多,所以只买了张站台票就回来了。我说的这些“行李”就是在高原的多年感受。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太珍贵了,舍不得丢掉。当然我也坚信,在今天,“现实主义”还有无限发展的空间。
记者:简单谈谈您今后的艺术探索。
潘世勋:人过七十,精力不足了,新的尝试、新的探索、新的想法还是有的,但会不会有成果、有进步难以预见。就是一些想画的画没有画出来,面对高原给我的强烈感受总有一种“负债”感,所以要抓紧时间,再加努力。在有生之年,我还会去西藏、去高原,去开发油画思考,寻求灵感。把想画的题材尽量画好些。
潘世勋
满族,1934年生于吉林市。
五十年代初在沈阳军区战士文化读物社任美术编辑,开始绘画创作。
1955年转业考入中央美术学院学习,1960年毕业于油画系吴作人工作室。
1984——1986年进修于法国巴黎高等美术学院。
长期在中央美术学院任教,历任讲师、副教授、教授、油画系主任、技法材料工作室主任等职。
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油画协会理事、吴作人国际美术基金会常务理事。享有国务院特殊贡献津贴荣誉。
五十年代起即在国内发表作品,享誉中国画坛,八十年代后多次在国外和香港、台湾举办展览,有大量作品为中国美术馆及海外收藏家典藏。创作作品以油画为主,亦多水墨、书法与篆刻创作,纸上作品常用笔名石寻、石峋签署。
学术著作有《欧洲传统绘画技法演进三百图》等出版。
个展与联展
1961年 北京中国美术舘
1962年 北京中国美术舘,中央美术学院礼堂
1981年 北京中国美术舘
1985年 巴黎Brnanos画廊、国际艺术城
1986年 巴黎Brneim-jeune画廊
1993年 新加坡乌节坊展览馆
1996年 台北阿波罗大厦
1997年 中国美术舘
1998年 台北音乐堂
2001年 中央美术学院展览馆
2004年 中央美术学院展览馆
重要参览
1956年 第一届全国青年美展(一等奖)
1964年 第三届全国美展
1979年 全国书籍装祯插图作品展(铜奖)
1982年 巴黎大皇宫《中国现代美术展》
1984年 第六届全国美展
1988年 北京新时代展(优秀奖)
1989年 丝绸之路大展(铜奖)
1990年 土尔其国际双年展
1992年 《20世纪•中国》展
1992年-2003年 第一至第三届中国油画展。
1994年 第八届全国美展,《民族百花》美展(金奖)
1995年 莫斯科俄罗斯艺术科学院《中央美院教师作品展》
1996年 《中国油画肖象百年展》
2001年 《研究与超越——中国小幅油画作品展》(学术奖)
2004年 第十届全国美展
2005年 《大河上下——新时期中国油画回顾展》等潘世勋专访
记者:乌蓝